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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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近代哲学(3)

柏格森又用一个很浅近的比喻来说明演化的过程。假如我们把一只手伸到一桶铁屑里去,伸到一个地位,挤紧了,不能再进去了;那时铁屑自然挤压成一种固定的形态,这种固定的形式,实际上就是伸进去的手和手腕静止下来的形态。假如我们看不见伸进铁屑桶的手,那么,我们一定会想出种种借口来解释铁屑的形态:

有些人说,每一粒铁屑的位置只是四周铁屑运动的结果,这是机械论;有些人说,这里面肯定存在一个目的计划,这是目的论。但是我们要说明的是一系列不可分析的动作,手伸进铁屑的动作。这个动作所达到的地方,铁屑起到一种消极的阻力作用,当两者达到均衡,就形成手和铁屑僵持不下的静止状态。眼睛的演化正是如此。

3.评价

柏格森批评机械式的演化论,眼光独到。但是,他的积极贡献,却仅仅来自一种盲目的冲动。五十年来,生物学对哲学的贡献,只有“适应环境”这个观念。这个观念在哲学界的最大作用,并不在于解释机械论思维,而在于指出积极的、创造的适应力,而这也正是人类应当努力的方向。所谓创造的适应,并不局限于只依靠理智的作用,更不依赖形式化的数学方法。近代科学思想早已承认“直觉”在思维上的重要位置,只是,不能用实验来验证“直觉”以及它的功能,终究是个缺陷,直觉还是不能摆脱“假设”的嫌疑。大到科学发明,小到日用推理,都不是仅凭形式逻辑或机械分析就包办的。根据经验的启示,从鲜活经验里涌现出来的直觉,是创造性智慧的主要成分,但这不等于说,我们试读近代科学家像法国彭加勒的《科学与假设》,和近代哲学家像杜威的《创造的智慧》,就能明白柏格森的反理智主义近于“无的放矢”了。

三、英美新唯实主义

1.主要代表人物

最近实用主义的态度虽然早已脱离主观唯心论的范围,但他把经验当作一种适应,把真理看作假设,把知识看成工具,把证实视为真理的唯一标准,都带有很浓厚的唯名论色彩。英国一派的实用主义——席勒的人本主义,——染的唯心论的色彩更多。

在这个时候,英国、美国的新唯实主义的兴起,自然是很可以注意的现象。英国方面,有罗素等;美国方面,有霍尔特,马文等。霍尔特和马文等六位教授在1910年发表了一个联名宣言,名为《六个唯实论者的第一次宣言》;1912年又出了一部合著的书,名为《新唯实主义》。

2.对共相实在性的三种解答

近年最后一个学派是新唯实主义。“唯实主义”的历史长的很。中古时代,哲学家争论“共相”的实在性,就产生了三种答案:

一、名相的实在,是在物之先的;未有物时,先已有名相了。这一派名为柏拉图派唯实论。

二、名相不能超于物先;名相即在物之中。这一派名为亚里士多德派唯实论。

三、名相不过是物的名称;不能在物之先,也不在物之中,乃是有物之后方才起的。这一派名为唯名论。

3.近代的唯名唯实之争

中古以后,哲学史上的纷争总离不开这三大系的趋势。唯名论又名“假名论”,因为它不承认名相是实在的,只把名相当作人为的称谓。

《杨朱篇》说“名无实,实无名。名者,伪而已矣。”所以,唯实论其实承认名相真实,而唯名论则是“无名论”。

英国一系的经验哲学大多是唯名论的代表;大陆理性哲学是唯实论的代表。所以极端的唯心论出自英国经验学派,而大陆理性派的大师笛卡尔则是一个唯物论者!这种怪异的事实,我们若不明白中古以来唯实唯名分歧的背景,是不容易理解的。一、马文:知识的对象到底是什么1.“心”与知识的对象我们先引述新唯实主义者的第一次宣言来说明新唯实论的意义。

他们说:

唯实论主张:有没有物与认识无关;能认识与否,能经验与否,能感觉与否,都与事物存在与否无关;有没有物,并不取决于这种事实。六个唯实论者之中,马文教授于1917年出了一部《欧洲哲学史》,书的末篇第七章专论新唯实主义。我们略采他的话来说明这一派的历史地位。马文说:“知识的直接对象是心的呢,还是非心的呢?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呢?”针对这个问题,共有四种答案:

一、笛卡尔以来的二元论者说,科学能推知一个物的(非心的)世界。

二、不可知论的现象主义者说,科学只能知道五官所接触的世界,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唯心论者,包括主观唯心论者和客观唯心论者,彻底推翻二元论,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越经验的物质世界。

四、新唯实论者说我们必须跳过笛卡尔,跳过希腊哲学,重新研究什么是“心的”“精神的”,重新研究知识与对象的关系。新唯实论者批评前三派,共有两大理由:

第一,笛卡尔的二元论和他引发的主观主义,有了三百年历史的试验,结果只是不能成立的种种理论,仍旧不能解决笛卡尔当时提出的“心物关系”的老问题。这一层,我们不细述了。

第二,这种二元论和他对“心的”的见解,都从希腊思想里出来的。希腊思想假定两个重要观念:一个是“本体”观念,一个是“因果”观念。这两个观念,在近代科学里都不存在了,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用现代科学作根据,重新研究什么是“心的”“精神的”。2.取消心物关系问题心与物怎样相互作用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会把它们看作互为因果的两种本体,只须找出两个变量之间的函数关系。这些关系都可以用实验研究寻找出来,都不需要用空想的理论去辩驳。这些关系都是可以观察的,并不是什么不可知的本体。这样一来,心物关系的老问题就全没有了。

二、驳斥两个观念

数学因果观念

这第二层,的确很重要,我们引马文的话来说明:

自从伽利略以来,科学渐渐脱离“原因”的观念,渐渐用数学上的“函数”的观念来代替。……例如圆周之长,就是半径的函数,圆半径加减时,圆周同时有同等程度的加减;又如杠杆上的压力,就是杠杆定点的函数。……函数只是数学上用来表示同等互变的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科学进步以来,所谓“原因”都变成这种函数关系:

我们研究自然越精确,这些函数关系就越明显,野蛮幼稚的思想里那种“原因”和“力”越不容易见效。“自然”成了一个无穷复杂的蛛网,蛛丝就是数学所谓的“函数”。

依科学看来,物之所以成物,之所以有它的特别作用、特性,全因为它的构造。假如我们还要问什么是构造,科学说,构造就是组织,就是各部分间的关系。这个太阳系的宇宙之所以如此运行,之所以有它的特性,全是因为它的组织结构。

吹烟成圈,吹笛成音……都只是指出,事物的本性不过是其构造的假象。近代科学渐渐地抛弃“本体”观念和搜求本体的意志了。化学家也渐渐知道,他的所谓“原子”并不是所谓的“元素”,只是组织不同的物质。

三、马文论“心”:生物学的解答

马文又说新唯实主义者论“心”的主张:

人心并不是一个最后的、不可分析的东西,也决不是一个本体。心有一个构造,现在渐渐研究出来了。心有各部分,因为疾病可以损害一部分,而不能损害别的部分;教育可以改变一些部分,而不能改变另一些部分。……至少有一部分已经有了说明了。

1.生物学的说明

这种说明的内容,大多是生物学的说明。我们的肢体配合我们的环境,我们的心也是如此。我们的肢体是遗传的,心的特性也是遗传的。我们的筋力正适合做种种伸缩运动,我们也有冲动,愉快,欲望等等来引起相当的筋力伸缩。心的某种特性多用了,那种特性就会格外发展;不用他,他就萎弱了。

2.神经生理学的说明

总而言之,神经系统的生理学渐渐地使我们明白心的作用,心的发展,心的训练。科学研究心越进步了,心和物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一直以来的心物二元论也就越显得没有道理了。

关于“知识”的作用,新唯实论者也认为就一种“关系”。他们也受到生物学的影响,把这种关系看作“生物的一种反应”。

马文说:

知识这件事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作用,它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件平常事实,正和风吹石落一样;它也很容易研究,正和自然界里的一切复杂事实一样。……知识不过是一种复杂的行为,复杂的反应。……我们的神经系统不适于应付整个世界,我们所有那些生成的或学来的反应,自然很不完全。错误就是这种不完全的反应。

以上述新唯实论者的基本主张。

3.新唯实论的局限

他们对历史上因袭下来的“哲学家的问题”,虽不像实用主义者干脆“不了了之”,但他们的解决办法的确也很精到。但我们看新唯实论者的著作,总不免有一种失望情绪:他们到底还是跳不出那些“哲学家的问题”的圈子。

四、罗素:哲学方法论必须是科学的

哲学的科学方法论

他们自命深得科学方法的精髓,自以为自己的哲学建筑在科学方法之上;然而他们所谓“哲学的科学方法”究竟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英国的唯实论者罗素说得最多,我们请他来答覆,罗素在《哲学的科学方法》里,曾说:

第一,一个哲学的命题必须是普遍的。它一定不能谈论地球上的事物,也不可谈论这个太阳系所处的宇宙,更不可谈论空间和时间的任何部分。……我主张的是:有一些普遍的命题可以适用于一切个体,例如逻辑学命题。……我要提倡的哲学可以叫做“逻辑原子论”,或叫做“绝对多元论”,因为它一方面承认存在多种多样的事物,另一方面又否认由许多事物组成的全体。……第二,哲学命题必须是先天的。一个哲学命题一定不能用经验上的证据来证实,也不能用经验证据来否证。……无论这个实在世界是怎样组成的,哲学说的话始终为真。假如我们用这两个标准来评价哲学,那么,几千年来就不曾有哲学。况且他们的“科学方法”,也实在是奇怪得很!

五、逻辑的适用范围

罗素说哲学同“逻辑”无别,而逻辑只管两部分的事:

1.普遍原理。

逻辑只管一些普遍原理,这些原理可用于事事物物,而不必举出某一物,某种谓词,或某种关系。例如:“假如X是A类的一员,而所有A类的各员都是B类的一员,则X是B类的一员,无论X,A,B是什么。”

2.逻辑形式。

它只负责分析“逻辑形式”,列举实例。这种形式,就是命题的所有可能的种类,各种分离的组合的事实,各自归类的分子。这样去做,逻辑就给我们提供了一本清单,列举种种“可能”,列举种种抽象的假设。现在先不说这样缩小哲学范围是否正当。

六、逻辑的任务

1.普遍原理来自经验证据

我们要质疑,如果科学不过问“经验证据”,又从哪里得来那些“普遍原理”?他们说,必须用分析。然而分析是很高等的知识运用层次,是经验知识进步到很高程度的时代产物,并不是先天的。人类从无数“经验证据”才获得今日的分析方法,得到今日许多“逻辑规则”,我们怎么能说“哲学命题不能用经验证据来证实或否证呢”,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吧?

2.怎样把哲学应用到人生问题上

观察我们这个时代的要求,不能不承认今日人类的最大责任与最迫切的需要就是把科学方法应用到人生问题上。然而罗素的“哲学的科学方法”却说哲学命题“切不可谈论地球上的事物,也不可谈论空间或时间”。依他所说,哲学就只有一些空洞的形式,“可以适用于一切个别事物”。

假如人生社会的问题果然能有数学问题那样简单划一,假如几个普遍适用的逻辑规则,例如“X=A,A=B,所以X=B”,如果这个逻辑规则真能解决人生问题,我们也可以跟着罗素走。但这种纯粹“形式的哲学方法”,斯宾诺莎在他的《笛卡尔哲学原理》和《人生哲学》里早已用过而失败了。罗素提倡这种运用科学方法的哲学,然而他近几年谈到社会问题、政治问题,不再只依靠“不谈论地球上的事物而可以适用于一切个别事物”的先天原则了。

七、罗素的个人主义气质

罗素在牛津大学演讲《哲学的科学方法》时,正是1914年;那年欧战开始,罗素的社会政治哲学也开始了。我们读罗素的政论,读他反对国家主义与共产主义的言论,处处可见罗素哲学方法的影子。那个影子是什么呢?就是他的个人主义天性。

他反对强权,反对国家干涉个人自由,反对婚姻制度,反对共产主义,反对国家社会主义,所有这些都只是他个人主义天性的表现。他的哲学,“逻辑原子论”或“绝对多元论”“一方面承认事物的存在是多样的,另一方面又否认由许多事物组成的全体”,其实这只是他的个人主义的哲学方式。与其说罗素的哲学方法产生个人主义的政治哲学,不如说他的个人主义天性影响了他的哲学方法。

同一个数学方法,哪位哲学家只看见数学“只认全体不问个体”,——康德;哪位哲学家虽然看见数学“只认形式不问内容”,却始终只承认个体而不承认由个体组成的全体,——罗素。这种表面上的矛盾,其实骨子里就是个人天性的区别。

八、小结

对新唯实主义,我们总结:他们想用近代科学的结果来解决哲学史上流传下来的哲学问题,不得不让人佩服他们的雄心;但是极端地重分析而轻综合,重“哲学家的问题”而轻“人的问题”,甚至像罗素说的那样,不许哲学谈论地球上的事物,不许拿经验证据来证实或否证哲学命题,这就太依赖个人资质,而不能代表时代的哲学。

政治哲学

放任主义

一、政治哲学的三大变迁

这五十年中的政治哲学很有几个重大的变迁:一、从放任主义转变为干涉主义;二、从个人主义国家观转变为集体主义国家观;三、从一元主权论转变为多元主权论。(以下是高一涵先生代作的)。

二、贝尔克

按照贝尔克所说:自1848年到1880年是放任主义盛行的时代。放任主义有两层意思:对内,把政府活动的范围缩到最小的限度;对外,实行自由贸易的政策。

三、斯宾塞

这时斯宾塞有两部代表个人主义的最重要著作问世:一是《社会的静力学》(1850),一是《个人与国家》(1885)。但是放任主义的命运似乎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国家主义

文学家如卡莱尔,罗斯金等,都想把社会的生活放在伟人的领导和军政组织之下,这种理想就是放任主义的对头。自1870年福斯特颁布国家干涉教育的条例,1880年格林在牛津讲演《政治义务的原理》。1880年以后,社会主义盛行。激烈的社会主义者,如马克思一派极力主张阶级斗争,主张国家必须排除侵犯个人自由的障碍。稳健的社会主义如英国费宾斯,又极力主张改革。这两派的主张虽然不同,但有一个共同之点:都想把经济生活完全放在国家或社会的支配之下。

贝尔克说得好:

1864年,所有不信任国家的人都是正统派,所有信任政府干涉的人都是异端;到1914年,所有信任国家的人都是正统派,而所有趋向无政府主义的人都成了异端。这是从放任主义转变为干涉主义的明证。

一、个人与国家

个人主义大概都以为国家只是孤立的个人集合体,在个人之外不能不注重群体结合。边沁一派虽然赞成工会,但他们只承认工会是达到个人自由竞争的一种方法。近五十年来,学者对群体的观念和从前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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