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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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附1杜威讲演(2)

方才说的两件,都是把宇宙看做静的,不是动的。现在第三点是要讲变化。我们对外物的观察,最容易见到现状的变化:高的忽然低了,低的忽然高了,草木生长了,人长大了。变迁的现状,一般都见得到。亚里士多德以为变化不是杂乱无序的,都有一定的方向和趋势。每一棵树都是向最完全的形式变化。形式是模范的形式,每样都照着一类最完备的形式变。如鸡子的变化,逐渐变到一只鸡,是变到最完全的形式实现为止。橡树子的变化,便照着橡树最完备的形式变去。亚里士多德说气、烟、火都向上升,因为是照着最完全的形式——天是最完全的形式——走去。所以要知道变迁,必先知道各类完全的形式。

这变迁的方向,最完全的形式,究竟是什么?即是他的目的。这目的是变迁所向的方法,最后的原因,最后的理由。这种说辞,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很重要。他以为变迁不但要知道这样变什么和怎样变化,更要知道变化的最终目的。

他讲的变,还是注重静的、呆板的、固定的——目的。这观念通俗讲来有句成语,叫做“自然不做无用功”。自然法总有理由,总不枉费工夫,这话是说宇宙有理性的,有目的的,有所为的。这自然见解,在哲学史上是很有价值的。以后讲第二派的思想,即可知第二时代思想的革新,推翻自然有所为的见解。

(1)变化没有最完全的形式第四点,即有许多东西是并没有最完全的形式去变的。譬如天气,并没有最完全的界限,冬天的冷度,夏天的热度,不能一定,有时很热,有时很冷。人的身体是这样,不能说眼睛都要怎样,耳朵都要怎样,不过是人的大概终相同罢了。照亚里士多德的意思,这种“抵抗形式”不能归入科学的范围。凡是科学的知识,都是死的、呆的、静的,是“必然”的不是“或然”的。那种也许如何如何没有科学资格。

这部分的知识,不重规则的行为变迁,是叫做经验。科学的知识的现状,是理性的知识。理性是属于科学的。那种经验的、不规则的,不能算知识。变迁,必定有个趋势。橡树子有橡树的趋势,鸡子有鸡的趋势。亚里士多德说天上种种的星辰的变迁,都可以算得出。三角形的角度,加起来等于两直角,那是一定的。这都是有理性的知识。人不能一定怎么长,怎么高。夏天不能一定怎么热,热到什么度数,这都是或然的,这都不算科学。这种看轻经验——动的,看重理性——静的观念,是亚里士多德传给西方思想界最大的遗产。有这遗产,使哲学史发生很大的问题,究竟经验和理性占怎样的地位,因此造成很大的争论。

(2)知识有等级高低

现在要讲第五点。这派以为知识有两种,有高的,有低的,高的为天文、代数,都是科学的知识。至于人类的直接行为——道德——社会的变迁,凡是伦理学、社会学、人生哲学等,都没有一定的趋向,变化不测,推测不定,没有最完全的形式、最后的目的、一定的方向,这是属于下层的劣等的知识。

这种区分,把人类的行为,人生实际的种种行为,都归属到低级的部分。这观念发生重要的结果,很大的影响,把关于人生、政治、社会的学问,都看低了,都比不上有一定范围的趋向的自然科学。

这种意思,是以为人的行为部分——实际的方面没有最高的标准,要从这方面求到完全的知识,是做不到的。假使要求到这地步,只有从知识方面入手。行的方面是无望的。知的方面,还可以求到最完全的形式。他是把“行”的方面看做不如“知”的部分。

这层意思,是说人类的行为要使他有最高、最完全的形式,只有知识。从知识一方面,可以无求于外。行的方面,是不能够,都要依赖旁人的。哲学家得到知识以后,无求于外,是合理的生活——理性的生活,是人生最高的快乐。

(3)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贡献

总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不但给我们界说的学说,给我们三段论法的形式,又有三种连带的影响,在思想史上有很大的贡献。

一、变迁只有规则的变迁。从一定方向走的,可以算是知识,其余不定的,无目的的,不在科学知识里,因为科学知识是有固定关系的。

二、经验的知识比理性的知识低,理性的知识是高级的,是正当的。

三、实践方面比较低,理性生活比较高,比较重要。这三种重要观念,对思想史发生很大的影响。以后两种,第二派和第三派——理论派与经验派——完全是受第一派亚里士多德哲学的遗留问题吸引,而发展起来的。这两次讲演第一派的大意,目的是并不在背书本上的知识,是要讨论第一派的方法是什么,知道他历史上的背景——他影响到第二三派是怎样的情形?

现在讲亚里士多德方法以后,要作个结论。有许多西方人看了东方受古代思想的影响的支配有两千多年,以为一定是守旧的。那是很自然的想法。但这观察的人,忘记了亚里士多德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势力——一支独尊的势力,一样强大长久,直到300年前,十六世纪和十八世纪两个世纪里很久的竞争和思想革命,才打破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束缚。

三、理性派哲学

1.亚里士多德以后“逻辑”的变迁

第二派是理性派的思想。讲这派之前,先说希腊传下来的亚里士多德派逻辑学的变迁,与这派方法的应用——希腊以后中古时代思想方法的应用。

从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十六世纪十七世纪的中间,差不多有两千多年。这两千年中,亚里士多德的方法,被中古时代一辈“经院学者”所利用,经历诸多变迁,也延伸许多应用。

亚里士多德把思想的方法,用到人类的社会问题和自然科学上。亚里士多德是个科学家——生物学家,他把这些方法应用到自然现象上。所以希腊人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很深,重视自然科学,就是重视社会人生,从不用到神道的、神权的、宗教的问题上。

待到后来,欧洲变成基督教民族。基督教从欧洲南面到西南,到北面,一直普及到一切民族。当时的人还是野蛮时代、半开化时代,不料希腊的思想方法,被宗教采用,拿来作为宗教的辩论——神学上辩论的重要工具。这一用法是把自然科学上的方法,用到神学、宗教上去,这是亚里士多德不曾想到的。

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他的根本方法,承认每种科学的根据有最容易明白的、最普通的定理。如几何学的根基,简单些说是“全大于分”,很浅明、很简单。其他如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等,都有个简单的定理做根据。但亚里士多德所谓定理、理性,是根据人的理性的,并不属于神道的、神秘的,是从人类理性中找出的,并没有这神道、神秘的性质。

所以说,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方法,还算是自然逻辑的方法,并不超于自然现象的方法。但到中古时代,经院学者把这种方法应用到超自然现象上;应用到神的、天的、上帝的方面去。以他们所用的方法讲,固然都一样,但他们所说的定理,不是几何学、物理学里的理,是《圣经》里的话,是教皇的圣谕,是基督教最初的神父——长老的话。认为这些话天经地义,拿来做根据。一切事物,都以这种教义为基础。

方才说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是自由的方法,后来被“经院学者”所利用,——以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为最盛。这三百年中,这些学者把亚里士多德自由的方法,应用到宗教权力上去。把古代自然科学、人类社会的方法,应用到神学、宗教的范围里去,这些方法的区别,为什么要说?就因为说明理性派和实验派的方法,这两派都是代表一种回归到希腊自然科学和人类问题的兴趣。当时对实际生活,不知注意;对超于当时的生活,才加注意。

2.从神学到人间的学问

在这两派的中间时期,是欧洲从前出世主义思想,回归到入世主义的思想,产生出新的兴趣。这有许多原因:

一、中古时代,古代的文学、艺术,都不注意。当时学者带些复古思想,所谓“文艺复兴”时代。但所谓复古,是从古代学说中发现新知识。

二、发现美洲,当时人方知道西半球,人类思想一变,眼光都变了。三、同亚洲人的交流。当时同阿拉伯人往来。阿拉伯学者都研究自然科学——天文学、医学等,又介绍许多科学思想。此外,如十字军的战争,同土耳其人的接触,都有关系,不能细说。

总之,回归到注重自然界现象的思想情境里,产生一种新兴趣。3.时代的新要求这个时代之所以能发生新兴趣,因为新思想方法的要求。这种要求是:一、要求人类能得到征服自然界的势力、自然界的现状,加以利用,为人生造福,增长人的势力。二、不但把现成的知识系统组织起来,像中古时代那样把古人的话作为根据翻来覆去地申说,还要求新方法,不但证明,还要发现新的真理。这两种要求,第一种是要增进人类的势力,征服自然的势力。这一种,培根可算是代表。现在不细讲,以后讲第三派时再讲。第二种是要把旧知识继续连贯下去发现新的真理。这一种的代表,是法国人笛卡尔,恰和培根相反;培根是要征服自然,他却胆小,不过找个方法,为人类发现新的真理。

这种区别,从历史上看来,极有趣味。培根是英国人,英国的政治自由些,宗教革命得早,宗教势力比较少,人类自由多一些,所以培根大胆要征服自然,带些政治性质。大陆上却不能,教会很专制。当时有个科学家,伽利略,宣称地并非不动,地球绕着太阳转。这话与宗教家说的相反,教皇便定他的罪。笛卡尔处于这种积威之下,也曾把他的书烧掉。这可证明事实上的关系,所以他要研究学理,找出学理的新真理。

四、笛卡尔

1.广延和运动

笛卡尔的哲学,对自然界的根本观念有两种:一种叫做广延,一种叫做运动。广延是容积,占位置占空间的。一切物质都是广延,都是容积,都是占位置的。在空间的区别,有什么大小、长短、高下、形状都算广延。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运动。广延占据的位置有变迁,有变迁就是运动。运动就是广延位置的变迁,运动也是一切变迁的因。这两种观念是对自然界的重要观念,为什么重要?把一切万物都用数量表示出来,都用代数算出。科学能够用数量表示出来,用代数算出,才有把握。他发明代数的方法——解析几何,他用这种新方法可以表示变迁,所以他把一切科学的知识,都看做数量的知识,只有数量的知识才算是科学的知识。但数量并不独立,不过是一切科学知识的钥匙的关键。一切科学的门径,全靠数才可找出。

这样正式的讲演——一切物质都是广延,物质变迁都是运动,专讲形式上的表现,没什么意思。最好从根本观念上,引申出四条结论,把这四条结论和古代科学的结论比较讲,便易明白了。

2.从广延和运动引出的四条结论:

(1)万物都是数量关系

这第一个重要的结论,是打破古代等级的区分——一代高一代、一代低一代这样的分类——把古代科学方法的分类看做固定的、不变的、祖谱式的,现在一齐推翻,一扫而光,把一切万物都归到广延,一切变迁都叫做运动,都看做数量关系。把自然界的等级,高高在上的星辰和低低在下的尘土,都是一样平等的东西,都是和,差,积,商,变迁都是一种数量运动。

古代的思想,把万物的性质都看做不同。矿物有矿物的道理,星辰有星辰的道理。这些把万物看做不同性质的观点,现在都看做相同性质的,古代神秘的区别都没有了。就像人身的呼吸和血的流通,从前看得很怪,现在却都讲广延,都讲运动。血的循环和抽气筒的抽水是一样的理,呼吸的流通,同风的往来是一样的理,都是动,都是数量的关系。把不同性质的观念打破,无论生物、矿物,都是一样去观察。

近代从笛卡尔以来,科学进步,有许多人不赞成太简单的说辞——万物都一样解说——近代虽觉笛卡尔立说不合理,但笛卡尔却有极不可埋没的大功。古代科学,把自然界分作无数固定的、繁琐的、彼此不相交通的区别,使人的心力受大亏,笛卡尔把这些固定的分别一齐打破,打破这知识界的封建制度——阶级制度——这样的大革命,就是不可埋没的大功。笛卡尔的方法还有件大功。

他用这样的东西——广延与运动——去解说万物,有大用处。这些极平常的东西,人人都明白。他用人人所懂的东西,打破古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黑暗。从黑暗趋向到光明,从神秘趋向到人生实用上,这是思想界的一大建树。

(2)目的因

这第二个重要的结论:是古代亚里士多德信那“最后的因”——目的因,他以为物质的变迁都是向着那最后最完全的目的进行。

笛卡尔便打破这种观察,以为运动并没有最后因、最后目的。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运动,都是空间关系的变化。这样使我们便宜不少,不必求那不可知的因。并且这“最后的因”的说辞,后来被宗教中人去利用,牵强附会上去。笛卡尔提出广延和运动,打破古代神秘的目的因,这在实际实用上,是很重要的。

我举个例子,古代亚里士多德一辈讲人身的构造,他们信那最后的因,便以为人身的构造,每种都有个目的。他们观察人身,以为人身活的时候,身体是热的,过热了便病,太冷了便死,所以他以为所以生活,是冷热调剂平均的缘故。

根究那冷热的来源,以为身体的构造,有一种是专门供给冷的,有一种是专门供给热的。心脏是供给适当的热度,脑髓是供给适当的冷度。深信最后原因,一定会产生很大的危险。要造出个目的来,不能不有这种荒谬的说辞。

笛卡尔却不然。他讲一切的运动——变迁,并无目的,只要看前面的一部是怎样。他是完全注重前因的关系。从前因看到后果,把前因来解说后果。人身的构造,用不到最后的因。他讲人身的变化都是运动;血动、呼吸动,都是动,完全是运动的作用,并没有目的的。自然现象,都可以用这观念解释。

从主动发生,层层递进以至无穷,只有前因后果的关系。现在试验“物质不灭”,如木烧做灰,把他的灰和他的热气加合起来,可以证明重量是一样的。这是后来的试验。笛卡尔先说物质每种动,都是容积的变迁。容积永在,数量不变,把这数量的关系去讲自然界的现象,便打破“最后的目的”的观念。

3.不能用数量表示就不是科学

第三个重要的结论,却是代数的重要。亚里士多德讲科学,是注重在类别,注重在性质的区别。至于数量的区别,不甚重要,是偶然的性质。譬如菊花虽有大小,那菊花的性质,总是存在。三角形虽有长短,那三角形的性质,总是存在。笛卡尔则注重数量,以为一切万物都是广延,积的变化都是运动,都可以数,都可以量。那可以数、可以量的,才是科学。不能数、不能量的,都不能算作科学。他打破古代注重性质的类,这亦是思想界重要的贡献。

我们要知道,研究近代科学发达历史的人,颇多有反对笛卡尔的错误的。但无论如何,近代科学对笛卡尔,很有得利于他的。笛卡尔极提倡数量的重要——一切科学都要可以数、可以量的——从此以后,学科才注重数量的研究,表示式子。这种数量的方法,都是从笛卡尔以后格外注重的。古来讲真理的,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怎样是正确?怎样是不正确?都无一定的标准。从笛卡尔注重数量以后,真理才有标准。数量正确,才是真理。所谓真理,即是数量的正确。

4.代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