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米粒为自己的儿子取了个不同凡响的名字:米糠。月明星稀的夜晚,米粒把儿子驮在肩上,爬上山巅,让米糠辨认风的方向。米糠迎风而泣,用躯壳拦住爹爹的眼框,风流泪了,筛下细细的雨丝。素把雨丝放到碾子上碾压,做成糍粑。
闲暇的日子,素带着儿子,钻进山的肚子里去看田教授和何教授作画。自从送走了三个爱徒之后,田教授跟何教授便谢绝一切应酬,钻进山洞里,用风和力做颜料,把感悟画到壁上。诸多元素调和在一起,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墙上的壁画放着异彩,米糠感动了,把鹰的翅膀折断,安到自己身上,长了翅膀的米糠飞上妈妈的头顶,给妈妈戴上一朵绚丽的花。
那是一个神话的世界,放飞想像。鱼儿在云里游来游去,菩提树上长满人参娃娃,骑着狮子去云游,把老虎拴在门口看家。寂寞嫦娥轻舒广袖,跟天蓬元帅对唱。王母娘娘用簪子在天上划出一道银河,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制造荒诞的神,周身罩满祥和的光。存在就是合理,千年修练的白蛇成精了,蜕变成俏丽的姑娘。
米粒背着风口袋,给两位教授送来思维的干粮,素把风盛在臼里,杵成粉末,抹在壁上,墙上的壁画成活了,涌出山洞,满世界闯荡。两位教授对坐着,黯然神伤。
米粒知道,钻进山洞作画是两位教授的无奈,把时间交给无聊打发。愚公只知道春种秋收,智叟却在思考火的成像。经商的驼队从东京那边传来消息:天外天大学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他们的家人生死不明,消磨意志的最好办法就是作画。对于智者来说,他们拥有跟常人不一样的思维想像,交感神经一旦激活,想像的空间无限扩大,给风穿上绚丽的霓裳,神鹿把长寿的秘方交给灵芝姑娘,河马踩着燕子飞翔,厉鬼用身子撑起菩萨的莲座,抓髻娃娃把******长在脑门上……当然,火是灵感的支架,两位教授以火为命题,处心积虑地引火烧身,凡是火经过的地方,绿色疯长。
有时,把意识交给手,闭起眼睛作画,竟能收获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那一刻,思维已经不起作用,对物质的条件反射支配着手机械地运动,手经过的地方,物象分化组合,形成的图腾寓意深远而隽永,耐人寻味。这时,琢磨蜕变成佳肴,品味艺术成为最高享受。
米糠总不安生,给两位教授添乱,翅膀上涂满颜料,抽打着墙上的画,物象在抽打中成熟,显露着饱满的籽粒。当然,自私躲不过神的慧眼,给偷食的老鼠套上犁铧,耕耘板结的塬,莽塬翻腾着浪花,吹响了迎亲的唢呐。素为儿子的创意而激动,把眼睛赠送给燃烧的希望。米粒扬起一把风,吹净画中的杂质,把悟性交给火去冶炼,奉献在神的祭桌上。
皇宫里屋顶上放置的凤凰,可否还记得御花园里的低吟浅唱?谁在莲座上叹息,周而复始,使南飞的大雁感到恐慌?素的笑意停在脸上,嘴角却不住地痉挛,她看见了慧觉菩萨。
从未谋面,两位教授的手指上传感着思维的灵光,闭着眼睛作画,画出了慧觉菩萨的形象。只有素知道,莲座上的萍妃跟真人一样!萍妃阴郁的神色仿佛霜杀的睡莲,让人在无尽的思念中彷徨,一起走过的日子里沉淀了太多的伤感,心的风帆荡起了阵阵涟漪。在岁月的皱褶里寻觅,找回那刻骨铭心的时刻。素把鼻子贴在壁画上,倾听萍妃的诉说,思念丈夫和儿子,思念尘世间那混杂着孩子尿臊味的温馨,神仙界的阴冷使人颤栗,肆虐的臆想里撞击着水的回声,渴求回归春天,在萧吟中放歌一曲。
素把舌尖咬破,给萍妃的嘴唇抹上滚烫的血,萍妃哭了,石墙上渗出泪珠。莲座微微倾斜,看得出萍妃在轻移莲步。
雾霭不合时宜地生成,屏蔽了夜萤的眼睛。好像蚕吃桑叶,悉悉索索的剥离。迷惘询问恐惧:发生了什么事情?
雾霭迅速地散去,墙上不见了慧觉菩萨。地上散落着颜料的碎片,把颜料重新拼接,怎么也恢复不了萍妃的原样。素突然致盲了,双手在半空里乱抓。米糠飞落在妈妈的肩膀上,在妈妈的耳朵边叽叽喳喳:眼是心的窗口,妈妈你不用悲伤,悲伤至极眼睛就容易致盲。慧觉阿姨不会出事的,他是南海观音的妹妹。
米粒把风烧成灰,敷在素的眼睛上,受伤的心在慢慢地平复,瞎眼的素,恢复了光明。从此后,素再也不到山洞里看两位教授作画,而是在自己屋子门口揽风,素把风用簸箕端来,倒进臼里,慢慢地杵,用风的粉末酿酒。
有时,素会爬上山顶,把一根骨针插进土里,祭祀逝去的岁月。这时,一片树叶就会飞来,落在素的手心,素跟树叶对话,倾诉思念之情。风的信使驮着米糠,不失时机地飞落在妈妈的身旁:妈妈回家吧,爹爹和两个教授爷爷都醉了,搬倒了酒缸。
素拉着儿子的手,回到自己的山洞,山洞里涌出酒的洪流,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三个醉翁互相撕扯,说着呓语。弯腰捡起一条熏醉的鱼,田教授说把鱼刻在石壁上留做纪念,何教授却说把鱼烧制成陶俑,米粒用簸箕扇着鱼儿起飞,鱼儿飞出山洞时蜕变成一条蛟龙。米糠高兴地拍起了小手,把爹爹的鞋子放进酒河里,坐上去,随波逐流。素在岸边高声喊着:米糠回来吧,小心折断了翅膀!三个醉翁来到河边,嚷叫着要凫水的云雀载着他们去远游。
远山嶙峋,太阳的阴影里行走着一支骆队,行商的客人来到素的洞口,用鼻子嗅到了酒香,解下酒囊让素给他们灌满酒,素把酒囊拿在手里细看,看见了狼的图腾。素把酒囊还给商人,不肯给他们量酒。商人们知道,素认为他们是蛮夷,汉人和蛮夷之间有不共载天的仇恨。
商人在洞口坐下来聊天,不肯走。米粒驮着儿子回来了,嘴里唱着小曲。自从有了儿子米糠以后,米粒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忧愁。
米糠看见骆驼,兴奋地两眼放光,飞上驼背,双手拽着骆驼的耳朵问话: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骆驼高昂着头,不屑一顾。商人们笑了,掏出大把的芝麻糖。
米糠接过商人们递来的芝麻糖放进嘴里嚼着。米粒为了表示友好,邀请客人们进洞喝酒。只见素拿一把笤帚,两眼放着凶光,拦在洞口。米粒不解,问素:怎么啦?
素用手指了指那些商人们的酒囊。米粒看见了酒囊上镶嵌着一只咆哮的狼。
商人们解释,我们是商人,不分民族,我们只知道挣银子养家糊口,从来都不关心政治和战争。我们到过波斯、到过印度、到过巴格达、甚至到过欧洲。我们刚从汴梁过来,骆驼上驮着瓷器、绸缎和棉花。我们不论到什么地方,人们对我们都非常友好。中原正在打仗,战火连天,但是那跟我们无关。我们的酒囊是北方民族赠送的,他们说狼代表着勇敢和吉祥。我们认为有狼为我们做伴,我们的旅途就不再孤单。大哥大嫂,请把你们的酒量给我们,我们拿锦缎和棉花兑换。
米粒还在犹豫,米糠早已经拿过客人的酒囊,给客人灌满酒。米糠把酒囊交给客人们品尝,理直气壮地对爹和妈妈说:教授爷爷不会同意不给走路的骆驼喝酒!
客人和主人全都会心地笑了,孩子的稚嫩化解了大人们之间的猜疑,客人们拿起酒囊仰起脖子狂饮,米粒索性把酒坛子搬到洞外,让客人们喝个够。
两位教授顺着山坡下来了,向客人们打探东京那边的情况,客人们说,经过战争的洗劫,东京城里一片残败的景象。不过人的生存能力极强,旧巢被风吹落,他们又在瓦砾上另筑新窝。商店陆续开业,烟囱重新冒烟,少了往日的繁华,多了一些凝重。但是商业活动从未停止,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商品交换。
客人们的谈话勾起了两位教授的思乡之情,他们互相对视着,数着头上的白发计算着年轮。日子在不经意间溜走,剩下的时光还有多久?汴河岸边的杨柳,可否记得清明时分飘飞的柳絮?朗朗乾坤,天外天大学的校园里,遗落了多少梦?驼铃叮当,过路的客人重新踏上了征程。仓惶南飞的苍鹭带走的是谁的哀鸣: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教授们喝了素的酒,重新来到山洞作画,画面里多了一些乡愁。相濡以沫的女人,是他们心中最大的痛,挽手走过的路,不忍回眸,把思念,交给手,支配手的神性,还原梦。繁华的街市,毗邻的商店,在教授们的脑海里重现,墙面上多了一座汴梁城!
那天,米粒对素说,应该邀请髯将军来观摩两位教授作画。素低头深思,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向世人公开两位教授的秘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希望对方了解自己,实际上,作画是一种无奈,展现在画面上的乡愁彰显了两位教授的心情。
米粒知道素的顾忌,毫不在意。创造本身就充满乐趣。媚娘之死对髯将军打击太大,应该让髯将军出来放松情绪,特别是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人有时不能过于纠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