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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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大雁南飞的时刻,盘点收获,镶嵌在墙上的影子沾满泪痕。慧觉菩萨尘心未泯,又在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夫君。尘世间芸芸众生,每天都在演绎着数不清的风流,前来烧香许愿的络绎不绝,全都要求菩萨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信徒关心过菩萨需要什么。被人赞美着、供奉着,心似沙漠,那种孤独无人能够感觉。闭起眼睛小憩,耳旁传来了清儿(苦瓜)的哭声:母后,我害怕、我孤独,每天晚上都梦见老鼠。

智能大师盘腿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对菩萨宣示忠诚。修炼是一个促使灵魂死亡的过程,只要心还在跳,就没有修成正果的可能。慧觉菩萨比谁都清楚,身边这些出家的尼姑没有一个不在怀念凡尘,她们来这里修行是因为尘世间已经没有容纳她们栖身的巢穴。神仙们为什么长生不老?是因为千年修行也培养不出一个传承人。特别是听说千百万的众多妻妾重新改嫁之后,一股暗流在百子庵涌动,尼姑们怀念泥巴糊成的茅屋。

静夜,能听到大山睡觉时的鼾声,清儿的哭声越来越大,搅动得慧觉心绪不宁。慧觉知道,天上有一只无形的眼,无时无刻都在监视神仙们的行动,神仙界的清规戒律多如牛毛,惩罚神仙的手段残酷无情,南海观音曾经多次警告过慧觉妹妹:不可越雷池一步。可那胸腔里解冻的水声冲击着心的堤坝,感情的蚁穴里涌动着风,思念在石缝里成长,根须撬动着石块从山顶滑落。

母性在复活,无法抑制的诱惑。离了莲座,随风飘移,一颗彗星在我家的窗前飘落。苦瓜惊醒了,坐起来,哭喊着:母后——

苦瓜的哭声惊醒了我不断重复的梦,玉环跳下炕,拿一把笤帚,打开门闩,挥扫涌进屋子的风,嘴里念着:送出门、赶出门,十字路口另等人……

我知道,那是驱赶瘟神的咒语。苦瓜的哭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哭越凶。女儿髯鸣坐起来,搂着苦瓜的脖子,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皇兄……

一道弧光一闪,心自明。我把苦瓜驾到肩膀上,追逐流动的星。苦瓜不再哭了,发出咯咯的笑声。一只孤雁在深秋的黎明思考,怎样甩脱太阳投下的阴影?我把苦瓜放在路边,让苦瓜捡拾莎草上的露珠,然后把耳朵贴在树身上,倾听萍妹的诉说:丢儿,去向树皮讨回苦瓜的魂魄。

我把树皮给我的半块玉佩和我身上的那半块对接,组成一幅龙凤呈祥的图腾,龙跟凤本属于两个不同的种族,是谁把他们撮和在一起,成为一种吉祥的象征?冥冥之中一种若即若离的启迪让我难以捕获,我在思考着,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存在着什么缺陷?为什么成长着的孩子没有翅膀?

玉环把苦瓜和髯鸣装进笸箩里挑在肩上,到百子庵里去给两个孩子许愿烧香,慧觉菩萨把血冷却成玛瑙,串成项链,拴上龙和风的玉佩,戴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自那以后苦瓜夜里不再啼哭,两个孩子形影不离,日子恢复了原样。

眨眼,到了孩子上学的时节,我履行承诺,骑马来到萝卜村,把马缰交给萝卜看管,探望狗剩。一只老狗卧在柴门外,对我狂犬不止。桑葚出来了,把我让进她的茅屋。白发老人把石头塞进灶膛里燃烧,氤氲之气在屋顶上袅袅升腾。院子里,狗剩腰里绑着绳索拉着石碾,不停地行走,听得见汗珠砸到地上的响声。

我对桑葚说:孩子尚小,这样培养孩子有些残忍。

桑葚毫不在意,她告诉我,萝卜村的男孩全都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靠出卖力气养家糊口。

狗剩的爹爹大狗剩回来了,叼着烟袋倒背起手,检阅儿子播下的汗珠。看得出大狗剩对小狗剩非常满意,跟在儿子身后,咂摸着嘴巴不停地加油。

桑葚站在屋子门口对自己的丈夫说:髯将军来了,想接儿子去念书。

大狗剩头也不抬,继续跟着小狗剩转圈,嘴里嘟囔着:刚才我路过村口,看见萝卜地里拴着一匹马,就知道髯将军来到咱家。麻烦他费心,咱的儿子不需要念书,有鞭子和斧头就够了,羊群和柴薪听不懂诗经。

我走出屋子,耐心解释:我决定承担狗剩念书时的所有费用。

大狗剩歪起头来看我,向我砸过来一堆生硬的砖头:我跟你无亲无故,干嘛要你养活我的狗剩?你是不是看上了我的老婆?把供养狗剩念书做为来我家的借口?

浑身的血液涌上头顶,受伤的灵魂无视理智的羁绊,我操纵暴怒的情绪大喊大叫:狗剩,你真是一条疯狗!我甚至不惜使用铁拳,直想砸烂狗剩的狗头。结果,拳头被钉在半空。苏醒了的神性在告诫我:不可莽动。

我一跺脚,地皮砸出一个深坑。柴门在我身后倒下,耳际里传来小狗剩的哭声:我要念书……

马儿理解我的心情,驰骋纵横。跃上山顶,回头望,一大群孩子拉着石碾,把路碾成胡同。我仰天长啸:救救孩子!

回到家,柴胡在我家的院子里逗两个孩子玩耍。我把马儿拴在树桩上,难掩愤怒的心情,把萝卜村遇到的羞辱讲给军师听。柴胡耐心听完,站起来,搓搓手,毫不在意:髯将军是你做事有点欠妥,你难道忘记了我们莫宇的习俗?男主人不在家时陌生人一般不进人家的屋子。况且桑葚还有那么一段经历,他不得不防备自己的女人。大狗剩对你还算客气,没有刀尖见血是你的幸运。

玉环从屋子里出来了,脸上笑嘻嘻地说:怪不得我让军师进屋军师不进去,他说他就在院子里等你,原来是军师谨记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我们女人都是老虎,会吃了你们男人。

柴胡尴尬地讪笑着:那里,我们是熟人,熟人之间就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我来这里主要是告诉髯将军,树皮结婚了,娶了千百万的大老婆蝉。

我仰头看天,太阳笑得灿烂,风从西边来。这个老树皮,竟然做出惊天之举!不过,我倒是觉得开心。不知为什么,还有那么一点解气。我对柴胡说:咱们今天晚上去给老树皮暖房去!

玉环手里攥着一片树叶,对我说:媚娘来信了,她嘱托我们,春天播种的时候,别忘了种上一颗泪珠。

我接过树叶,看见了一双忧郁的眼睛,空气里混杂了太多的思念,日子变得黏稠。我听见了儿子迎风成长、骨头拔节时的响声。猛然间,一种不详的预感向我袭来:我的媚娘出事了?

我挑选了十个精壮的士兵,骑着骆驼,不顾一切地向西夏奔去。风裹着石头砸向沙漠里游动的生命符号,眼睛见证了大自然的荒蛮和疯狂,我们扛着路,面朝西,艰难地挪步。

西边火光冲天,那不是太阳。西夏的都城里硝烟弥漫,老国王驾崩了,几十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起了内讧,互相残杀。

我们冲进城内,按照军师画的图纸寻找媚娘居住的方向,房子变成了一堆废墟,没有燃尽的柴薪裸露着臂膀,瓦砾里冒出缕缕紫烟,一片没有燃尽的衣襟挂上树梢,烧焦的尸体散发着恶臭。我和将士们在余烟未尽的废墟里寻找生命,心存侥幸,用手刨开烧焦的土,只见媚娘把髯梭紧紧地拥在怀里,用身体做支架,为儿子预留生命的空间。

儿子活着,安然无恙。媚娘却奄奄一息,躺在我的怀里紧闭着眼睛。我把嘴唇投向媚娘的鼻尖,感受媚娘微弱的呼吸,我听见媚娘在说:我真高兴。

骑上骆驼,原路返回,媚娘在我的怀里微微颤栗。风不再刮,沙漠蜕变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温情脉脉。弯月西斜,沙丘上闪烁着银色的光,驼铃摇醒了沉睡的夜莺,拨动心弦用歌声向夜行者致意。恍惚中听见媚娘在说:请把我埋在沙丘,坟堆上放一块石头……

我拔起一棵干枯的胡杨,在心路上划出一道抹不掉的印痕,我把一块巨石搬上沙丘,为眼睛树立座标。

将士们把牛羊摆上祭坛,闻讯赶来的玉环把眼泪点燃:长安街头的蔷薇,是否还记得你的主人?雁塔晨钟悠远,不经意的一次疏忽,让朱雀飞进金銮殿。箜篌拨出的旋律,把心熏染,大明宫里轻轻的一声叹息,使乾坤倒转。女人,曾经主宰世界。

髯梭手捧一掬夜萤,为妈妈点亮长明灯。承载生命的船,在沙漠里搁浅,稚嫩的肩膀,还无法挑起属于自己的天,镶嵌在记忆里的伤疤,无法弥合。母后呀,能否让儿子躺在您的怀里,再吃一口娘的奶?

我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寻找媚娘。弄不清属于我俩的缘分,如此短暂。共同积攒的情感,让我思念到永远。媚娘呵,回程路笙歌悠远,千年一回的等待,翘首期盼着,沙海里升起风帆。

蓦然回首,大批迁徙的树叶,前呼后拥,穿行在沙漠,为逝者撒下一路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