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开春在社员大会上,他拍着胸脯说,今年分红,工分值不超过一块钱,我大头朝下见大家。但咱也把丑话说前头,谁也不许再磨洋工,像糊弄洋鬼子那样干活了。有社员问,光靠种地工分能到一块钱?说下大天来也不信。田志和说,单靠种地当然不中,咱得搞些副业,找几条进钱的道儿。接着就把他琢磨好的路子讲了出来,一是在村东通滦河的水坑处修一道坝,放鱼苗养鱼,二是建两座砖窑,烧砖卖钱,三是把村西的沙丘地改造成果园。社员们见田志和要干真格的了,一个个兴奋地喊:这样干日子才有奔头!
年轻的田自高有些担心,对田志和说是不是太冒险,这几件事可都是犯忌的。田志和吧嗒着旱烟袋说,咱庄稼人种地要看老天爷的脸是阴还是晴,也要看看政治上的阴和晴,你没见邓小平又出来了!过去批判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不是刘邓路线吗?这东西批不倒,我看是个机会!
田自高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要是上纲上线,可是路线问题,让人抓了辫子可了不得!
田志和说,燎不得,烧着吃!有了刘邓路线、林彪路线,咋也弄不出个田志和路线来,再不折腾一下生产队就要黄摊子了!抓辫子,咱一个庄稼人,还能拉出去杀头?
人就是这样怪。过来田志和把挂在村头老槐树上的一截旧铁轨,敲得冒火星,社员们才懒洋洋走出家门。现在钟声还没响,老槐树下就有不少人来等着派活计。田志和为调动社员的积极性,把过来下地干活的“大帮哄”“大糊弄”,改为分组定额包工。他把青壮年劳力分成两组,一组修养鱼坝,一组建砖窑。安排几位老庄稼把式,带着妇女们料理大田作物。这些活儿都按定额定工分儿,干得多工分儿也得的多。就这样,社员们起早贪黑,没谁抱怨了,也没有人投机取巧磨洋工了。修养鱼坝和建砖窑的任务,不到三个月就完成了,地里的高粱苞米也长得比哪年都好。
这年秋后,地净场光。生产队会计抱着账本噼里啪啦扒拉了半个月的算盘,终于拿出分红方案,工分值达到一块一毛钱。
田志和让会计用毛笔把各家的工分数和应分钱数,写在一张大红纸上,张榜上墙。分红那天,社员们早早来到队部。要求每家只来一个人,到场的却是男女老少一家子,队部像过节一样热闹。会计按榜点名,田志和把一个个红纸包递上去。接过红纸包,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颤抖着,嘴里嘿嘿笑着不知说啥好。挤出人群后,老的用手指蘸着唾沫数一遍,小的数一遍,又盘算起这钱的用场。姑娘们想着去扯几尺花布,做一件过年时穿的新衣服。孩子们叫嚷着要去买“二踢脚”。小伙子们和父母吭吭哧哧说,车子、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四大件”,家里一件也没有,该置办一件,有人介绍对象时好体面些。老父亲早有打算,说还是去买几根檩吧,房子才是关键,没房子说了媳妇往哪儿搁。最后,人们又把目光集中在田志和脸上,说明年咱再卯足劲儿这样干,分的红是不是比这还多?
田志和望着那一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心里滚过一阵热浪,激动地说,只要咱大伙儿这样干,没啥不能办到的事!
第二年,田志和正准备带领社员再大干一场时,村头老槐树上大喇叭里的声音变了,说是要批“复辟”和“回潮”,反击右倾翻案风!说自留地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搞副业滋生资产阶级法权,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谁家养几只鸡、几只羊也要限制,说鸡刨社会主义、羊啃社会主义。厄运很快落在田志和头上,公社派工作组来调查后,认为田志和是搞“自发”的典型,是“复辟”和“回潮”的小爬虫,并在公社召开的万人大会上点名批判。田志和觉得问心无愧,很坦然,还和田自高开玩笑说,当初你还说,这路线那路线,看看咱咋也成不了一条路线,顶多是个小爬虫!
大和尚田大明白听了大喇叭的广播说,奶奶的!这资产阶级法儿就是全,连羊和鸡都祸害社会主义,那牛和马咋办?
田自高心里有气没处撒,说你真明白,批“回潮”,是不是怕你跑到朝鲜去!田志和不在乎被批判,当小爬虫,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受不了了。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小分队来到村里,先是宣布撤销他生产队长职务,而后带人扒了养鱼坑的大坝,又去果园砍倒不少果苗。那两座砖窑也是要推倒的,老支书田德明站出来说砖窑归了大队,又翻出父亲的特级战斗英雄证书和烈属证,小分队的人才罢了手。
那些人走了,天黑了下来,田志和走出家门。当他来到鱼坝和果园时,被眼前的惨景和狼藉惊呆了。这是他和社员们的心血呀!修这条鱼坝时,立春刚过去没几天,滦河里还结着冰。好多年轻人因为没有雨靴,是站在刺骨的冰碴子里清淤筑坝的。建果园时,为了能买到便宜些的果苗,他和会计背了半口袋苞米面饼子,在北面山里转了半个月,一分钱一分钱地跟人家讨价还价。
那天晚上,田志和的神经像是有些失常,在果园和鱼坝间走来走去,最后竟蹲在地上呜呜哭地起来。那是一个初春,春寒料峭,北风刺骨,阴冷的夜空突然飞起了雪花。田志和回家后就胸闷气短发起烧来,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炕,从此却落下哮喘的病根。田自高气愤难平,蔫巴几天编了这样几句鼓词:
田志和你好冤,你说种地会看天,那天突然就翻了脸。田志和你好惨,你想为社员弄点钱,人家说你站错了线。憋出一个气管炎,喉巴喉巴整天喘。
想到这里,田志和苦笑了一下,把袋烟点着,慢慢抽着。哮喘病人最忌讳烟的刺激,人们都劝他把烟戒了,他却戒不了。
生产队干活时,到了地头要歇一会儿,叫“吃烟儿”。人们坐在一起互相品尝着旱烟叶,说着各种笑话。那是庄稼人最开心的时候,也是一种享受。田志和抽烟就是这样学会的,他的烟瘾也这样习惯成自然了。他不想戒烟,觉得这是生产队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这片麦地不到一亩,田春林一个早晨就割完了。起个大早,确实能顶半天工夫。割完最后一畦麦子,田春林来到父亲跟前,说吃完早饭,他去割村北责任田里的麦子,要父亲别再去了,在家里边歇着边收拾一下老场,为打麦做个准备。田志和气出得匀乎了,正贪婪地过着烟瘾,叼着烟袋的嘴嗯嗯了两声。
天已大亮了,东面的天空燃烧着朝霞,日头跃跃欲试地想跳出地平线。田春林见前面麦地里,有个光葫芦脑袋在晃动,走过去说,这日头没从西边出来,自高哥咋破天荒,起早来割麦?
田自高嘿嘿笑两声说,本想起个大早,没想到还是睡塌锅了。田春林看清那片麦地,发现了问题,问,和尚哥,你睡醒没睡醒,咋见麦子就割?这块地好像是玉珍姐家的吧!田自高摩挲几下光葫芦脑袋说,你这个团支书,不是老组织年轻人义务劳动吗?我这也是学雷锋做好事,发扬社会主义互助友爱精神!田春林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吧?田自高见被戳穿了秘密,拎着镰刀走过来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宣传任务。
田春林笑着说,我看这事还是让地球人都知道好!然后换个话题问,今年混得咋样?
田自高麻利地圈起一个喇叭口,抽一口说,马马虎虎……田春林问,啥叫马马虎虎?田自高把烟憋在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儿说,这事儿明摆着么,总共两亩责任田,绣上花还能长出金枝玉叶来?田春林说,你不是有泥瓦匠手艺,到乔守金建筑公司找点活儿干,不就有笔收人啦?
田自高叹口气说,我也想到外面转转,找个进钱的道儿,家里这几亩责任田咋办?学狗子……又舍不得把地白瞎了。
田春林问,狗子的地咋啦?田自高朝不远处指指说,你往那边看。
田春林顺田自高指的方向看去,见这片麦地里有一处地方,长满了杂草,问,狗子今年没种责任田?
田自高说,你不知道呀?狗子在县城开的农资贸易货栈火了,一家人搬到县城去住了。
田春林惋惜地说,这地也不能荒着呀!田自高说,不荒着咋办?他倒是找过几个人想包出去,可眼下粮食不值钱,种子、化肥、农药又一个劲儿涨价,一亩地忙活一年,根本下不来几个钱。田春林默默站了一会儿,朝狗子那片责任田走去。这块地比他刚割完的麦田面积还要大,足有一亩半,上面长满了杂草和野菜。那些野草因为生长得自由自在,已经长到一尺高。野菜有苦麻儿、蒲公英和刺儿菜,开着黄的、白的、紫的花朵,吸引了几只小蜜蜂飞来飞去采蜜。一只秃尾巴鹌鹑相中这地方安下家,田春林走进草地时打扰了它的休息,生气地震动着翅膀飞走了。田春林知道,附近的草丛中肯定有它的窝,仔细寻找会找到几个正在孵化的鹌鹑蛋,但他一点儿也没有这心情。
往回走的时候,田春林听到田自高又在哼唱乐亭大鼓,只不过词不是自个编的,而是篡改了一首唐诗:
割麦日近午,汗滴麦下土。不知晌火饭,是有还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