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乐水人乐亭大鼓唱得好,说话也幽默风趣,颇有语言天赋。特别是庄稼院里,在形容什么人和事时,有着丰富的想象力。用的虽然是俗语粗话,仔细品味却生动形象,既令人忍俊不禁,又让人拍案叫绝。比如说谁年纪小,在争论什么事时没有资格。一些地方常说,“我干这事时,你还穿开裆裤呢!”或者“刚学会撒尿和泥、放屁崩坑。”最损的也不过是“还猫在娘肚子里做胎梦呢!”而乐水人的一句却是:“不知道你在哪个和尚的脚丫子里转筋呢。”比如说这个人懒,懒得“屁股眼儿里挑蛆。”抠,抠得“用手指头擦完屁股,还要嗍上三口。”谁家儿子不孝,“养活这么个玩意儿,不如当初甩在墙上喂蝇子!”
再比如,谁家女人手脚懒,随手乱倒刷锅水、洗碗水,“院子里脓泥巴脚——像王八浆。”人们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热闹得——“像蛤蟆坑。”
眼下,东凤坨村“青年之家”的学习活动就热闹得像蛤蟆坑。“青年之家”是团县委在包田到户后,为发挥农村团员青年作用,建立的一个活动组织。好多村子在挂牌之后就偃旗息鼓了,根本没有开展啥活动,东凤坨村却一直坚持着。过来的活动都是由团支部书记田春林组织和主持,半个月前他去参加市里的培训班,把每周组织一次活动的任务,交给了宣传委员乔小珍。
乔小珍把这事看得很重,她特意把活动地点选在田凯果园,时间定在后晌三点。田凯的果园里有两间小屋,小屋前树影婆娑,阳光明媚,天上白云悠悠,地上和风习习,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这个时间,再贪睡的人,也睡足了晌火觉,没理由再张哇流泪,找借口说犯困。果然年轻人坐下后,个个精神抖擞,说这个地方选得好,不像坐在屋里有种压抑感。但乔小珍让豌豆读给大家听的一篇文章没念几句,人们就吵吵嚷嚷争论起来。争论的焦点竟是——这样的活动有啥意义,“青年之家”还有没有必要办下去。
带头捣乱的是大闹,他瞟几眼豌豆鼓鼓的胸脯说,豌豆大声点儿念,咋听着老和尚念经似的,还没有树上老哇哇叫唤的调门高。
豌豆抬头看乔小珍,想要她制止这捣乱行为。见乔小珍没有反应,翻了大闹一眼说,老哇哇调门高,你去听老哇哇叫唤,我还不愿意为你费唾沫呢!
嘎子田凯说,大闹说的是这文章调门高,听着跟过来的“两报一刊”社论似的。这都啥时代了,咋老是这一套学习办法?听说庙里的和尚念经都变调了,咱这学习办法是不是也得改革一下。立秋是个磕巴,外号科长,结结巴巴地说,我也觉得咱“青年之家”的活动,虚头巴脑,没啥实东西!这么干坐着念念报纸,还真不如老百姓说的,找个大针去骟蚂别蚨,那样还能练点技术。
大闹见有支持者,越发兴奋,说,要我看“青年之家”说法都老掉牙了,咱这活动也玄玄乎乎,纯粹是走形式、凑热闹!
豌豆放下手中的杂志,也加入议论:“青年之家”这名字是有点老了,咱也学学城里人,叫个研究会、联谊会、读书角啥的。
田凯转转眼珠说,这名字好改,咱把“青年之家”改成“青年之嫁”,只改一个字,音同字不同,这样大家准有积极性!
乔小珍知道田凯恋着自己。她把活动地点选在果园里,目的也是想让这个嘎小子少捣乱,别干扰学习活动。见他仍推波助澜搅和事,沉了脸说,田嘎子,没人用绳子绑你来,不愿参加活动,找个凉快地方一边儿呆着去!
田凯见乔小珍变了脸,吐吐舌头说,我愿意,我愿意,大伙儿别说话了,咱洗耳恭听。
乔小珍让豌豆继续念那篇文章,念完又要念第二篇。大闹说,乔主持,饶了我们吧,大伙儿的耳朵都磨出茧子啦!
乔小珍站起来要发火,想想又坐下,委屈地说,田春林组织活动时,你们咋一个个老老实实,没这么多废话!
立秋年龄大些,人也实在,说,我们不是对你有意见,这话憋好长时间了,田春林在这儿也想说出来。
乔小珍心里也装着这些问题,问,你们说说,“青年之家”咋活动?咱该干点啥?
田凯见有将功补过机会,抢着说,要我看咱得多来点实的,少点虚的,用有形的活动,把大伙儿的心劲儿叫起来,拢起来!
大闹说,田凯说得太复杂,简单说就是咱得折腾点儿事!立秋也说,是这么个理,光有车没有辙不中!咱得想个辙,有条道才能把“青年之家”折腾火起来。乔小珍听大家说得有道理,脸上带了笑,问,咱该折腾点儿啥事?大闹说,“青年之家”是田春林操持起来的,说不定他回来就有辙了。田凯掐着指头算算说,田春林说去半个月,这日子都超了,按说也该回来了。
乔小珍瞪田凯一眼说,田春林回来,第一个该收拾的就是你!大闹见乔小珍高兴了,从口袋里掏出扑克牌说,你俩别掐了,咱文章学得差不多啦,该学学“五十四号文件”了。大闹的这个提议深受大家欢迎,一个个踊跃伸手抓起扑克牌来,不一会儿有的脸上就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纸条。乔小珍精心准备的这场学习活动,也就变成了一场扑克比赛。
果园里年轻人兴高采烈地玩扑克时,田春林正匆匆赶在回家路上。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他赶到了滦河岸边,在一处水浅的地方,卷起裤腿下到河中。
雨季还没到来,滦河宽大的河床显得有些空旷。河滩是沙质的,河水清澈见底,岸边的芦苇、蒲草、水莲长得格外茂盛。几只蚂螂和蝴蝶在草丛上无声飞翔,蚂螂的翅膀是透明的,飞翔中很少扇动,像是在做飞行表演,又像拿不定主意落在哪棵水草上。蝴蝶的翅膀上有着各种颜色的花纹和斑点,形状像开得很旺的月季花瓣,或者精致的小扇子。它们大概更喜欢小扇子,跳着曼妙的扇子舞。
在河中间,田春林停下来捧起一捧水撩在脸上。温凉的河水让他感到一阵清爽和惬意。这样洗了几下,他感到有些不过瘾,索性把脑袋扎进水里,痛痛快快洗起来,而后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蹚过河水,几步跨上滦河大堤。
离开村子虽然只有半个月时间,踏上滦河右岸这片土地时,田春林的心仍有些控制不住地跳得快了起来。
黄昏前的落日失去了原有的炙热和光芒,变得羞涩温柔,仿佛一个大红气球浮在麦海上。风刮过时,沉甸甸的麦穗齐刷刷地摆动着,送来阵阵麦香和只有熟悉这片土地的人才能闻到的一种特殊气息。几只燕子扇动着铁青色的翅膀,擦着麦梢儿穿梭样飞来飞去,扑捉着那些飞在空中的小蠓虫。
田春林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坐在一棵白杨树下,眯起眼睛陶醉地看着这一切。这景色他太熟悉了,却像是永远也看不够。
大红气球一样的日头,在慢慢沉入麦海,西面的半个天空开始升起晚霞。初夏的晚霞是四季里最鲜艳和绚丽的,一朵朵浮云在蓝色天幕下白云苍狗,赤橙黄绿。它们不时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和颜色,时而交相辉映,时而与金色的麦海融为一体。村子里一排排屋顶的烟筒上冒出炊烟。霞光中那烟是黛青色的,像一条飘带升了很高也不散去,最后在空中缠绕在一起,给村庄梳起了一条梦幻的辫子。谁家的女人在喊孩子回家吃饭。河滩上,一只没有被主人牵走的山羊有些着急,拉长声音“咩——咩——”地颤声叫着,像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
这叫声唤醒了田春林,他把目光收回来,想站起来回家。乔小珍从白杨树后闪出来,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田春林知道是村里年轻人在和他开玩笑,说,让我猜猜,回村碰到的第一个人是谁?他想了想问,是不是嘎子田凯?
田春林说出这个名字后,乔小珍松开一只手,拧住了他的耳朵。田春林又说出大闹的名字。乔小珍拧着耳朵的手转了一圈。田春林夸张地叫起来。乔小珍被这叫声逗笑了,松开手跳到他面前。见是乔小珍,田春林揉着那只耳朵说,难怪田凯叫你小辣椒,我算知道你的厉害啦!
乔小珍说,谁让你只想着你那些狐朋狗友呢,不是怕那边的耳朵没有做伴的,非把这只拧下来,送给三和尚田自高做下酒菜不可!
田春林说,那倒好,等明儿个我给你传传名,看哪个小伙子敢要你!让你嫁不出去,成咱村的老姑娘。
乔小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那样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开过几句玩笑,田春林问,立秋、田凯几个好吗?乔小珍说,你这几个狐朋狗友都好着咧,一个个能吃能睡,还能调皮捣蛋!田春林又问,咱的“青年之家”呢?说到“青年之家”,乔小珍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叹口气说,春林哥,恕我直言,咱“青年之家”的活动,只是读读书、看看报,或者打扫打扫村里的垃圾,是不是虚的东西多,实的东西少?你感觉到没有,现在大家在一起时,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纯粹是因为在家闲得无聊,来凑个热闹,发发牢骚!
听完乔小珍的话,田春林沉默一会儿说,说实话,去培训班之前,我也为每次活动伤透了脑筋。咱的活动确实有些走形式、摆样子,是权宜之计。在这次培训班上,不少地方的年轻人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此培训班请来几位专家学者,给大家作了农业和农村改革形势报告,分析了农业生产面临的新问题和发展趋势,提出了推进土地规模化经营、发展新型农村经济合作组织等新举措。号召广大农村青年发挥有知识、有文化,头脑活、信息灵的优势,积极投身到新一轮农村经济改革实践中去,这是不是给咱指出了一条路?
乔小珍虽然没怎么听懂这些话,心里却高兴起来,说,后晌大伙学习时还说,等你回来就有办法了,果然带来了好消息。她见日头已经落下去,天就要黑了,说,快回家吧,田大妈早就念叨你了,我也要把这好消息去告诉给大家!说完像个兴奋的孩子,蹦蹦跳跳跑了。
西边的日头刚刚落下,南面的天空却出现了一弯月亮。这弯月亮虽然不像十五的月亮那样又大又圆,却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传说中的桂树。神话说,吴刚学仙意念不坚,被罚去月宫砍桂树。这棵桂树高五百丈,吴刚砍下的斧头刚刚举起,砍过的地方已经长好。他多少年来,一直不知疲倦地砍着,那桂树一直岿然不动。
吴刚最终能砍倒那棵桂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