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河子公社读初中的生活比小学时候更多了一些辛苦。在青花小小孩童的意识里,其实是非常羡慕那些可以住校的学生的。有一间自己的宿舍,宿舍里有好多同学一起住,这是一种多么新鲜而富有吸引力的生活!可是青花不能当住校生。家里拿不出住校费,而且以当时的标准来看,门河村离公社的距离并不远,步行一个多小时而已。
渐渐地青花便习惯了这样的模式。每天早上五点过起床,做好全家人的早饭,剁好猪草,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然后从灶灰里扒出刚刚烤熟的热腾腾的红苕,挎上书包边吃边急急地走出家门。青花越走越快,最后便开始跑起来。清晨的空气干净得如水欲滴,轻轻抚mo着青花的脸颊。打了好多补丁的破旧书包带着母亲密密麻麻的针脚在青花的身后欢快地甩来甩去。
天色,就开始一点一点地亮了开来。
放学后,青花一口气跑过几里山路,爬到屋后的山坡上。摸出书包里的镰刀,把书包挂到树枝上,开始寻觅最鲜嫩的猪草。在家里,青花是割猪草的好手,连母亲都不如她身手快,也没她眼神好。她总能最准确地找到最好的猪草,镰刀在手上呼呼生风,嗖嗖地快。割上一大堆猪草后,她满意地直起身,朝对面的山坡上“哦喝喝”地大喊几声,弟弟建设或建国便牵着牛儿背着背篓飞快地跑过来。放牛是建设和建国的工作,兄弟俩每天放学后轮流把牛儿牵上坡吃草,等大姐割好猪草呼唤他们时,便牵上牛和大姐会合,装好猪草,姐弟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青荷坐在灶边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母亲在灶前忙活一家人的晚饭,婆婆站在门边等待孙儿们的归来,同时一二三四地慢慢数着归圈的母鸡。
而这时,暮色已经开始一点一点渗入这个宁静的小村庄。
青花的成绩和上小学时候一样优秀。她的个头和年纪在班里都是最小,却有一股子火辣辣的拼劲,是别的小孩无法比拟的。有些贫农出身的同学会嫉妒她成绩好,便嘲笑她,叫她“地主家的孩子”,语气里充满轻视的味道。青花从来不理会他们,沉默不语,埋头看书。其实依着她的脾气,是想冲上去跟那些同学说个清楚的,但父母一直教育自己,不能和同学起冲突,于是她只有忍耐。
然而,“成份”这个沉甸甸的帽子,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地跟随着青花成长的历程。
学校里经常有各种各样的表格需要填写。这是青花最害怕和最难熬的时候。每一张表格上面,都绝对会有“成份”这一栏,雷打不动。别的同学骄傲地填上“贫农”,而她,总是迟迟无法下笔。“地主”这两个字,在她的笔尖,如同千钧重。最终却仍然无法逃过这一关,每一次,她都是最后一个交上表格,然后迅速逃回自己的座位,深深地埋下头去。
而门河村里,也时常会召开社员大会,地点往往就在青花家的院坝里。年迈的淑珍腿脚不方便,只能坐在藤椅上,接受社员对自己的批判。青花在放学回家迈进院门时,总会提前听一听院坝里是否有动静,若是风平浪静,她才能高高兴兴地喊着“婆婆,我回来了”,跑进家门。若是听到又在召开社员大会,她亲爱的婆婆又在接受批判,她的心里便像是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她难以喘气,只能侧身迅速地奔进家门,生怕被那些又红又专的社员发现。
是的,在青花这个年纪,根本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成了“地主家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地主家的孩子就会受人轻视,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一贫如洗,甚至比有些贫农家更穷,却是地主家。这些疑问堆在她的小脑袋里,成了解不开的烦恼。于是她索性不去想,只顾拼命读书。不管别的同学怎么说,至少,她从老师那里得到的表扬是最多的,她的成绩是可以让父母和婆婆感到骄傲的,这就足够了。
彼时大妹青荷已经辍学在家务农,小小年纪已成了母亲的好帮手。母亲挣一个工分,她至少可以挣到半个。后来她也成为这个家里唯一没能通过读书走出大山的孩子。
青花心里是存有愧疚的。家里的负担这么重,村里早有闲言碎语在飞来飞去,说莲桂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让大女儿念完小学竟然还到镇子上去念初中,一个女娃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喊回来帮自己出工做农活挣工分,免得成天累死累活忙完家里忙地里。
莲桂从来不理会这些说辞,她也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些说辞,只是保持沉默,一如既往地打理自己的农活,拼命地挣工分。青花一家人在当时是“补钱户”,家里人口太多,能够出工的人却很少,挣不够工分便得向生产队交钱,才能换来一家人的口粮,因此胜利的工资总会有一部分交到了队里。这样的境况对这个家庭无疑是很不利的。莲桂每次向生产队交钱时,总是默默掉眼泪。她终日拼命地出工干活,到头来丈夫教书的那一点儿可怜的工资,还得全部交到队里去换口粮,才能勉强让全家人不挨饿。她无法想通这里面的道理。
青花不是没有想过辍学回家,但她实在舍不得学校,舍不得书本。她也曾想问问父亲的意见,但每次一张口就把话又吞进肚子里。她觉得自己其实很自私,因为她实在害怕父亲会说“要不你还是回来吧”,于是干脆绝口不提这件事,只是更早地起床,更勤快地用所有的课余时间帮助家里做事,希望可以小小地弥补一下自己对这个家的亏欠。
青荷辍学后青花内疚得哭了,觉得是自己的自私使得大妹不得不辍学来帮助母亲,自己这个大姐真是当得失败。但青荷连声安慰大姐说是自己不愿意读书,成绩又不好,对书本根本提不起兴趣,才选择回家务农的。青荷说的也是实情,兄弟姐妹几个,就她成绩不好,留了两次级,后来竟然跟大弟建设同班了,所以当她提出辍学时,胜利也没怎么反对,便默许了。
青花更拼命地读书。她要用行动来粉碎村子里的闲言碎语,要证明地主家的孩子也是有出息的,要证明女娃家并不比男娃差,要证明父母送自己上学是正确的!带着这样小小的雄心壮志,她在学校与家之间相隔的几里山路上来来回回了三年。风雨无阻。母亲腌制的豆瓣酱和老咸菜,和着硬梆梆的米饭或馒头,是她每天中午的午饭,多年后回想起来,属于那个时候的熟悉味道,仍是心中最怀念的香甜。
在青花刚上初中的时候,莲桂特意给她扎了一双新布鞋,换下了她脚上早已补得没了样子的旧鞋。新鞋的鞋底纳得比从前都厚许多,鞋帮也高许多,是当时非常时髦的样式。那是青花视若珍宝的礼物。在下雨的日子,青花便把它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塞进书包,然后光着小脚丫打着几乎遮不住雨的破旧的油纸伞在泥泞的山路上快乐地飞奔。脚下湿润的土地亲吻着她长着茧子的小脚,雨点渗过油纸伞打湿她舞动着的小辫,青花护着装了宝贝的书包,拥抱着这个下着雨的世界。每次这样回到家,莲桂都嗔怒地骂她为什么不穿鞋,青花却不说话,自顾自高高兴兴地去洗了脚,拿出鞋子穿上。
这双宝贝鞋子跟随着青花一直到初三,忠诚无比,没有坏过,最后是因为青花脚长得太快,实在挤不进去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它给了青荷。很多年以后,当青花想起这双鞋子,脸上仍会有情不自禁的笑意。那算是青花生命中第一件珍贵的礼物,而对心爱礼物的呵护与珍惜,是青花觉得更为幸福的一件事情。在困苦的日子里,青花怀着这样单纯而美好的感恩心情,成长起来。
青花念初二时,家里的最后一个成员,小妹青桃出生了。家里负担更重了,但欢乐也更多了。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是这个温暖的大家庭的快乐,从来不受苦难的影响。
淑珍是整个家的核心,她掌管着整个家的大小琐事,指挥儿媳干农活,教育孙儿孙女们的一言一行。她还直接管理着家里的几只老母鸡,每天早晨颤颤巍巍地到鸡窝里摸一摸,如果有收获,皱纹便在脸上笑开了花。晚上她会倚在门边唤它们归圈,掌着煤油灯来来回回数好几遍才放心。鸡蛋是不会拿来给家里人吃的,都被她细细地收好,攒到一定规模时,她便选个当场天,让青花提着篮子到场镇上去卖。她并不认识钱,但她有自己的办法可以记清那些花花绿绿的的票子,每次卖了多少钱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细细地收好。这可是孙儿孙女们学费的重要来源。
青花一直都非常崇拜婆婆,她把整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在最艰难的那几年,别家的米缸都见了底,就自己家还有平日存下来的米吃,哪怕只够每顿煮稀饭,全家人也不至于饿得心慌。自己和弟妹们的学费,也从来不会拖欠,婆婆的枕头下,总是神奇般地有大大小小的零钞,到交学费的时候,她总会一张一张地数好,按时让他们拿去交学费。青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田里地里是一把好手,家里的猪牛也养得好,但就是太老实,如果没有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婆婆,肯定会受人欺负,吃不少亏。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煤油灯燃起来,冒出细细的青烟,淡淡的煤油味道便弥漫了小小的屋子。晚饭并不丰盛,通常是红苕稀饭,或者是南瓜稀饭,就着豆瓣酱或者老咸菜。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情景常常让青花小小的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浅浅的感动,仿佛看见幸福便像煤油灯的味道一样,在屋子里缓缓弥漫开来。
有的夜晚,胜利和莲桂还在山上砍柴,到了晚饭时候,青花便会拿着竹筒自制的火把,上山去寻父母回家。火苗燃得旺旺的,照亮了屋后的黑夜,青花帮父母背起柴禾,举着火把在前面照明,心里也一片明亮。
青花每晚在阁楼上睡觉,说是阁楼,其实只是天花板与房顶之间隔着的一个狭小的空间。木板拼成的天花板咯吱作响,年幼的青花总是睡得心惊胆战,尤其在打雷下雨的夜里,她总是蜷成一团,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这种没有安全感的体验,贯穿了青花的少年时代。而这样的体验让她的性格敏感而坚定。在她今后的生命中,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要牢牢抓住身边已经拥有的人和事,却总是事与愿违地一再失去。
很快,青花迎来了她生命中的又一道坎。初中毕业的青花,默不作声地站在屋里,等待命运对自己的发落。她已经做好了不能再读书的准备。她几乎已经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的读书生涯在这一刻将要终止。自己是大姐,早该做好这样的准备了。胜利拿着青花的毕业成绩单,紧蹙着眉头不说话。他多么希望这张薄薄的纸上的分数可以低一点,那样自己的愧疚就可以少一点。莲桂看着懂事的大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只低声说了一句:“其实你读书也帮妈做了很多活路,不比别人家的女娃差。”便忙农活去了。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表决权和做主权。
最后,胜利摸了摸青花的头——他几乎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孩子如此亲近过——说:“去问你婆婆。问她,读还是不读,一句话。”
青花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马上蹲到婆婆的脚边,抓住婆婆的手,还没开口,眼中便忍不住的有了泪:“婆婆,爸爸让我来问你,我还读不读高中?”一直沉默看着这一切的淑珍将放在身旁的拐杖拿起来用力地在地上顿了顿:“读!为啥子不读?我们家大孙女有本事,能读到啥时候就读到啥时候!哪个敢让你不读,要通过我这一关!”青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到婆婆笑眯眯的脸,皱纹都开成了一朵花。那一刻青花对婆婆简直是崇拜到了顶点,她甚至想,婆婆的这种果断的魅力,也许就是地主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吧?
于是,青花的读书之路,被婆婆的一句话,延续了下去。而这条路,也更加艰辛。不再是门河村到公社的距离,也不再是用一个多小时便能走完的距离。她即将就读的大尖高中位于离门河村十几里地的大尖镇,在那个年代,这两个地方之间并没有载客的车子来往,要到大尖镇,必须走小路,翻过好几座高山。青花不怕,青花的心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喜悦,只要能继续读书,这些困难算什么!而且,高中必须要住校了,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一周只需要往返一个来回,对于走惯了山路的青花来说,实在不算是难事。
穿着母亲新纳的布鞋,背着新打了几个补丁的书包,还背着学校要求交的口粮一袋大米,被压得弯了腰的瘦小的青花努力挺直身板,沿着自家后山坡的小路,开始走这一段未知的路。淑珍拄着拐杖倚在门边,一边大声叮嘱青花路上小心,注意山上人家养的狗,一边目送着青花,直到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山头,去了山的那一边。
高中生活对于青花来说是崭新而充满挑战的。上高中的那一年,席卷中国大地的*刚刚结束,高考刚刚恢复,对于中国的求知者来说,空气中仍然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味道,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战战兢兢,放不开手脚来做学问。大尖高中也不例外,政治课占了全部课程的重要比例,真正能学到的东西并不多。而青花仍是用认真的态度来学每一门课程,在她纯净的心里有一个简单而清晰的愿望——考大学。她清楚自己这一路读的书并不容易,既然已经读到了高中,那么更加不能轻言放弃,一定要考上大学,彻底地跳出龙门,为家里争气,让那些一直嘲笑自己的人们看看,读书是可以拥有收获的。
而另外一件使青花对高中生活觉得新奇的事情是,她开始拥有自己的朋友。小学时期的同学基本上都是跟自己一个村子的孩子,充其量只能是玩伴而已,而且青花背负繁重的家务,还要带弟弟妹妹,事实上很少跟那些同村的孩子一起玩。初中三年她又总是行色匆匆地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除了读书,基本上跟别的孩子也没多少交往。而现在,青花第一次真正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门河村,走出了河子公社,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开始学习与陌生人打交道。
在住进宿舍的第一天,放得密密麻麻的上下床让青花觉得不适应。她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自己的床,把东西整理好。邻床已经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在利索地收拾床铺,看到青花,便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热情地和青花打招呼:“我叫李敏,你叫什么名字?你看上去好小哦,哪一年出生的啊?家住哪儿啊?……”这是一个大嗓门的女孩,而且噼里啪啦问了这么一大堆的问题,却好像没有停下来让青花回答的意思。青花愣了一小会儿,忍不住笑了,打断她的话头,说:“我叫王青花,62年生,住河子公社门河村,你还有啥问题,再慢慢问。”那个名叫李敏的女孩也忍不住笑了,歪着脑袋想了想:“暂时没了,以后有问题再问。好了,现在咱们就是朋友了。”看着她伸出的手,青花小小地激动了一下,赶忙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她想,朋友,我有朋友了。
随后青花知道了,李敏的家就住在大尖镇上,她们家也就是村里人经常用羡慕的口气所说的“街道居民”。青花不由得又激动了,想不到自己上高中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个街道人,但她又有点迷惑,为什么李敏身上没有街道人的那种优越感,而是热情、大方得和村里人一样呢?不管怎样,交了这样一个朋友,青花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排座位的时候,青花和李敏不约而同地坐到了一起。于是,这个邻床兼同桌的女孩,开始走进青花的生命。
高中的课程对青花来说并不吃力。语文一向是青花的强项,教语文的高老先生是大尖高中最出名的老师,青花对他的课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数学稍微使青花头疼一些,但凭着青花的好学与韧性,也没有太大问题。初中并没有开设任何外语课程,高一时外语课学的是俄语,并不是太重要,青花也学得很起劲。她并没有多大兴趣去了解那个国家在政治上对中国的意义,只是觉得学外语很有趣。
如果说高中生活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每天的开饭时间。当宿舍的值日生从学校食堂的厨房提来用绳子串起来的一长串饭盒时,大家一涌而上,找到自己的饭盒,打开盖子,米饭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宿舍。这个时候,有人会端着饭盒高高兴兴地去食堂打菜,有人会从床底下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豆瓣酱或咸菜,还有人,饭盒里只有少得可怜的一层米饭,而且从床底下拿出的也不是豆瓣酱或咸菜,而只是一小袋炒过的盐。青花偶尔属于第二种人,但大多数时候,她是第三种人。每周她都尽量从家里少带米,估摸着勉强够吃就行了,也只带很少的豆瓣和咸菜,因为那也是家里人用来下饭的主要粮食。大尖高中里的女生很少,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街道人,所以第一种人其实占了大多数。青花不是不羡慕那些可以去食堂打菜的同学,只是她向来乐观开朗的心里会这样告诉自己:其实炒过的盐就着饭吃也不错呢!有书读就很幸福了,吃什么不重要。于是她最多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沮丧迅速掠过心头,然后便会继续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令她惊讶的是,李敏竟然也从来没有去食堂打过菜。她可是街道人啊!在青花心里,街道人都是不缺吃穿的。可青花也没有多问过,只是更加觉得李敏和自己是一路人,从而更加把她看成好朋友。两个女孩,便经常坐在床上,一起分享豆瓣酱、咸菜,或是炒过的盐。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也许青花会更长时间地揣着这个疑问。而这件事的发生,使得两个女孩的缘份,更加紧密了起来。
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青花和李敏和平常一样坐在床上一起吃着饭,宿舍里另外一个家住街道的女孩谢宛芳端着饭盒准备出门时,撞倒了李敏装盐的小袋子,盐撒了一地。那可是她好几天的下饭菜啊。李敏蹭地站了起来,准备找谢宛芳理论,青花赶紧拉她坐下,劝说道:“算了,我这里还有,咱们将就着够吃几天了。”李敏瞪了谢宛芳一眼,正要坐下时,一向盛气凌人的谢宛芳却不罢休了:“你瞪我干啥?又不是故意要撞你的东西,我才不稀罕你那点儿盐呢。”李敏憋着气,拨拉着饭盒里少得可怜的米饭。
谢宛芳看她不搭话,觉得没劲,便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了一句:“丢我们街道人的脸,你哥虐待你啊……”这一次,青花没来得及拉住李敏,谢宛芳的话还没说完,李敏便冲了过去,一拳打在了她的背上,然后两个女生便扭在了一起。
后来是班主任过来才解决了这件事。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谢宛芳言语挑衅不对,李敏先出手也不对,各写检讨书一份。
晚上,青花听到李敏翻来覆去的声音,自己心里也揣着心事,睡不着觉。不知道是几点钟了,李敏翻身起床,拉开宿舍门走了。青花赶紧跟了出去。学校的厕所离宿舍有很长的一段路,而且沿路很黑,平时要起夜两个女孩都是一起去的。
月光下,两个影子一前一后。谁都不说话。
李敏并没有去厕所,而是走到学校那棵古老的红豆树下,坐了下来。青花默默地坐到她身边。两个花季少女的心里,揣着一种叫做忧伤的东西,在这个月色如水的夜里,缓缓地散开。
青花一直不主动开口问。她向来不是太爱打听他人隐私的女孩。她只想陪在自己的好朋友身边,陪她忧伤。
很久,李敏说:“我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哥哥比我大很多,他和嫂嫂一起把我拉扯大,对我很好很好。我对爸妈的记忆并不完整,在我心里,哥嫂就是最亲的人。爸妈给我们在街道上留下了一个杂货店,哥哥经营这家店勉强可以应付我们一家人的开支。我侄儿该上小学了,哥嫂一直拖延着不让他入学,却毫不犹豫地送我读了初中又读高中。所以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而且我会认真读书,走出这个狭隘的小空间,去外面看看大世界,让哥嫂过上好日子。”
李敏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青花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敏仰起头,青春的干净面容在纯净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皎好。她拉起青花,用一贯的轻快语气脆生生地说:“走,回去睡觉!”
得知了李敏心事的青花,在心里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她要把李敏当成最好的朋友。这个历经苦难却乐观活泼的女孩,将会是自己永远的朋友。
下了这个决心之后,青花莫名地开心起来。她紧走几步,跟上了李敏的步伐。两个女孩拉着手在深夜的月光下小跑,这一幅图画,纯美得和月光一样,不掺丝毫杂质。而那个年代的简单想法,竟会成为一辈子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