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佛经云:荼靡是花季最后盛开之花,开到荼靡花事了,便只剩下开在前生的彼岸之花。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如青花者,不会开到荼靡。
——题记
第一章
青花的降生对于这个终日闹腾的世界来说是很平凡而不足道的事情。然而对于地处四川东北部的偏僻村子门河村的年轻夫妻胜利和莲桂来说是天大的事。青花的第一声啼哭使他们一下子升格成为年轻的父母。虽然第一个孩子并未如他们以及孩子的婆婆所愿是个胖小子,但初为父母的温暖和喜悦在一瞬间已将他们的质朴心灵填满。况且女儿实在是太乖,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让二十刚出头的小两口喜欢得几乎不知所措。
在村口小学教书的胜利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想好了女儿的名字。青花。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时间竟如此柔情万分,希望女儿可以成为如青花般淡雅纯净的女子。
然而一生太长,怎去预料。
60年代的中国农村四处贫瘠。莲桂刚出月子便下地干活。胜利是个文化人,干不来农活,家务事和地里的事一直都全部由莲桂张罗。
青花的婆婆淑珍是个生于清末的小脚女人,家业雄厚,姑娘时代住在与门河村隔了好几座山的李家岭。解放前,淑珍家是李家岭有名的大户人家,起初青花的爷爷是以倒插门的身份来到李家岭的,淑珍父母过世后,家业全部归到淑珍两口子名下,那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于是,在解放后,淑珍被评为了地主,在李家岭成为了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的对象。家里的财产被悉数没收,没有任何政治地位。
淑珍是一个坚强能干的女人,从来不理会平地里起的这些风波,一心一意维护着自己的家业和婚姻。然而命运弄人,早年生育的几个子女竟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了,尤其第二个儿子,眼看着快要成年娶妻了,却从山坡上摔落下来,说走就走了。
后来淑珍不顾生命危险高龄生下胜利,为了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她和丈夫一商量,干脆带着年幼的胜利跟着丈夫回了门河村二社——那是丈夫的王家根脉所在——用手里仅存的一点财产,置了一处房屋,指望可以好好过日子。可命运总是不把玩笑开到底不罢休,不久丈夫又撒手人寰,她便成了门河村的女地主。这个头衔在今后的日子添了不少麻烦。
淑珍带胜利带得小心翼翼,生怕这唯一的苗苗再出什么意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的打击。说也奇怪,胜利在门河村成长得顺顺利利,从小到大连小病小灾都没有,一口气读完小学和初中,刚好又赶上村里的小学招老师,他为人老实,又有文化,于是顺利地当上了小学老师。胜利成为王老师后,教书也深得村里人好评,所有学生都喜欢这个年轻帅气的老师。
眼看胜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淑珍心里又悬了一块石头。她托了不少亲朋,相了不少姑娘,仍然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时贤惠善良的莲桂出现在了淑珍的视线里。莲桂的娘家和王家同在一个生产队,往上数几辈还沾点亲戚,淑珍出工时,经常能遇到这个长相清秀的姑娘。莲桂干活很拼命,挣的工分赶得上一个壮劳力。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全村人都对这个地主成份的家庭持有抵触和排挤的态度,但莲桂觉得这个家里孤儿寡母,当儿子的平日又在学校教书,只剩下年过半百的淑珍跟着生产队一起出工,实在可怜,她便总是和淑珍一起干活,帮扶着淑珍,收工后有时还陪着淑珍回家摆龙门阵。淑珍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善良厚道的姑娘,而她渐渐也看出来,自己的儿子和莲桂之间,也有那么一层意思。她心里有了主张,瞅了合适的时机,便去莲桂娘家提亲了。
于是,在淑珍的张罗下,胜利娶了媳妇,这一下,淑珍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一生的牵挂,总算可以暂时了了,对死去的丈夫,也有交待了。看来这个孩子才是与自己有缘的那一个,而门河村,才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宿。
青花蹒跚学步时,淑珍因病下身瘫痪。这个打击让这个经受住了接二连三打击的刚强高大的老太太,一下子佝偻了背,苍老得满面风霜。风风火火了一辈子的淑珍,无法忍受终日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生活,整天吵着要起来走动,却力不从心。胜利和莲桂都发了愁。瘫痪的母亲,幼小的女儿,做不完的农活。没有别的选择,大字不识一个的莲桂扛起了一切,接替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这个贤惠善良的农村女人只知道,丈夫是教书先生,是文化人,家里的事,自然应该由自己承担。
从此,家里家外,莲桂撑起了一片天。出工挣工分,她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在家照顾瘫痪的婆婆,任劳任怨,从不叫苦。这在当时的门河村,一时传为了佳话。
莲桂每天早晨抱着青花在门口目送丈夫离开。蜿蜒的山路,胜利走得百感交集。妻子在身后的目光,是绵绵不绝的温暖力量。
也许是淑珍心中的信念起了作用,不久,淑珍的瘫痪竟有所好转,可以拄着拐杖扶着墙壁勉强行走。莲桂便在每天起床后扶着婆婆坐到院子里的藤椅上,再去出工。淑珍一坐就是一天,看着媳妇忙前忙后,会深深叹气。偶尔她会要求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抠苞谷或是筛米。她向来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半生坎坷,却从未低头示弱。
青花很是依恋婆婆,总在婆婆的藤椅周围玩耍,从不乱跑。太阳落山时,胜利从学校回来,总会看见青花张着小手飞快地扑到他怀里,母亲坐在藤椅上打瞌睡或抠苞谷,妻子扛着锄头,站在屋后的小山坡擦着汗向他微笑。
青花长大之后很久都不明白父母之间的爱情。一个是知识丰富的教书先生,一个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写不来的农村女人。其实后来,包括青花的弟弟妹妹、青花的孩子、青花的侄儿侄女们,都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
真的爱情,总是如此平凡。平凡得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明白。
青花两岁的时候,这个家庭遭受了一次不幸。胜利和莲桂的第二个孩子,青花的弟弟,出生不久便夭折。胜利安慰母亲,安慰莲桂,也安慰自己,说,或许这个孩子终究与他们无缘。是的,眼泪擦干,日子还得过。
*在神州大地掀起一阵莫大的风浪。这场风浪一直卷了十年。地主身份使淑珍挨了批斗,还好淑珍并没有别的“罪状”,儿子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办教师,所以这个家庭也没有遭受太多的磨难。胜利因为是地主后代,在学校也被当作典型人物批斗了一番。门河村实在是太偏远的一个小山村,离它所属的河子公社,都隔了几座大山,外界的轰轰烈烈并没有影响到它的宁静,质朴的村民们并不懂得那些政治上的风波,只是像完成任务一样批斗地主阶级和知识分子。青花一家仍然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这样的时代使青花和她的同龄人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他们的学生时代,要学到一些真材实料的知识,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期间青花的弟弟妹妹们陆续出生了。家里变得热闹起来。大妹青荷与青花的岁数隔了五岁,她开始咿呀学语时,青花已经在父亲的学校上一年级了。又过了两年,有了大弟建设。再过两年,小弟建国来到这个家庭。建国要出生时莲桂正挺着大肚子在地里劳作,感受到剧痛后,她扔下锄头挣扎着回了家。一向沉稳的淑珍看到儿媳妇这个样子也慌了神,没等她拿个主意,也没来得及叫人来帮忙,建国便迫不及待落了地。婆媳俩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建国用嘹亮的啼声向她们宣布自己的存在,莲桂才意识到,自己又得了一个孩子。
那天,当胜利披着夕阳余晖匆匆回到家时,他的第二个儿子躺在襁褓里大声啼哭着迎接这个后知后觉的父亲。
建设和建国的幼年都是在青花的背上度过。她背大了建设又背建国。那几年,门河村的老师们都已经熟悉这样的情景:年幼的青花背上缠着背条,背着弟弟,一手轻轻拍打婴儿,一手飞快地做着笔记。偶尔,婴儿的哭声会突然搅乱教室的安静,老师不得不停止讲课,青花便抱歉地放下笔,飞快地跑出教室,跑到山坡上自家的菜地里,找到忙碌劳作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解下背条,将弟弟递给母亲。等母亲给弟弟喂完奶,弟弟重新睡着,又小心翼翼背上弟弟,飞快地跑回教室。
即使这样,青花每学期都考第一名。胜利并不善于表达对子女的爱,在青花看来,他是一个太过严苛的父亲。父女俩在学校里偶尔遇见时,青花都会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胜利是学校教师篮球队的主力,每当和别的学校进行比赛时,青花都会和一群学生一起坐在篮球场边的小山坡上,自豪地看着高大帅气的父亲在球场上无人能及的风采,边鼓掌边装作不在意地告诉身边的小伙伴,那个进球最多,长得最帅的老师就是自己的爸爸。小小的心灵便满满充斥了简单的得意。
青花十二岁时小学毕业,到离门河村几里地以外的河子乡上的中学去读初中。这一年她的二妹青梅半岁,青荷和建设都已经在门河村小学念小学。
毕业那天,从场镇上来了个扛着大大的相机的男子,全校的老师都集中起来,校长让全班同学在破旧的土屋教室前排好队照毕业照。站在队伍第一排的青花激动得不知所措,用手偷偷梳理着头发,心里暗自埋怨自己早晨走得匆忙没有好好梳头,两条麻花辫明显太过粗糙。
咔嚓一声响,黑白的影像伴着黄土屋、泥巴地,镌刻在青花十二岁的单纯记忆。
照完毕业照,胜利走到女儿面前,拍了拍女儿兴奋得通红的小脸,俯下身轻声说:“快回家把你妈,还有建国和青荷全都叫到学校来,咱们拍一张全家福。我已经跟那个叔叔说好了。要快点儿。”听明白父亲的意思后,青花睁大眼睛,使劲儿点头,然后便飞奔起来。这条每天都走的山路啊,为何突然变得漫长而无尽头。青花多想下一秒钟就可以带着妈妈、弟弟、妹妹,把全家人的笑脸留在那个神奇的黑盒子里。
青花先跑到屋后的菜地,看见母亲在锄地。她伸手擦擦母亲满额的汗水,拉着母亲就往家里跑。不擅言辞的莲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一向乖巧的大女儿这样着急肯定有原因,便默不做声地跟着青花一起跑。
淑珍坐在屋前打瞌睡,建国满脸脏兮兮地在地坝里玩泥巴,青梅在屋里的小床上东爬西爬。青花拉过建国,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洗干净他的脸和手,进屋抱起青梅,招呼母亲和弟弟跟自己去学校。淑珍已经醒过来,着急地问青花发生什么事。青花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大蒲扇,说:“婆婆,爸让我们去学校照相!很快就回来!”
莲桂从来没有去过学校。在她朴素的潜意识里,学校是一个神圣的地方,里面的琅琅书声,是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也永远不可能懂得的高贵事情。初次来到丈夫每天上班和儿女们每天上学的地方,莲桂拘谨地低着头,跟着青花往前走。顽皮的建国兴奋得大喊大叫,不一会儿就摔了几个跟头,刚洗干净的脸和手又变得脏兮兮的。青花气恼地拉着他,但已经顾不上教训他,因为她远远看见,父亲和大弟大妹都已经等在照相师身边了。
父亲抱起青梅,母亲拘促地站在父亲身边。两个弟弟站在父母前面。青花和青荷站在父亲的另一边。又是咔嚓一声响,一家人的幸福模样定格成永恒。
这张黑白的照片后来被镶在一个旧的镜框里。与之相伴的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旧照片。它带着一家人的笑脸,见证着这个家庭几十年的风雨兼程。
照片上的青花,十二岁孩童纯净的笑容,鲜花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