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月,青花再一次告别门河村,来到了木子中学,以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假期里,她认真地准备了教案,万分期待第一次正式站上讲台的日子。
初一的孩子们显然没有料到新来的语文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年轻得几乎不像个老师。他们用惊讶而崇拜的目光看着青花,青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送给孩子们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拿起粉笔,用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漂亮行书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青花的教书生涯,于是正式开始了。
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波澜不惊地缓缓行走。青花很快习惯了从学生到老师这样一个角色的转换过程,习惯了终日与粉笔打交道的日子。在同事们眼里,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做事勤恳认真,虚心好学,学识也广博,都很喜欢她。在学生们眼里,年轻的王老师讲课风趣,为人和蔼,从不摆架子,也都很喜欢她。青花努力地在新的环境里求得一方立足之地,每天抱着课本或者作业本忙忙碌碌地往返于教室和宿舍,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
然而,再忙也终有闲下来的时候。晚饭后,逐字逐句地批改完所有作业,准备好第二天的教案,离睡觉的时间,仍还差一大截。青花坐在桌前,拿本杂志或是小说,却看不进去。便铺开信纸,却又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在那个通讯落后的年代,打个电话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唯有写信,才能将相互惦念的人们紧紧联系起来。
李敏的信从成都频繁地飞过来,她告诉青花,冉旭东在一个研究所工作,自己四处求职,凭着英语专业的出身,比较顺利地被一所中学聘用了。她说她过得很好,生活已经基本安定下来,一切都顺心如意,唯一不好的就是见不到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心里总是惦记,很不习惯。青花每次给她回信都会无从下笔。她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她可以告诉李敏,工作很顺利,跟同事和学生都相处得很好。但是她没有办法告诉李敏自己很开心。因为她心上仍然悬着一块大石头,提不起,放不下。和林风两地相处的爱情,原来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渺茫而未知的前程,一片迷雾。
信件几乎是青花和林风之间唯一的联系。在相隔遥远的两个学校,除了信纸上熟悉的笔迹,他们无法触碰彼此的生活。想念如此浓烈,他们往往等不及回信的到来,便又寄出新的信件。信中绝口不提关于未来的只言片语,他们用笔墨与对方详细地分享生活中每一个细节,却将最深的哀伤埋在心底。
青花的心底,就这样潜伏着巨大的荒芜与空洞,无从填补。
初秋的天气,渐渐萧瑟。木子中学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渐有凋零的枯叶下坠,铺成一地。青花抱着一摞厚厚的书本,匆匆行走。李清照的词句却不经意地侵略着她的大脑。“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千年前,这个女子细腻而哀怨地写下满地黄花的伤悲,而今,青花在萧萧而下的满天黄叶中,拾起最深刻的孤独的绝望。
然而日子总是要一天一天过下去的。地球不会因为两个小年轻的爱情如此辛苦而停止转动,青花仍然是那个充满活力乐观向上的女孩。她像大学时代一样热爱着运动,踊跃地加入了教师篮球队和排球队,为秋季运动会积极地做着准备;她源源不断地写文章,成了木子中学校报最受欢迎的撰稿人;她勤奋地研究着教书的技巧和心得,参加木子镇的赛课活动,捧回语文组第一名的奖状……过去的二十几年艰苦岁月,使她习惯于也善于和苦难作斗争,并且不会轻易言败。她揣着她的心愿,在木子中学踏实地工作,希望有一天,她一直深信着的缘分会给她指一条出路。
转眼又是一年秋风瑟瑟。梧桐树静默地矗立,满地落叶依然无声。青花在木子中学,已经整整一年了。
“王老师,你的信。”这天,青花路过传达室时,传达室的张大爷笑眯眯地叫住了她。青花笑着道了谢,接过信,一眼认出是邱子诚的笔迹。邱子诚和青花也经常通信,让对方可以了解自己的近况。而这封信和以往不同的是,地址竟然不再是桐州文化局,而是“内详”。
青花匆匆走到办公室,拆开信好奇地看了起来:
“青花吾友:
见字如面!
已有数周没有写信给你,想必你在责怪我这个老朋友了吧?近日确实有事缠身,到今天才算安顿下来,立刻提笔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已不在桐州文化局工作,而是服从上级的安排,调到现在这个地方来锻炼,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调动的事情。当我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时,着实大吃了一惊,本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却又思忖着到了这里之后再给你一个惊喜。这里是桐州市所辖的一个偏远县城,叫做凌县,而我所在的这个小镇,离凌县县城不远,名叫——青花。”
看到这里,青花愣住了。青花?有和自己同名的地方?而且也隶属于桐州?这也未免太巧了吧?她来不及多想,赶紧继续看信:
“青花镇是一个美丽的小镇,拥有凌县最大的一个国有煤矿,青花镇大部分的人都是靠着这个煤矿吃饭。我就在青花煤矿的文化部当部长。这几天,我信步游走了整个青花镇,一见钟情般喜欢上了这个小镇。虽然有这样大规模的煤矿,但这里的环境仍是非常好,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一个茶场,这个季节正是茶叶飘香之时,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见惯了桐州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在青花镇找回了大自然的感觉。不愧叫做青花,这样淡雅优美的名字,这个小镇和你一样配得上。”
青花看到这里微微笑了,这个大才子,还是那么会耍嘴皮子。继续看下去,后面的内容让她激动不安起来:
“夸了半天青花镇,当然不是为了要让你羡慕,接下来我要说正题了。青花煤矿有一所自己的子弟校,分为小学部和初中部,建校不久,学校的硬件设施现在都已经齐全了,但师资力量还非常欠缺,尤其是师范类的专科生。校长是个求贤若渴的人,正在四处招聘贤能之才,我和他闲聊时了解到这些,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你和林风可以一起调来这里,岂不是一桩美事?我便自作主张向校长推荐了你们俩,校长一听你们的条件,非常满意,马上托我邀请你们来青花任教。比起林风的石山村中学和你的木子中学,这所学校并不差,它隶属于国有企业,效益良好。更重要的是,你们可以在一起了。你们分隔两地已经一年,我想,老天的考验应该到此为止,这个机会,不知你们是否愿意抓住?况且,这个名叫青花的小镇,或许本身,就与你有着奇妙的缘分吧!”
青花的心砰砰乱跳。这莫非就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一年的机会?从邱子诚的信中,她似乎已经看到和自己同名的那个美丽的小镇,青山绿水,在向自己微笑招手。一向果断勇敢的王青花,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没多久,林风便收到了青花的信。在石山村的一年如此漫长,而今这个好消息从天而降,林风没有任何犹豫,用最快的速度辞了职。林风的父母也没有反对,毕竟林风将要去的是一个国有企业,自然要比在村里教书好得多。
林风来到木子中学时,青花也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校长十分不愿意放这个年轻有为的小姑娘离开,青花的学生们也舍不得他们的王老师。但青花去意已决,怀着对校长和学生的深深歉意和牵挂,离开了木子镇,离开了她踏入社会后的第一个舞台。这个舞台教会她太多,令她感激不尽,终身难忘,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牵起林风的手,去奔赴另外的精彩,尽管那还是一方未知的天地。
经过几个小时盘山公路的颠簸,青花和林风终于来到了青花镇。邱子诚已经在车站等候,一年后再次相见,三个老朋友开心不已。
如邱子诚所说,青花镇果然是个偏远宁静让人一见钟情的小镇。四周被大山环抱,几条小河静静地流淌在青山之间。镇上的街道虽不宽阔却很干净整齐。唯一不协调的是镇中心的大桥对面那几座高高的煤山,黑漆漆地沉默堆积。青花走在青花的街道上,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
很快到了青花煤矿子弟校,校长已经笑眯眯地在办公室等候。校长姓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蔼可亲。他带着他们去了教职工宿舍,两人各一个单身宿舍,在同一层楼,房间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明亮而舒心。青花和林风连连道谢,杨校长摆摆手说:“不用谢我,你们两个大学生愿意大老远地来我们学校教书,学校应该感谢你们。今后不管在生活上还是工作上,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管给我说。”
一切都显得这么顺利,青花的心里不由得充满了欢喜。看来这个和自己同名的小镇,是注定的缘。
没过多久,青花和林风正式地成为了青花煤矿子弟校的一员。他俩都在初中部,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邱子诚住的地方离子弟校也并不远,三个人在闲暇之时经常在一起打打篮球,聊聊天,生活平淡而简单,却是从未有过的幸福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花和林风对青花镇渐渐熟悉起来。他们喜欢在傍晚散步到茶香四溢的茶场,或是沿着清清的小河一直走,看着夕阳渐渐隐没到大山的背后。青花镇的夜晚特别漂亮,深蓝的夜空不染纤尘,星星比赛似地眨着眼睛,俯视着这个祥和的小镇。
站在子弟校的操场,仰望夜空,青花竟有身处梦境般的错觉。她想到门河村,想到大尖镇,想到桐州,想到木子……这些与她息息相关的地名,在她身后汇成一条涓涓细流,虽已成过去,却永远流动。如今的她,在缘分指引下,走到了青花镇,在这里,她要和林风携手筑起新的梦想,一起度过未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而婚姻大事自然而然被提上了日程。既然两人现在同在一个单位,年纪也已经不小了,两家人便开始商量婚事了。在门河村和石山村,无论是嫁女儿还是娶媳妇都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而且青花和林风分别是长女和长子,两家都非常看重。但是青花镇离两家人实在太远了,青花和林风现在又是公家人,刚刚进学校不久,不可能为了结婚专门请长假回家。长辈们发了愁,两个当事人反而不着急。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80年代的年轻人,他们不在乎农村里的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就够了,那些形式上的东西都是不必要的。
他们最终说服了两家的长辈。不用大操大办,不用宴请亲朋,一切交给他们两个人去办。
在五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青花和林风登记结婚了。没有戒指,没有婚纱,没有婚礼,甚至由于正处农忙时节,两家连一个亲人都不能前来祝贺。青花毫不在意。她看着大红的证书上两个人故作严肃却显得傻乎乎的合影,乐得笑出声来。林风不明就里,但看到青花笑得那么开心,便也微笑起来。
那个时候的天空,就是这般云淡风轻。似乎只要有爱,便始终是一片明亮的颜色。
婚后,两人把学校分给他们的两间单身宿舍收拾布置了一下,一间作客厅,一间作卧室,厨房则是在走廊上公用,倒也舒适。
林荣生在农忙后抽空来看过他俩,看到这个儿媳妇实在是没有可挑剔之处,两个人的工作也都很顺利,于是有些许放心了,只是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独生儿子从小是怎样被家里惯着长大的,如今到了这么远的陌生地方,而且要担当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他实在没什么把握,便将青花叫到一旁训了一番话,不外乎就是强调夫唱妇随的道理,要青花时刻以丈夫为中心,凡事都要为丈夫考虑。青花对这些说教其实很不以为然,但出于礼貌,她还是洗耳恭听,应承下来。况且在她心里,林风本就已经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不用谁要求,她都会为了林风,为了两人的美好生活,去付出一切的努力。
没过多少时日,两人在工作上的成绩都已经初见端倪。青花任教的班级语文成绩在凌县所有中学排到了前十,林风任教的班级数学成绩更是排到了前五。对于规模并不大的青花煤矿子弟校来说,这是一份令人骄傲的成绩。杨校长对这两个年轻人非常器重,不仅任命林风当了年级数学组的组长,还将学校正在集资修建的职工楼给了他俩一个名额。对于两人来说,后者无疑是更让他们兴奋的事情。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那将是一个真正的家,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青花对青花镇充满了感激。她年轻的二十多岁的生命,因为这个地方而彻底改变。它带领着她一步步走向心中的美好,爱情、婚姻、工作、家庭,青花几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而大学时代的朋友们,也都对青花和林风的圆满姻缘感到满意和羡慕。李敏已经跟冉旭东在成都结了婚,工作和家庭都幸福无比。两个好朋友终于不再为彼此留存太多担心和牵挂,虽然仍相隔遥远难以见面,但互相分享幸福,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事。
让青花感到唯一有些遗憾的事情是,她和林风结婚后不久,邱子诚遵从上级的安排,又调回了桐州文化局。于是这个名叫青花的小镇,更加显出奇妙。仿佛邱子诚来到青花镇便是专门为了青花和林风的这段未完成的缘分,当它终于完成,邱子诚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留下这新婚的小两口,和他们面前长长的一段未知的道路。
这点小小的遗憾很快被忙碌而美好的生活冲淡了。青花对教师这份职业的热爱甚至远远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努力地工作,想尽办法制作出新的教案和教学计划,对每一个学生都爱护有加。每当看见这群十几岁的中学生,她便想起自己被当时的时代背景荒废了的中学年华,于是渴望着能在他们的身上弥补回来。80年代的中学生勤奋踏实,青花煤矿子弟校的学生们更是有着朴实的学风,他人无比拥戴这位年轻热情的语文老师,在她的带领下,整个班级几乎没有一个语文差生,更是有许多同学的文章陆续在煤矿厂报上发表。这些成绩让青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动力,她时常备课和批改作业直至深夜,第二天仍能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
在事业上全力以赴的青花却不慎忽略了林风。林风也是一位好老师,但他教书时更多的是凭着聪明的头脑,比起青花,他对于事业的热爱和打拼程度明显处于下风。两人一起散步的时间变得少了,林风面对新的生活,已经不像学生时代那样喜欢安静地独处,他和学校的男老师们以及矿里的职工们渐渐打得火热,多才多艺温文尔雅的他人缘非常好,时常被这些朋友们叫出去玩。青花向来崇向个性,哪怕林风在她心中的地位再重要,她仍然希望两个人可以有各自独立的空间。林风要做什么事情她绝不阻拦,她信任林风几乎超过信任她自己。
矿上召开一年一度的职工运动会时,青花和林风理所当然地又一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子弟校组织了女子篮球队参加比赛,林风本不想让青花报名,觉得她工作已经很辛苦,但青花却无所谓,在那个时候,她拥有大把大把的青春,甚至觉得不花掉实在太可惜。而且面对心爱的篮球,她基本上没有免疫力。
于是青花又一次每天奔跑在篮球场上进行训练,很快成为了队里的核心人物。当她奔跑时,她似乎看到几年前更加年轻的自己,还带有几份山里孩子的羞涩模样,在桐州师专落叶飘零的秋风中奔跑。
林风每天在篮球场边给青花拿水拿毛巾,更重要的是用他的笑容为她加油打气。子弟校的女同事们笑称林风是最称职的后勤部长,林风便气定神闲地微笑。青花最初吸引他的,便是那股充满活力永不退缩的劲儿,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在渐渐地长大,渐渐地变化,可她的这股劲儿竟然丝毫没有改变。他的欣赏和爱护,当然也不会改变。
这次运动会没有排球项目,所以青花没能报名参加排球队。只打篮球对于她来说当然很不过瘾,所以她还踊跃报名参加了羽毛球单打。林风对她是无可奈何,看着她踌躇满志的高兴样子,也只能随她去了。
运动会在矿里的体育场隆重举行。比起大学时代的运动会,这次运动会的规模显然要大许多。矿里所有的部门都派出了队伍参加比赛,大家不仅想争得荣誉,也对总工会拟定提供的奖金很感兴趣。一个冠军的奖金是十块钱,要知道,那时候青花和林风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才几十块钱!
子弟校的女子篮球队所向披靡地冲进了决赛。她们的对手是文体部,这支队伍是上届运动会的冠军,但子弟校的女老师们毫不畏惧。这次比赛,实力本来就很强的子弟校多了秘密武器王青花,一路过关斩将,信心满满。带着这样的信心,年轻的女老师们在决赛中毫无悬念地战胜了文体部,拿到了冠军。青花拿着奖状,兴奋地贴到家中最显眼的位置,高兴得像个孩子。
羽毛球的比赛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青花像个高奏凯歌的战士,轻轻松松地便拿到了冠军,于是家中又多了一张奖状。
运动会圆满闭幕的时候,在体育场进行了华丽的闭幕式,全体职工都参加,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在这场聚会中,得了两个冠军的青花无疑赢得了许多赞赏的目光,陌生和熟悉的人们都对这个刚来不久的年轻姑娘充满了欣赏,似乎都被她永无止尽的快乐和活力所感染。而林风的二胡独奏成了闭幕式的压轴演出,不同于缠mian哀怨的小提琴曲《梁祝》,这首铿锵奋进的二胡曲《赛马》将闭幕式的气氛调动到最高潮,为运动会划下了一个完美的句点。演出结束,林风手持二胡,微笑着向台下鞠躬,风度翩翩。青花坐在第一排,也微笑着,忘记了鼓掌。在旁人的眼里,或许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周末,青花领到了运动会上赢来的奖金。她和林风拿出平时的一些积蓄,兴冲冲地去供销社买了一台14寸的长虹黑白电视机。这是他们为自己的小家添置的第一件“奢侈”的家电。回到家,林风熟练地把电视机后面一大堆线摆弄了一番,又把电视机下面的按钮摆弄了几下,便可以收到很多频道了。新闻联播的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播着新闻,青花怀着自豪的心情站在一边看着丈夫忙忙碌碌,心里便充满了成就感。
林风第一次晚归,青花并没有在意。那天她最后一节有课,上完课已近六点,本来准备和往常一样去食堂吃饭,突然想起林风下午没课,应该在家等自己下班。于是她决定回家做饭。她去学校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菜,匆匆赶回家。但是家里并没有人。青花心想林风可能是去哪个同事家串门了,便开始做饭。青花的厨艺并不是很好,在门河村的日子里,习惯于踩着忙忙碌碌的节奏生活,做饭的唯一标准就是可以下咽。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之后,为了林风,她也细心琢磨过做饭的技巧,可工作占用了她太多的时间,加之她对厨房之事其实并无兴趣,因此也没有太大进展。好在林风倒是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两人都忙的时候就各自去食堂吃,倒也省心。
做好饭已是新闻联播时间。往常这个时候林风总会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可这天却不见人影。青花觉得有些奇怪了,便挨家挨户敲门找。每层楼有十多间职工宿舍,青花找遍了三层楼,所有同事都说没看见林风。青花有些紧张,也无心吃饭了,焦急地在家里来回转悠,不时跑下楼看一看,却仍是看不见林风的身影。
后来青花累了,胡乱吃了些饭,想起还没有备课,作业也还没有批改,于是打起精神,伏案工作。夜色如墨,台灯在桌上发出微弱而孤独的光。
林风回来的时候,已近午夜。青花在电视机前困倦得已经睡着,电视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雪花。听到开门的声音,她一下子警醒地站起来,看到林风,连忙迎了上去,等了一夜的辛苦和疲惫全部涌上心头,想好的责备却说不出来。林风很内疚,他完全没有注意时间,也没有想到青花会等他等到这么晚。青花问他去哪儿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嗯……跟小李他们几个去……打了会儿牌。”青花一听有点儿着急,小李也是学校里的一个年轻老师,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好个赌,甚至为了打牌缺过课,学生家长好多次反映到学校来,学校领导也对他很不满意,但因为学校正处于严重缺乏师资的时候,所以对小李也只能口头警告或者扣工资。林风和他同在数学教研组,青花平时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有多熟,怎么林风突然会跟着他去打牌呢?
林风见青花还要说什么,赶紧岔开话题:“我有些饿了,有没有剩饭可以吃?”青花起身准备去把剩饭热一下,林风说不用了,随便吃点就可以了。青花哪肯听他的,端着饭菜轻手轻脚地去了走廊上的公用厨房,热好又端了进来。看着林风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牌能当饭吃吗?也不看着时间,这都几点了。”林风抬头笑了笑:“下午小李他们说缺人,所以非要我跟他们一起去,也不是太熟,所以不好拒绝。放心吧我没输钱,我保证下不为例。你先去睡吧。”青花确实已经困得不行了,便安心地去睡觉了。在她心里也并没太在意,林风毕竟只是个大男孩而已,偶尔贪玩,算是情有可原吧。
在青花镇的日子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平静河流,载着两个人的小小幸福一天天前行。暑假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在青花镇已经度过了整整一个学年的时间。毫无疑问,两人选择在这个长假里回老家看望亲人。
青花镇的火车站是一个小站,只有一些货车和慢车才会在这里停留。让青花觉得很幸运的是,最近新开了一趟从邻省某市开往桐州的火车,正是一列慢车,在青花小站会作两分钟左右的停留。于是青花自然不会再去坐那令人难受的长途汽车了。选了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青花和林风拿着大包小包给家里人买的礼物,兴冲冲地去了火车站。
这的确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站。建在公路对面的半山腰,需要走过小河上方的一座小水泥桥。这是一座如此简陋的小桥,甚至没有护栏,仅仅由几块水泥板拼搭而成。河不宽,河水也并不湍急,缓缓流过桥底。青花紧紧拉住林风的手,仍是有些心虚,不敢挪步。林风笑着牵她往前走:“不要看底下的河水,一直看着前面,一下子就走过去了。”于是她便很安心地被林风牵着一步步过桥,如他所说,一直往前看,不理会脚下的河水。果然很顺利地过了桥。
而这句话这幕景,如同一条小水蛭,悄悄吸附在青花的心底,多年后,当她牵着女儿的手走过这座桥,习惯性地对因害怕而不敢过桥的女儿说出这句话时,水蛭悄然浮出,毫不留情地吸附她最柔软而隐忍的记忆。若真要一直向前,是否意味着那些或悲或喜的过去,必须如同桥下流水,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