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鬼峰下野猪王(3)
感觉到了一股飓风,也看到了它的黑影,仿佛黑色的磐石,劈头盖脸直砸下来。世界是永恒的,整个宇宙,也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懵了,也傻了。抱着猎枪,来不及挣扎,就一屁股坐在了厚厚的雪地上。死亡的过程,来不及细想……突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我头顶的上空,有一束刺眼的火光溅了出来。随着火光,是一声钢铁撞钢铁般的巨响,“咣咚——”火光和巨响,使砸下来的野猪偏离了方向。在我左侧的十几米处,野猪庞大的身体,“喀嚓”一声就砸在了地上。随着腾起来的雪雾,十二只猎犬发疯般嘶吼着扑了上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太激烈,太惊人,太悲惨,也太壮观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不再惊慌,整个思维也突然出了奇地冷静,冷静的原因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刚才的空中一声巨响,是我身后的“金龙”神奇般的,整个身体像一发炮弹直射了上去,截住了孤猪;剧烈地相撞,才产生了那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咣咚——”撞击出来的力量,逼着孤猪改变了方向,也才救我脱离了危险。而“金龙”自己呢,也被爆炸般的反冲力,推出了十几米远,轻飘飘地落在了雪地上。以我为中心,右侧是“金龙”,左侧是孤猪。孤猪和狗群,雪地上,莽林间,顺着山坡,再次骨碌成了一个庞大的,跳跃的,急速飞奔,旋转着的雪蛋。猪吼狗咬,“呜!呜!呜!”“汪汪汪!汪汪汪!”地上的积雪,腾飞到了空中;树上的积雪,又扑扑噜噜地飞落下来;更高处的雪花,仍然在不停地降落。
西北风刮到这儿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拥抱着孤猪,夹裹着狗群,在我的周围,快速地旋转……旋转中我再次神奇地看到“金豹”、“黑虎星”、“黄天霸”,用它们的利齿,死死地,无情地,也是气急败坏地,钳子一样,钉在了野猪的粪门上。把粪门撕开,大肠子头,都被无情地拽了出来。其他猎狗,也是蜂拥而上。生死置之度外,破釜沉舟,拼了命地展开了这场恶战。孤猪在一声声地哀叫着,怒吼着,狂奔着。四蹄离开了雪面,仿佛是水面上的一艘快艇。夹风裹雪,忽而冲上了岗顶,忽而又翻滚着卷入了谷底。
狗和野猪,同时在哀嗥,地动山摇,即使是魔鬼,也会感到恐惧!也会感到骇然!我没有开枪,怕误伤了猎狗。可是,十几秒钟以后,奔跑着的野猪,戛然停止了哀嗥。用它庞大的身躯,变被动地狂奔为主动地进攻。这家伙,太残忍、也太歹毒了。它把全身挂着的猎狗,像贴饼子一样,身体猛地一撞,一只猎狗,眨眼之时,就被贴在了粗大的树上。扭头再用那一只獠牙挑了起来,报复性地,狠狠地甩向了另一棵树干。
“呱唧”一声,一只猎犬就葬送了性命。“呱唧”!又一声,另一只猎犬又葬送了性命!当它把最后一只猎犬挑起来摔死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离开了我有效的射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挑死了十二只猎犬,疲惫地,也是悻悻地,晃动着脑袋一步一步地,往七鬼峰的更高处爬了上去。一口气毁掉了十二只猎狗。
有两只猎狗,不是贴树,而是甩在了地上。没挣扎,没反抗,也没有逃跑,只是在精神上受到了强大的震慑,心甘情愿地,也是无可奈何地,束手被擒。再被挑起来甩出去有几十米远,轻飘飘,像一棵烂白菜,“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翻了几个跟头,凄厉地叫着,撞上树干,脑浆四溢。与周围的白雪是一个颜色,眨眼之时,就一命呜呼了!“金豹”、“黄天霸”、“黑虎星”的命运最惨,也最为壮烈,到死也没有松口。孤猪粪门掏开,血水、肠子、粪便,抛得猎狗满脑袋都是。野猪疼痛难忍,厮声惨叫着,“吱——吱——吱——”一边哀叫一边四蹄在空中飞了起来。最后它又变出了那一绝招,在那块巨石旁边,突然地刹住,然后恶狠狠地,变前进为后退,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三只猎犬,同时被坐成了饼子。全身是血,鲜血染红了雪地。但已分不清,哪堆是狗血,哪堆是猪血!猎狗们停止了呼吸,其状早已惨不忍睹。野猪又爬起来跑了很远,屁股上挂着的尸体,才被甩了出去。可是我心里头清清楚楚:粪门被撕开,肠子被掏了出来,按照惯例,别说是孤猪,就是神猪,也必死无疑了。但这头孤猪却不知为何命不绝。别看雪地和树干上到处都是它的鲜血,它的后腿也哆嗦着,爬坡吃力,并一声声地哼哼着。可它的眼神和它的气质,加上十多年的狩猎经验,我敢断言,它并没有死心,也没有认输。
逃走是为了休养,一有机会,肯定会卷土重来。别看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根獠牙。小兴安岭地区,它仍然是其中的一霸。棋逢对手,我们两家,轻而易举也绝对不算完!我目视着孤猪的影子在暮色的风雪中消失,舒一口长气,才把目光,转移到了“金龙”的身上。“金龙”很惨,在雪中卧着,早已停止了呼吸,金黄的绒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过去摸了把,骨头碎了!像面袋子一样,冰凉冰凉的。
拂去了积雪,才赫然看到,“金龙”整个的右膀子,绒毛被烧糊,肉皮成黑色。焦糊的味道还略有点儿刺鼻,飘荡在清冷的风雪中。这就是刚才爆炸声的结果,也是刺眼火光的依据。后来我在部队上给战友多次讲过这个故事,他们不信,说我是在散布迷信。可是我又实在讲不出更多的科学道理。只能给他们起誓,“千真万确,我以党籍向你们起誓,谁要不信,我领你们去七鬼峰看看。大山深处,尤其是猛兽,你们都不懂!”是的,他们确实不懂。尤其是大城市入伍的战友。想让他们口服又心服,只有到小兴安岭来。有句话说,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七鬼峰下面一站,灵魂出窍,不管是谁,你敢不服吗?不过,猎犬“金龙”到底是什么?
野猪的克星,骑着孤猪奔跑,水底下逮鱼,又不和母狗们交配。长身子,粗腿,方脑袋,大嘴,一年四季,目光总是恶狠狠的,而且还特大,比一般的狗眼,似乎整整大了一圈,略有突凸,叫声洪亮。但轻易不叫,每吼叫一声,孤猪闻着,也要不由得一颤。缝伤口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它看我时的目光,是悔恨的、内疚的、痛心的,也是遗憾的,毕竟是动物,没有言语,但表情和目光,均强烈地流露出来,麻痹大意,过于轻敌,才被孤猪赚去了便宜!这是耻辱,自然也是终生的遗憾!在我背上躺着,无精打彩,懒洋洋地任你摆布。不知道是伤口在疼痛,还是它的精神上,难以承受的那种自我谴责在折磨。空中爆炸,仅仅是眨眼之时的一瞬间,因为太突然、太紧张,也太恐怖了。
我根本就没来得及思考,更没有顾得上观察,地面上受了伤的“金龙”,是怎样射上去的?只看到火光,听到“咣咚——”一声巨响,野猪是居高临下,从天而降,其身体又是那样地庞大,足有两吨,远远超过了非洲草原上那些特大个儿的犀牛。相比之下,腾空而起在空中把它逼迫着拐弯的“金龙”,自身又该有多么大的力量?咣咚一声巨响,金属相撞,也不过如此吧!狗和野猪,两者难道都不是肉体凡胎?都不是大千世界上的平常动物?在小兴安岭的密林深处,在七鬼峰的背阴坡下面,是神灵相遇?佛界的冲突?还是上帝的安排?实话说,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尽管我是“金龙”的主人,又是那场恶战的目击者和参加者!“金虎”是二号头狗,也是恶战中唯一的侥幸者和幸存者。都死了,唯独它还活着。当时,我把它狠踢了两脚,“滚!怕死鬼!你怎么就没死呢?”“金虎”忍辱含屈,挨了两脚,它也没打算逃走,或者弃我而去。而是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无怨无悔又死心踏地地履行着职责。竖着耳朵,高度警惕地围着我奔跑,并不时地吼叫两声,“汪汪——”既是壮胆,也是轰赶着孤独。后来我才知道,是爷爷有意识提前就安排好的。“金虎”的主要任务,是充当我的保镖和贴身的警卫,即使同伴死了,它也得活着。活着是为了通风报信,传递消息,引来家人,好进一步搭救。
这不是它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而是分工明确,各负其责。因此而挨踢,对“金虎”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冤枉!雪花还在飘着,但比刚才,已经减弱了许多。暮色渐浓,只有寒风,仍然在呜呜地刮着,说不清是苍凉,还是有一种更大的哀痛!忽然,暮色中无数的老鸹都聚了过来,“哇!哇!”地叫着,几十只一群,争先恐后又欣喜若狂地,纷纷落在了死狗们的身上。伸脑袋,拧脖子,呼老唤幼,好一顿美餐。
我走出很远了,又停下来,扭回头,感慨万千又忍气吞声,默默地关注着。同时也再次惊异地发现,乌鸦们“哇哇”叫着,飞上飞下,在空中盘旋,在地面上争斗,可是唯独“金龙”的周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见不到一只乌鸦!只有雪花,伴着寒风,不声不响默默地降落……乌鸦、老鹰,都是大森林中的义务“清洁工人”,不管是人类还是牲畜。不等咽气,它们就会赶来收尸。可是,奇怪又纳闷儿的是:猎狗“金龙”的尸体,乌鸦和老鹰,怎么就熟视无睹呢?是不敢吃呢?还是尸体本身有其他的原因?这个疑团,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那天夜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才走回家的。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的,爬起来摔倒了,摔倒了再爬起来。快半夜了,爷爷还在鸡爪子河的桥头上,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我呢!“爷爷!爷爷!”没到面前,我就抑制不住,全身抖动着,呜呜呜呜地大哭起来……无星的夜空和封冻了的河水在倾听着我的哭声。
听完我的叙述,爷爷叼着烟斗,一袋又一袋地抽烟。到家我才知道,爷爷去了桥头,家中却坐满了街坊邻居,本民族的亲戚,爷爷的伙伴,爸爸的同事,场部的领导,学校里的教师等等。说实话,不少人是来拿野猪肉,或者是领野猪肉的。多年的习惯,已经变成了自然。秋后的第一场大雪,既是告示也是一种信号,不需要通知,人们就会找到了门上。除了其他的炮手,有枪有狗,自己打猎食用,少部分送人,多数无枪者都眼巴巴地盯着金家。粗略统计,最少也占了整个林场的三分之一。
大人没空闲就派个孩子来当代表。但不管是谁,爷爷那儿,绝对不会让人空手。丰收了,给一半,欠收了,就给一个大腿。最少的也得有四五十斤。所以说,每次第一场大雪,我狩猎归来,林场男女,都会夹道欢迎。气氛热烈,又有一种特别的激动,我则像凯旋的将军,率领着狗群,一边走路一边接受着祝福的目光和恭喜的笑脸。可是今天呢?
已经半夜了,见我哭红了眼睛,鹿皮猎服又撕碎了大半个袖子;特别是狗群,十三只大狗仅仅就剩下了“金虎”自己!人和狗身上,全部是鲜血,全部是冰霜,不言而喻,不用解释,大伙儿自然也就明白了什么。有人劝说,有人安慰,有人感叹,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表示同情,也表示了忧虑。“唉!真没有想到!这么大的野猪,哪儿来的啊?这么大的狗群,一下子都给毁啦!四五千斤,比老牛还大?开天辟地,也没有听说过呀,这么大的野猪?在咱们鸡爪子河地区?”学校的宫老师感慨最多。每年吃肉,宫老师都写一篇表扬的文章,投出山外,在《鹤岗日报》上发表,得稿费。论人情,这份儿猪肉,算是没有白吃。“孤猪百年,这不算稀罕!”吴三桂和刘海生都来了,都是炮手,又都是全家的常客。爸爸死后,他俩就不约而同地金盆洗手,扔掉了猎枪。
时常来我家坐坐,帮爷爷干点儿杂活,铸独弹、漏鸡砂、研炮子、砸纸壳。但再也不吃猪肉,宁肯饿着肚子。爷爷再让,他俩就笑笑,“大叔!别让啦,我们俩都回回(民)啦!”脸上笑着,但表情和口气,却相当地坚决。爸爸死后,他俩似乎在良心上,均欠了金家的一点点什么。常来坐坐,感觉心里才有点儿平衡。听宫老师说完,吴三桂就接话儿说道:“孤猪百年,这不算稀罕。
听小钟子一说,我就总在琢磨着,这家伙是不是十三年前,在嘉荫县境内的那头猪王?乌伊岭林业局一开头,又把它撵到七鬼峰这边,咱们的地盘上啦!……不幸中的万幸,人没给伤着,就算是知足喽!这家伙是瞎子,而且瞎的还是右眼。海生你还记得不?当年在嘉荫那边,钟子他爸爸的那一枪,好像打瞎的就是孤猪的右眼!无巧不成书啊!说不准,爷俩碰上的,都是它呢!十三年前打瞎了右眼,十三年后又打断了它的獠牙!听钟子一说,我这心里头,就划上了道道!”“准!肯定的。不信你瞅着,这头孤猪不死,早早晚晚,咱还能见面的。”
刘海生皱着眉头,肯定地说道:“唉!可惜了,也白瞎喽,‘金龙’那条头狗!千金难买,是真心疼哪!我敢说,你们爱信不信,今天没有‘金龙’,说不准,小钟子哪,就回不到这间小屋里来啦!三桂哥,你看看,这半截子獠牙!多沉啊,坠手!没有一斤,也得有八两!这么大的獠牙,咱们在场的,谁见过呀?”“可不咋的!这么大的獠牙,举世罕见哟!”又是宫老师的声音,“多亏着是鹿皮猎服,扯了条口子,也算救了咱们小钟子一命!没有这套猎服,就是‘金龙’活着,也是不可想象哟!”太累,太恐惧,太苦恼也太悲伤了。我躺在里屋的炕上,不想吃饭,酒盅儿也没动,就那么躺着。
耳朵听着外面的议论,思想和感情却是一片茫然,而且麻木到了极点。吴英子的父母也早就来了,为其他的客人张罗着茶水。吴英子的母亲坐在炕沿的黑影里,眼巴巴地盯着她未来的老姑爷子,一边啜泣一边不停地祷告,“山神爷保佑啊!山神爷保佑啊!保佑俺孩子,永远别再见到那头可恨的野猪……”我惦记着爷爷,桥头上回来,半路上,爷爷仅问了我一句话:“‘金龙’的尸体,还在那儿吗?”见我点头,他咬着牙根,叹息了一声,“他姥姥!我快六十岁的人了,真!”刚才进屋以后,我好似懵懵懂懂,又恍恍惚惚地听到,是场长宋秃子的声音,以领导者的身份,在安慰和劝说着爷爷,“老金头,你咋不听话呢!去七鬼峰,黑灯瞎火的?听话,明天我安排几个人,和你一块儿去!这不,不下了!捋脚印就能找到!咱先说开了!你要出了事,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
人命关天,你怎么就,越老越糊涂了呢!”可是现在,爷爷他,到底在哪儿呢?吴英子的母亲,我未来的老丈母娘,找到爷爷的时候,爷爷正在仓房中做出发前的准备呢!他把多年的那支三八大盖儿又找了出来。子弹经过了特殊加工,用女人月经血浸泡的弹头,枪打得准,杀伤力强,又绝对的没有臭火。但不到关键时刻,猎人和炮手,是不用这种子弹的。爷爷把这些子弹找了出来,同时也就说明,年迈的爷爷,已经豁出了他的老命。为了“金龙”,为了儿孙,当然也是为了那十一条朝夕相伴的大个儿猎犬。见爷爷在我身边躺下,客人们才告辞,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小屋。我年轻,睡觉本来就死,再加上一整天的疲劳和折腾,迷迷糊糊,很快就睡死了过去。突然觉着有人在拽我。睁眼一看,竟然是“金虎”。
天色也已经大亮。“金虎”个大,经验又丰富,狗群之中,名正言顺地占居了第二把交椅,副督统也是副统帅。此刻,它跳到了炕上,用牙齿衔着我的衬衣,既小心翼翼,又心急火燎地运足了力气,躬腰,拧脖子,昂着脑袋死拽,口水及哈喇子滴了我一身。我还没有全醒,恼怒又气愤地,扬起左手就给了它一拳,“滚!找死啊,你!”打在头上,倔犟的“金虎”含着泪花,始终也没有松开,尾巴摇晃,牙缝中还不停地哼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