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七鬼峰下野猪王(2)
仅是咄咄逼人的目光,刹那间也能置人于死地,那半个獠牙,简直就是一把明晃晃直刺过来的利剑。我八岁上山,十三岁打猎,十五岁放羊。断了奶就在猎场上骨碌。有经验也有教训,再加上十几年的耳濡目染。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猛兽没打过交道?老虎、豹子、棕熊、黑熊、猞狸、野猪、群狼等等。尽管这头孤猪是惊人的庞大,但它毕竟是行动迟缓,又瞎了一只右眼,左眼的视力也肯定受到了影响。刚才那一枪敲断了它一根獠牙,它的睫毛和眉毛特别地浓密。我身体灵巧,提前又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当野猪吼叫着扑过来的同时,我早已用最快的速度,拖着猎枪,跳到了第二棵大树的后面。狩猎有三步棋。也就是说,与猛兽打交道,开枪以前首先把自己隐蔽起来。没有大树的地方不打。有大树也得提前看好第二棵和第三棵大树的地形和地貌。打一枪换一棵大树。靠着大树,与疯狂吼叫着的猛兽周旋。
在这方面,除了技巧,更主要的是要有相当的胆量。没有胆量,技术再高也当不了猎人。猎人的胆子,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恐怕就已经练出来了!当野猪调头又扑过来时,它是奔着我的身影来的,距离太近,已来不及瞄准,枪口一指又猛地打出了第二发子弹!“咚——”当我向第三棵大树后面躲藏时,孤猪就懵了,大嘴巴子猛地一晃,“喀嚓”一声,然后扭头就顺山包冲了下去。前后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猎犬也汪汪地吼叫着,一窝蜂地猛追。屁股后面,猎狗在一起又扬起了一阵阵高高的雪雾。太紧张也太恐惧了!看着野猪逃走的方向,我知道它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才仔细看看我第一次藏身的那棵大树。
那是棵苍劲挺拔的粗大红松,可是就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紫红色的树皮,仿佛被利斧破过了一样。树皮翻着,白花花的树瓤拦腰被切断,足足地有半拳头之深。力量之大,可想而知。我若是不及时闪开,别说皮肉,骨头渣滓也得被它给碾碎。
若不是断了一棵獠牙,又是一只眼睛,其后果真不可想象啊!我摸了摸被獠牙豁开的松树茬子,热乎乎的还有点儿烫手。像突然被炮弹皮子崩开了那样。来不及多想,我又赶紧奔重伤后的“金龙”扑了过去。“金龙”曾经两次救了爷爷的命。“金龙”一死,爷爷不得疼昏了啊!再说了,“金龙”是狗群中的统帅,一旦阵亡,整个狗群,就会群龙无首。就我个人而言,猎场上驰骋,多半儿胆量也是来自于“金龙”啊!“金龙”一旦死去,别说是狩猪,就是生活,也失去了意义!在雪地上,我先找到了那大半截子獠牙。近似象牙,抓在手上沉甸甸的。骨质坚硬,牙尖又锋利,像空中的月牙儿一样,泛着寒光,这是世界上罕见的一颗特大型野猪的獠牙。看到獠牙,我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轻狂,不冷静也太没有胆量了。瞄准眼睛却打在了牙上。眼睛与牙齿,多大的距离呀!你死我活,差之分毫,小命就没啦!金钟烈呀金钟烈,真若自己死在了山上,剩下了爷爷,还怎么活啊!再说了,算自己侥幸。猎枪的子弹是平头的,面积大,杀伤力也强;如果是三八大盖或者是水连珠呢?弹头不可能击打在牙骨的正中央,那是尖头,肯定会擦边飞了出去。獠牙不断,刚才那一个回合,被撕破的,就不仅仅是鹿皮猎服的袄袖子啦!揉摸着獠牙的一瞬间,内心深处,我也在无情地鞭挞和批评着自己。在狩猎场上,是没有机会让你下不为例的。“金龙”没死,“金龙”还活着!“金龙”是野猪的克星。
有一年秋天,“金龙”自己赶回来两头野猪,每头都是二三百斤。“金龙”咬猪,不超过两嘴。一嘴就完事,它专门咬公猪的粪门和母猪的阴部,一嘴就撕烂,连皮带肉都给扯了下来。它个头不大,一身黄毛,像缎子一样,油光闪亮,奔跑的速度,超过了子弹。发现了孤猪,它决不肯放过。林场二十多家职业炮手,唯独爷爷,专打孤猪。打孤猪主要是依仗着“金龙”的本领。多少次了,我都是亲眼见到,“金龙”骑着孤猪奔跑。它身体灵巧,像猴子一样。骑在身上并突然地回过头来,在孤猪的肛门处狠咬一口,孤猪“吱吱”地哀叫着,就更加拼了命地奔跑,直到累死或累昏过去,“金龙”才滚了下来,等着主人开膛剁肉。
多数孤猪的肉不能吃,肉丝儿太粗,一半会儿烀不熟,烀熟了也像棉花套子一样,咬不动嚼不烂。另外,其味道也太膻,打鼻子。孤猪也就是公野猪中的大跑卵子,除了猪鞭,其他部件,几乎都没有用处。只有喂狗,用猎刀剁成碎块。庞大的狗群,一头野猪,半天就吃完。所以说小兴安岭周边地区,远近的炮手谁都知道:鸡爪子河林场,朝鲜族金家爷儿们,祖孙三代,都是野猪中孤猪的克星。宋场长为什么盼着我回来?其根本原因,恐怕也在这儿。“金龙”不仅仅是抓猪,河里逮鱼,也是它的一大绝活,它腿短身子长,爪粗脑袋大。尾巴没毛,光秃秃的。逮鱼有瘾,水性还特好。
有一年在鸡爪子河的拐弯处,山里人也叫柳毛崴子。因为河套中的胳膊肘崴子,均是水深又有着漩的暗洞。崴子的三面均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柳毛村条子。水中的树根,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因为没法儿下网,再加上小兴安岭的河水又透骨地凉,所以说,崴子中的大鱼,也就非常地平常,并不稀罕。那天“金龙”在黄龙沟不远处的崴子中“轰隆”一头就扎了下去,但十几分钟,仍见不到它的影儿,开始还有浪花,后来就仅剩下漩涡了。爷爷心焦如焚,盯着水面,一脸的绝望。“钟子,毁啦!‘金龙’肯定是死在下面啦!”瞅瞅水面,再看看怀表。皱着眉头,一声声地叹息!我呢,更是没咒儿可念。恨只恨自己是旱鸭子出身,愣在那儿,既替“金龙”感到悲哀,也为爷爷的忧虑而深感自惭。正当我和爷爷抱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水面上忽然翻起来一个大花。
“爷爷快看!”我大喜过望地尖着嗓门喊道。仔细一瞅,果然是“金龙”,艰难地,也是疲惫不堪地一点点地游了上来,嘴上衔着一个青褐色的庞然大物,吃力地,一点点拖到了岸边,就再也没有力气了。我和爷爷奋力地拖上来一看,嘿!好家伙!一条特大个儿的鲶鱼。身子有三米多长,体重也远远超过了金龙的两倍,上下嘴唇,全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牙齿。抬回林场,用台秤一称,嗬!一百斤出头。全林业局轰动,《黑龙江日报》发照片又发了消息,鱼皮被制作成了标本,像一艘战舰,至今还在省博物馆内陈列着呢!猎狗“金龙”呢!昏睡了三天,一个星期才恢复过来。从此以后,猎狗“金龙”在小兴安岭林区,就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在铁的事实面前,包括林业部来的专家和省里的学者,也不得不承认,猎狗“金龙”,确实是有一定龙性。水中鏊战,鲶鱼的利齿,也在“金龙”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口子。一百多斤重的鲶鱼,在深水中的力量,岂止百斤?猎狗“金龙”才四五十斤啊!还有,猎狗“金龙”尽管是雄性,但它从来不和任何母狗交配,不管对方多么丰腴,还是多么漂亮,它均熟视无睹,没有丝毫的性欲。有一次吴三桂把自家正发情的母狗子牵到了我们家,用尽了手段,想招它为“驸马”,可是“金龙”呢,躲躲闪闪地就是不肯入宫。
见吴三桂拖着母狗出尽了洋相,爷爷就不高兴地说道:“老吴你干啥呢?啥年月了,还在这儿包办婚姻?”吴三桂也急了:“操!上赶着不成买卖!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这家伙可好,送上门来啦,三月的小葱,还拿一把呢!”说完,拖着母狗就走,“走!回家!不配了!这家伙是二胰子,太监一个,纯粹的废物!”刚一出门,爷爷就捋着胡子笑了,“哈哈哈哈!想得龙子龙孙,就那么容易吗!我家‘金龙’,可不是你吴三桂哟!为个女人,就葬送了大明的江山。……别说你们家的母狗啦!我家的母狗多不多?朝夕相处,转着圈儿发情,‘金龙’闭着眼睛,味儿都不肯闻呢!你想得龙子龙孙?哼!我金玉善,早就想得龙子龙孙啦!办得到吗?它是狗,又不是你的儿子!……”“金龙”是雄性,这是有目共睹的,但它死活不与母狗们交配,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金龙”是爷爷在黄龙沟附近捡回来的一只小狗。十几条毒蛇被它给咬死,但它也受了重伤。
爷爷狩猎回来,动了怜悯之心,把它抱回了家中。尽管它其貌不扬,个头儿也很小,但爷爷心里清楚:未来的头狗,非这小狗崽子莫属。一般的猎狗,其寿命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可是“金龙”跟随着爷爷已经二十多年了,征战南北,功勋卓著。我还没出生,爷爷就把“金龙”列入家庭中的主要成员。人犬同枕,感情倍儿深。
听爷爷说,我小的时候还不到周岁,夏天在院子里爬着玩,突然一条毒蛇口吐芯子向我扑了过来……妈妈吓懵了,拼命地呼喊。关键时刻,是“金龙”从障子外面跳进来,咬死毒蛇,救了我一命。后来在猎场上,类似的事情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在我的心目中,“金龙”不仅仅是头狗和主人的保镖,更是一座靠山和偶像。
看不见“金龙”,我就会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包括年迈的爷爷,跟我一样,都把“金龙”视为自己的灵魂、生活中的阳光和精神上的依托。其意义,早已经超过了救命的恩人!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金龙”竟然被这头让人憎恨的孤猪,挑开了肚皮,瘫痪在了地上。“金龙”受伤,“金龙”被挑,在“金龙”的狩猎史上,也是一大奇迹啊!谁敢相信,谁又能相信,当今世界上,还有一头孤猪,敢挑伤了金氏家族中的那只“金龙”?这头孤猪,除非是神仙,否则,它到底又是一头什么样的野猪啊?!孤猪太大,我亲眼目睹。
扯碎了我身上的鹿皮猎服,这是我今天最大的幸运!可是,“金龙”躺在了地上,肚皮被豁开,流出了肠子。无情的事实,也使我感到了憎恨和后悔,憎恨孤猪有巨大的神威,后悔不该来七鬼峰狩猎。悲伤之中,我突然萌生了死亡的念头和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绝望!此时此刻,突然刮起了西北风。山谷中松涛像闷雷一样,“呜——”雪花更急,沸沸扬扬,像飞舞着的鹅毛,罩住了群山,也遮住了天日。狗群还没有回来,似乎是追到了另一个世界。除了寒风,再没有丁点儿杂音。周围静悄悄、阴森森的。我感到孤独,感到恐惧,感到悲哀,也感到了绝望!狗群为什么还不回来啊?难道是叛变了?还是抛弃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第一场大雪,野猪根本就不是猎犬的对手。
猎犬使爪子,奔跑时,落地伸成了巴掌,抬起来又缩成了拳头,积雪再暄,也陷不下去。但野猪不行,野猪是蹄子,一陷到底,直托着肚皮。不像三九天,雪上有一层硬壳,陷不下去,一般野猪,就超过了猎狗的速度。遇到大面积的刺玫瑰和老虎子(一种带刺儿的植物),狗得绕圈,但野猪不怕,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眼下是狩猎的黄金季节,猎狗在各方面都能发挥它们最大的优势。可狗群就是不见归来,又听不见狗咬,又能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急得强忍着泪水,但看看躺着的“金龙”,最终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它的面前,双手抱着,嘤嘤地哭出了声,“……‘金龙’啊‘金龙’,你真要是咋的……我和爷爷……还怎么活啊!”蓦然,我看到“金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透过雪雾,它的目光是温柔的,也是忧虑的;是困惑的,也是歉疚的;但没有恐惧,更没有埋怨;那么和蔼,更是那么慈祥。
它伸出了舌头——柔软的、热乎乎的舌头,一下又一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舔着。感情的传递,孤独之中,使我感受到了一点点慰藉。患难与共,同舟共济。我使劲擦了擦眼泪,掏出针线来,小心翼翼地,先把肠子给它收了回去,然后又两手颤着,悲痛交加,一针一针地缝着。这很正常,猎犬时常被野猪挑了,但伤不着心脏,缝两针,养些日子,照样会出征。可是,今天缝补的,不是普通的猎狗,是常胜将军,并附有一定灵性的“金龙”啊!“金龙”被挑,是不是象征着,它主人的末日也快要到啦!群犬回来了。默默地,无声地,也是静悄悄地,或蹲或站,用期待的目光,在关注着伙伴和它们的主人。发现了群犬,一只不少,我内心的苦闷和忧伤,似乎也略有点儿安慰和轻松。不再孤独,也不再绝望。只要身边还有狗群,还有猎枪,作为猎人,就会再次振作起来,迎着希望,一步步继续跋涉。
十八岁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把“金龙”的伤口缝好,见它晃动尾巴,我又破涕为笑了。两手抓着它的前腿,一使劲,把它背到了肩上,再看看“黄天霸”和“黑虎星”它们,略有点儿欣喜地感叹着说道:“多亏是你啊,‘金龙’!如果是‘黄天霸’呢,累死我,也背不动啊!行!不沉,走吧,咱们哥们儿几个!天就要黑了!回家太晚,爷爷又要着急啦!”我惦记着爷爷,见不到我的影子,爷爷会在鸡爪子河大桥上等到天亮。不停地抽烟,一遍又一遍地眺望。三十里,积雪又厚,没有半天,是赶不到家的。
整整三个年头了,我从来没有让爷爷失望过。第一场大雪,每年冬天都是宋秃子帮忙,出动拖拉机,把几十头野猪,一次性给捞了回去。最多的那年拉了两大爬犁,一百多头,全林业局轰动。门前变成了供应站,愿意吃肉,就随便地去扛。就因为人缘特好,从记事儿到参军,我们家从来没有见过锁头。除了枪支弹药,其他东西,一律是共产主义社会。只要你喜欢,就可以随便地拿走。不打招呼,也没人拿你当贼。只要不浪费,不是拿出去卖钱,爷爷那儿,就敞开地供应。爷爷是1931年逃难来的黑龙江,后来又成了老抗联。爷爷的心胸,就跟他见的世面一样广。远路无轻载。西北风,伴着林涛,一个劲儿地怒吼。寒风刺脸,积雪太深,不少地方,已经超过了膝盖,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直直腰板,喘两口粗气。
背后是深深的脚印,面前是茫茫的雪原。十二条猎狗呢,在我的身前身后不停地奔跑着。或轰起一大群野鸡,“咯咯”地叫着,向更远处飞去;或撵起来几只狍子,一边逃跑一边闷声地吼叫,“汪——汪——”不知道底细,仅听叫声,还误认为是狗呢!但十二条大狗,却一声也不响,除了乱跑,就是忽然地夹紧了尾巴,聚在一起,逆着风向,在辨别着什么,或倾听着什么!狗的嗅觉,非常敏感,从姿式上判断,是嗅到了那头孤猪?还是蓦然间发现了更大的猛兽?”
我脖子上挂着猎枪,脊梁上背着“金龙”,一步三滑,磕磕绊绊,还时常地滑倒。可是,当我走到七鬼峰第四块鬼石砬子的时候,神经系统刚觉着有些紧张和异常,下风头,也就是东南方向的暮色中,那头瞎了眼、断了一根獠牙的孤猪,突然就出现在了龇牙咧嘴的巨石上面,居高临下,不声不响。用灼人的目光,透过雪花在逼视着我们。我先是“啊”了一声。一阵恐怖袭遍了全身。双手一松,扔掉了“金龙”,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摘下猎枪,就要准备射击。孤猪太狡猾也太阴险了,它竟然跑出来这么远?在下风头潜伏着来报复我们,我除了寒冷,除了恐惧,此时此刻,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不容你多想,也来不及多想,大孤猪就拧着脖子,歪着脑袋,魔鬼一样,带着一股旋风,扬着一阵雪雾,随着一声狰狞的呼啸,闪电般,“呜——”泰山压顶般直扑了过来……完了!彻底完了!匆忙中,我的猎枪竟然没打开保险就勾动了板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