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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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转运时刻的到来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伤痛使他久久不能入睡,他不想想什么事情,让自己脑子空空如也地躺在床上。这时,有人进来了,然后,一个身影遮断了灯光,说:“小子,坐起来。”

他就坐了起来。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甚至也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那人的手伸出来,手上有一张晃动的纸:“给你。”

“信?”

“做梦吧,谁给你写信?拿着!”

“李老板!真的是……木材批件!”

“你听过,却没见过,还问什么真假?”

“假的没用啊!”

“假的没用?你不是想做生意吗?生意场就是真真假假。”

拉加泽里忽有所悟,突然笑了:“你就像学校里的老师说话。”

“这就算你的恭维话?算了,好听的话也是真真假假,你不说也罢。这里是五个立方的木材指标,老子不念你可怜,倒怜你读过几天书,拿一票给你,试试是不是做生意料。”

“只够半车呀!”

“你不是说在这镇子上两年,什么门道都看清楚了吗?真想发财,你就弄一车木材,拉出山卖掉。要是不行,光指标,每个立方可以卖几百块钱,就这镇子上就可以卖掉。要是找不到卖主,我按市场价买回来!”说完,李老板就扬长而去了。

拉加泽里在背后着急得大喊一声:“钱,我哪来那么多钱!”

李老板都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了,又走回到灯光下面:“我不要你的钱,这批件白送给你。”

“天下哪有白送人的东西?”

“那就看是一次还是很多次了。如果是一次,天下就真有这样的事情,你在镇子上这么久,我让你尝尝木头生意的甜头,小小的甜头。如果你想长久做下去,那就肯定要感谢我是不是?”

“那你要什么?”

李老板在椅子上坐下来:“孩子,听我一句劝,尝尝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学校念书去吧。”

拉加泽里缓缓摇头:“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真的铁了心?”

“不铁心能在这镇上补两年轮胎?”

“一下水就什么都要干了。”

“干!”

“落叶松,你敢弄吗?”

“落叶松!”

“对,就这东西!”

落叶松是珍稀树种,砍这个树,可不是一般的盗伐林木。拉加泽里知道这个,李老板何尝又不知道。他问:“你叫我弄这个来卖?”

李老板缓缓摇头。

“你说嘛!”

“小子,你是个嘴严的人,但我也不方便告诉你。”

“做什么用?”

“棺材。”说出这个字眼时,李老板嗓音喑哑,脸上了出现了忧戚的神情,他叹口气说,“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机村人死了不是睡棺材的。但拉加泽里知道棺材的样子。前些年,国营伐木场还在的时候,每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指标,每年都要预先做些棺材。做棺材都用口径最大的木材。木材口径大,做出来的棺材就宽敞气派。木材口径大,说明这树已经生长了好几百年。好多树长到这个份上,内部大多都开始朽腐了。森林虽大,找到上好的棺木并不十分容易。他们把那些最好的树伐下来,锯开晾干,再请来木匠,做成一副副棺材,整齐地摆放在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拉加泽里记得,村里曾经有个胆大的孩子,偷偷钻进那个房子,睡在棺材里去。房子建在山坡边,那墙里边高外边低,进去容易,出来很困难了。这孩子在棺材里睡了一会,就有些害怕了。等到发现不能从里面出去,而大声喊叫却没人来开门时,就更加害怕了。从此,这个人就有些神经了。

拉加泽里对李老板说,他知道棺材是什么东西,知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头。他还给李老板讲了那个小孩让棺材屋吓傻的故事。告诉他看见过伐木场的老师傅一遍遍给棺材刷上一层层漆,使之发出一闪烁不定的幽暗光亮。

李老板还是哑着嗓子:“是啊,人只死一次,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好带一副好棺材了。”

“要死的是你的好朋友?”

李老板并不答话,自顾着叹息一声:“可是躺不躺好棺材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拉加泽里并不知道。藏族人关心死后灵魂的去处,对肉身的安置并不特别上心。

“嗨!我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个干什么!”

一阵微风吹起,又是一股一股的杜鹃花送到鼻腔里来,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房子背后,河岸下面,轰轰奔流的河水他也没有听见。星空灿烂,河水轰鸣着在星光下奔向东南。而芬芳温暖的春风之中,这片群山里,一片片的杜鹃正从山脚的河岸,由低到高,开向山岗。再有一个多月,现在山顶积雪的那些山梁,将变成杜鹃的海洋。

从三十年前开始,采伐的利斧挥向成材的高大树木:杉树、桦树、桦树和柏树。到如今,伤痕累累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树再也不能连缀成片,倒是这些枝干虬曲,木质疏松的杜鹃生机勃发,使沟壑峰峦一片绚烂。在学校作文课上,拉加泽里曾经用很漂亮的文字写过杜鹃。

他写杜鹃文字,最让老师赞扬的就是说,这些杜鹃初放之时,他不是看见,而是听见。现在他却对扑鼻而来的浓重香气都没有了一点感觉。他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他出了店门,看见检查站的关口上还亮着灯光,沉闷的脑子里也透进了一丝亮光。他往检查站走去,一下下迈开步子时,腰眼上被电警棍击伤的地方放电一样窜出一股股尖锐的痛楚,闪电一样蜿蜒而上,直到脑门顶上,凝聚的灯光迸散开来,变成许多晃动不已的光斑。他尽力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但他仍然未曾闻到杜鹃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余响。

他走进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站长被撞伤,要是出不了医院,锁着验关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钥匙就由他来掌管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中央满是苍蝇屎的白炽灯摇晃不止,使围着桌子的检查站这些人,一张张脸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检查站七个人,一正一副两个站长,五个验关员,轮流值守关卡,余下的也无处可去,就在屋子里打牌喝酒。

拉加泽里进屋的时候,又有人举起了酒杯:“刘站长,我再敬你一杯!干!”

“站长在医院!”

“所以,你现在就是站长!”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长!”

“代理也是站长!”

“这话倒也在理,好,我……咦?这小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拉加泽里尽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灿烂。

“来,替我喝了这杯!”

拉加泽里接过来一饮而尽。

“妈的,你……干什么来了?”

“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

一个人大笑:“疯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几个醉了的家伙就把那张纸头抢来抢去:“我看看!”

“我看看!”

“给我也看看!”

他们不是要看这纸头是不是真的,这东西他们见得多了,但这么一张纸头从这个天天见面,不吭不哈,围着个橡皮围裙修补汽车轮胎的毛头小子手上拿出来,就有些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