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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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已经是坏人了。”

“你是好人。”

“好人会被警察打?”

“妈的。”老王骂道。

拉加泽里从店里搬出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太阳底下:“你们两位谁坐?”

“我实在是站不住了。”老三坐下了。

老王走开前,还指着拉加泽里说:“记住我的话。”然后,他又折了回来,指着老三说,“要钱不要命,这我懂。但你要知道,被撞的人躺在医院里,有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一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清楚了。”

“那你还费那么大的劲对付我。”

老王走回执勤点,背着的手上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警告。一个小小的警告。”

这时,坐在太阳底下的老三快要撑不住了,他眼皮都在抬不起来了,嘴里的口气却还凶狠:“水。妈的,老子想喝水。”但说话间,这家伙已经连椅子带人翻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拉加泽里搬他不动,正好茶馆的李老板过来才帮着把老三弄到了床上。

李老板掏出手绢,掸去身上的尘土:“被老王他们招呼了?”

拉加泽里点点头:“我也被他招呼了。前晚上。”

“为什么?”

“他说我知情不报?”

“不能报。”

“我不知道,咋报?”

“你是说,知道就会报?”

拉加泽里笑了:“知道也不能报。”

“对头!”李老板一掌拍在他肩上,并不十分用力,一股疼痛却是从腰眼闪电般地掠到背上。他的身子禁不住晃了几晃。

“怎么了?”

拉加泽里稳住了身子:“我饿了。”

李老板叹了口气:“来吧。”

他跟着李老板往茶馆走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只是看着前面那条拖在尘土里的影子挪动着步子。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来,涔涔而下。都在茶馆里坐下了,他趴在桌子上,什么地方都不敢看。他恍然听见李老板在叱骂服务员:“一碗?五碗!”

吃到第三碗方便面时,他缓过点劲来了。这才把脸抬起来:“真是五碗。”又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两碗给消灭了。这才腾出手来挽起袖口去擦满脸的汗水。

耳朵却听见李老板叹息一声:“可怜。”

李老板手捧着罐子一样的大茶杯,斜倚在窗前,又叹一声:“可怜。”

“我不要人可怜。”

“我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怜。”

“你发了财,就说我们没发财的人可怜。”

“你要不是想发大财跑到这里来瞎混,该是考上大学了。”

“是。”拉加泽里不是故意要博人同情,但提起这话头,他的笑容里自然就带上了几分凄楚的味道,“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天天听我讲数学题,她考上大学,就不要我了。”

李老板笑起来:“你再说,我要心软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李老板在这里哪是开什么茶馆,他有路子,从林业局,从些稀奇古怪的渠道搞得到木材指标,除了茶馆门上几个大字:“茶水面点”,还有“信息洽谈”几个字贴在窗玻璃上。但他不上山收购木材,也不雇卡车把木材长途贩运到山外,整日里就抱着个大茶杯倚在门口,遇见人问候说恭喜发财,也是一点不上心的样子:“财神住在你们家,我这里嘛,小财,小财。”听说这人文化高,因为文化高当过右派,坐过监牢。不久就到了退休年龄,退了休就到这镇上做生意来了。

拉加泽里就要张口求他。但这张嘴长在了他的身上,要说出求人的话来真是千难万难。这时,李老板叹口气:“唉,年青人,话都递到你嘴边了,求个情都这么千难万难,这混沌世道,你还想发财?”

拉加泽里就要开口了,但检查站的两个验关员走了进来。看拉加泽里一脸难受表情,说:“让老王折腾够了,莫非你李老板还要开堂审问人家。”

“我是教他。”

“教他什么?来,坐过来,小子,老王你都不怕,更不用怕他。”

拉加泽里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了,没有忘记给两人一个敬上一支香烟。

“我教他不要老想来趟这里的浑水,下水容易上岸难啊!”

“容易,”拉加泽里终于接过话来,“容易你就帮我一把。”

李老板叫服务员给两位上了好茶,也过来坐了,对着检查站上的两个验关员:“除非我们一起帮。”

刘副站长和本佳都起端杯子喝茶,并不答话。

“我……”拉加嘴巴张开了,却还是说不出求人的话来。

还是刘副站长开口了:“你来这镇上两年多了吧。”

“是。”

“两年就守着一个破店,看人家大把大把赚钱,连旅馆里当小姐的都倒过几车木头,你,有耐心。”

拉加泽里笑了:“不算白过,看门道嘛。”

“看清楚了?”

“差不多吧。”

“老王下手重吗?”

“不是一般的重。”

“怕了?”

“不怕。”

“好。”

但接下来,他们就换了张桌子压低了声音说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守在那里半天,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了。委屈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要再继续被人家撂在一边,他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只好独自走出门来,往自己那破店里走的时候,他把刚才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声来了:“刘站长,本佳哥哥,求你们给我开张通关条吧。李老板,求求你,分点指标给我吧。”

除了自己,没有人听见这些话,而自己是不用听见的,因为这些话他已经在肚子里说过百遍千遍了。因这些说不出口的话,他伸出手来狠狠抽打了自己死要面子的脸。心里更是把自尊那字眼恨了千遍万遍。

也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情绪,回到店里,看见从床上挣扎起来的老三又说我们是兄弟时,拉加泽里发火了:“老子没那么多兄弟!”

他本以为这家伙会跳起来的,但他反倒见怪不怪,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了。于是,他回到店门口,眯缝着眼睛看西斜的太阳。这一天,他是前所未有的感伤,并深深感到了前途的迷茫。要是这时,过去的女友阿嗄来牵牵他衣袖,他肯定立马就回学校读书去了。但是阿嗄已经考上了医学院了,也不再是他的女朋友了。

拉加泽里恍然听见阿嗄说:“你的英语怎么总是有机村的腔调啊!”他还听见阿嗄说,“老师说你的脑壳是个数学脑壳!”

如今,这些声音好像都是前世的事情了。阿嗄还说:“小时候在机村,怎么没看出来你会这么聪明啊!”

分手的决定阿嗄是不忍心告诉他的。分手决定是阿嗄的父亲崔巴噶瓦告诉他的。老人专门从村里来了一趟他讨厌的这个镇子,坐在他店里一袋袋抽烟,从太阳当顶直到太阳落山。老人把烟袋插回腰间,走到店门口,背对着他说:“这么好的娃娃,偏来这乱七糟八的地方,你伤了阿嗄的心了。”

“我心里想的她都知道。我告诉她了。”

“年轻人就怕把路子想歪了。”

“开放搞活,大家都来做木头生意,我走歪了!那这镇上做生意的都是坏人?”要是在今天,拉加泽里就不会对老人提高了嗓门。

老人转过身来,指指四周山上砍伐得这里那里一点点残存再也无法连缀成片的树林:“小子,这些人发完木头财就拍屁股走人了,我们这些人却要在这里祖祖辈辈呆下去的呀!”

“你比中央领导想到还远?”

老人涨红了脸,却把到了嘴边的骂人话咽回去了,他叹息一声:“以后,你要恨就恨我吧,不要恨我家阿嘎。”

那时,他以为,只要自己发了财,阿嗄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但事到如今,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老三从床上起来,掏出两支烟含在嘴里,一并点燃后,才插了一支在他的嘴上。

老王披着大衣从执勤点朝这里踱来,老三见状就躲到一边去了。老王过来了,说:“你最好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那平和的声音里甚至还能听出一丝丝关切。老王提高了声音故意要让躲进店里的老三听见:“他几兄弟不会有好下场!”

李老板、刘副站长和本佳从茶馆里出来,也走到这边来了。李老板说:“老王忙啊,又在调查案子啊。”

老王涨紫了脸:“我在教育这小子,让他不要跟坏人混在一起!”

“你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坏人整了吗?”

“我是让他长点记性,记住我老王是干什么吃的!”

刘副站长也插上话来:“可是,作案的人你抓住了吗?”

“你不相信专政机关的力量?”

刘副站长语含讥讽:“不要紧的,等医院里的人醒过来,开口说话,专政机关抓人就是了。”

老王脸上的紫色更加深重:“妈的,吃多了黑钱的人,撞死了也活该!”

大家在黄昏里各自散开,接着,迷蒙的夜色就笼罩下来了。

拉加泽里打开店里的灯,两个在他床上躺了一天的家伙已经悄悄离开了。他连店门都懒得关上,就在床上躺了下来。怎么也想不到,他转运的日子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以至于他用锉刀在板壁上刻下了这个日子。本来,依上学时爱写东西的习惯,他甚至还想刻上四个字:杜鹃花开。但他自嘲地笑笑,把锉刀哐啷一声扔在了放着各种型号扳子的工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