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索家大院(2)
他们都二十三四岁，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富墨林心里觉得对不起四姑奶，她一直等待自己。可是去哈尔滨决心已下，他对四姑奶说：“你再等等我……”
“老天爷把我许配给你，我一辈是你的人！”尼莽吉说。
富墨林去哈尔滨的火车上，老牛反刍一样她的话，咀嚼出沧桑和悲凉。他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等有一天抗日胜利，我用八抬大轿抬你！他到了哈尔滨，经那个同学介绍，做起全新工作--搞情报，后送到苏联接受训练，加入共产国际情报组。
佐尔格从东京发出密电，关东军的“贝壳计划”在三江地区的白狼山实施，为弄清这个高度机密计划的实质内容，派富墨林回到老家三江，建立一个情报组，全称“共产国际三江情报组”，搞到“贝壳计划”的情报。
三江大戏院经理四姑奶尼莽吉，坐在戏院内回忆的只是她和富墨林小时候的事情，回忆随着他们一起长大，想到富墨林去日本留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咬咬牙跑出闺房，到他的房间，钻入他焐在火炕上的被窝，麻花（蓝地儿白麻叶状图案）被浆了还残留着粮食的香味儿。她渴望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日本多远不说，一去几年，多让人想念。给他吧，早晚是他的，自己愿意给……
“经理！”
四姑奶回忆第二次给冲断，多年前眼看动真章儿大哥突然进来，不然事儿就成了，这次是戏院工作人员打扫，电影散场有些时候。
“哦，你们打扫吧！”她起身，周围是一片空座位，只三两个工作人员在清扫。
四姑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和大戏院一体的房子，二层楼，门开向另一条街，是戏院的后身，从舞台通过一个门也可以到她的办公室，一般她不那样走。
“今晚他能来吗？”四姑奶下意识地望眼炕床，外形看是张床，实际是一铺火炕，安装了假床头，只为装饰美观而已。床很大，意念中她不是一个人住，始终有一个人跟自己住，还不仅仅是住，做了美好的事。这个人她不说，谁都可以猜出来。
富墨林去哈尔滨起初还有信来，突然失去了联系，而且是几年。索家人猜测，没有一个公认准确猜测。
“四妹，你有什么打算？”当家的我爷索顾青问。
“啥意思，大哥？”她听明白了，故意反问。
“墨林走有几年，音信皆无，你干等……”
“赶我走？大哥？”
“不不，四妹你误会啦，你即使呆在索家一辈子，哥也不会赶你走的。”爷爷急忙解释道。
四姑奶还是不乐意了，沾着气说：
“不撵我也要走了。”
“去哪儿？”
“唱戏！”
“你去唱戏？
“嗯哪！”
爷爷吓了一跳，脸色都变白。听妹妹说要去唱戏，怎么把他老人家吓了一跳？又不是出家当尼姑。
唱戏，如临大敌。三江首富索家出不得唱戏的人，娶妻妾也不能搭唱戏的边儿。当时的社会唱戏的被看成下九流，九流歌谣云：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八客九庄田。中九流：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的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街九卖糖。
四姑奶说去唱戏可不只吓唬爷爷，索家有钱，请戏箱（戏班子演出）来大院。一来二去，四姑奶听戏听上了瘾，有一出二人转勾起她对远去日本读书富墨林的怀念，他虽不是进京赶考。此去哈尔滨几年，同样是音信皆无，能不能回来，回来还跟不跟自己成婚？
“唱戏？我们索家人怎么能出戏子？”我太爷发怒，他对爷爷说，“找媒人，把老四嫁出去，别砢蠢（丢丑）在家里。”
“阿玛，墨林怎么办？”爷爷问。
“我看他们俩的事山旋着（不确定），老四鬼迷上唱戏，墨林怎会看上一个戏子。”
“阿玛，这事还是慎重处理的好。”
“咋慎重？”
爷爷正好要开设一个大戏院，他说让四姑奶去当经理，电影、戏她管够看。
“中吧，也比她自己去唱戏强。”
三江大戏院建成后，爷爷对四姑奶说：“四妹呀，帮帮大哥啊！”
“帮什么？怎么帮？”
“三江大戏院马上开院，需要一个经理，我琢磨啊四妹你再合适不过。”
四姑奶听后笑成虾米，说：“大哥你没处寻开心，拿我……”
“哎，哎，不是呀！”爷爷二十几岁当家，很威严，索家大院里只是在四姑奶面前不敢威严，其实威严也不好使，他说，“四妹你当大戏院的经理吧！”
四姑奶惊大眼睛，当家的长兄没吃错药吧？选我当经理去管理大戏院，张三（狼）哄孩子信得着我吗？
“你爱看戏，正好天天看。”
这后一件事有诱惑力，她来了兴趣，问：“不是还放电影？”
“放电影。”
“那经理我当！”
爷爷就叫四姑奶当三江大戏院经理，她真没让长兄失望，竟然把戏院经营得红红火火，显示出管理才能。
“没想到四妹还真行！”爷爷满意，对我的另几个爷爷说，“三江开埠做生意近百年，还没有一个女经理，咱索家有了。”
四姑奶往下做的更让爷爷满意，她吃透了长兄开这个大戏院的目的，肯定不是为盈利，倒像一个养鱼池，不过养的不是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而是三江社会三教九流，终归还是为索家发达。十几个雅座发挥了作用，确切说四姑奶经营了雅座，使爷爷达到了目的。
走廊和以前一样静，没有脚步声，她有些失望，认为他不会来，到了大院里要看的人一大串，自己在这一串人里，排名不是太靠前，依次看自己也得明天。
“这回来了，不放走他。”四姑奶发了狠道。
这一夜四姑奶的觉没睡好，满脑子也就一个人。富墨林回来了，该是不走了吧？婚事总有说法了。
三江大戏院也不是天天都演电影和唱戏，电影片子得到新京去取，戏班子也要外地去请。组建一个属于本戏院的二人转班子的想法有了，还没具体实施。今天空闲，不空闲也得空闲，四姑奶急着要回索家大院。
“四小姐来家啦！”管家冷云奇迎过来打招呼道。
“嗯！墨林回来了？”她问。
“回来了，昨晚到的家。”
“他人呢？”
冷云奇没太注意富墨林出没出院，早晨见他去了当家的堂屋，是不是还在哪儿他不清楚，说：
“八成在老爷的房间里。”
索家下人管当家的我爷叫老爷，管我太爷叫老老爷。四姑奶问：“我阿玛这几天怎么样？”
“老老爷很好的，墨林少爷回来他更高兴，今早的气色比每天都好。”管家说。
四姑奶直接去了当家的堂屋，我爷正一个人坐在四仙桌子旁看书，一本线装的《中庸》，眼镜低垂到鼻梁上，快滑到鼻子尖。
“大哥！”
他抬起头，朝上推推眼镜，放下书道：“四妹回来啦！”
“看看大哥。”她虚假道。
“看我，还不是天天看。”爷爷有时也跟四姑奶说些玩笑话，“恐怕不是看我，找人吧？”
四姑奶嘿嘿憨笑，小计谋给长兄戳穿。
“墨林被你三哥拉走，去了升华印务所。”
四姑奶撇一下嘴，装出不急于见，心却很想见到那个人，说：“墨林回来干什么？”
“哦？你问得有些怪哟！”
“怪？怪吗？”
“这是他的家嘛！你说回家干什么？”
“不是大哥，我的意思是他还回不回哈尔滨？”
爷爷摇摇头，说：“从哈尔滨回来啦。”
富墨林早晨起来在院子里遇见冷云奇，他问：“冷管家，我大哥回来了吗？”
“老爷回来了，到家都后半夜啦。”
“现在起来没？”
“老爷不管睡多晚，早晨一定起来的。”管家说。
富墨林朝爷爷的堂屋走去。
“管家说你回来了，从哈尔滨回来？”爷爷问。
“是，大哥。”
“时间真快，你一晃走了四年。”爷爷说。
“可不是咋地。”富墨林愧疚道，“我没给家里写信……”
“很忙吧？”
“也不是，”富墨林编个理由解释道，“我同学开的医院不在哈尔滨市里，在牡丹江的偏僻山里，主要为一个伐木场的人治病……”
爷爷不计较没有说服力的托词，没给家写信就没写，最终人还不是回来了嘛！他问：
“还去吗？”
“不去了，我这次回三江发展。”
“好啊，你有何打算？”
富墨林说没太想好。
“没想好就别想了，咱们家又新增了几处买卖，你喜欢的挑一样。”爷爷觉得回来一个帮手，有学问的帮手。
“我想想。”
“选一样先干着，将来开一家医院，做你的老本行。”
富墨林说他想改行，医生不想当了。再说开一家医院很麻烦的，日本人对医院看得紧，怕给抗联弄药品啥的。
“我们想开就开，日本人对咱们……噢，我是三江的商务会长嘛！”爷爷说，虽不是自豪，自负还是有的。日本人并不是怕我爷，索家的财富足可以让日本人觉得我爷身上有利可图。
富墨林没立马表态做什么，说清楚了要找些事做。
“让他帮我吧，大戏院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四姑奶说准备弄个二人转班子，没有个专业的演出团体不成，“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人们都爱看二人转。”
爷爷认为四姑奶的想法不错，表示支持她做这件事。至于叫富墨林帮她的忙，还是她自己去跟他说去合适，他们还有一层特殊关系。爷爷说：“你自己跟墨林说吧。”
“我自己说。”
四姑奶准备去看老父亲，临出屋问：“三哥他们多暂（时）回来？”
“没说。”
“会不会在街上吃饭？”
“也备不住（八成大概）。”
“我去找他们。”
到了我太爷的房间里，未等问候他，开口问道：“老四啊，你们什么时候办啊！”
“我还没见到他，阿玛。”
“别再拖啦，抓紧办。”太爷命令口吻道。
四姑奶心大概比任何人都急，昨晚没睡着觉全想这件事，如何向他开口讲这件事她都想好了。
“抓紧！”太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