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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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索家大院(1)

四姑奶尼莽吉在三江大戏院里听说富墨林回来了,当晚放一部电影她里不开,打算早晨回去看他。

《田园春光》她也没看好,准确说看不下去了,心绪给富墨林回来的消息搅乱。

三嫂来看电影,她问:“四妹,你猜谁回来啦?”

“谁呀?”

“富墨林!”三嫂说,表情和语气都有丰富的内容,住在索家大院的人都知道那一段历史,富墨林和尼莽吉青梅竹马,还不仅仅是青梅竹马那样简单。多数青梅竹马就是一种关系而已,没有深入发展,因此也什么可叙述的故事。他们俩不同,有些发展或者说还在发展中,季节性河流似的断断续续地流淌,有汹涌澎湃的时候,也有干涸的时候,此时是怎样情景?

嫂子们看不大清楚,但是注视河流。

“三嫂,到雅座吧。”尼莽吉说。

“有个座位就行,别特意……”三嫂说。

开设三江大戏院是我爷的智慧和精明,是扩大财路的需要。在一地想发大财,各层官府人员、军警宪特的支持必不可少。拉拢贿赂爷爷有一套,三江大戏院属于他老人家的经典杰作。戏院里特设的雅座为谁留的?索家人来看电影或戏,如果没有客人,雅间空闲可以享受一下,这要碰运气,今天给三嫂碰上,为县长留的雅间他没来,因故来不了,三嫂幸运啦。

“正好没人,三嫂过去吧。”三嫂说完马上说,“哦,你要回家的。”

尼莽吉什么也没说,送三嫂到雅座电影开演了,她选一个普通空座位坐下来,眼睛落在幕布上,可心却飞到别一处,回忆迁徙鸟儿一样往故地飞,一下子飞到几十年前。

富墨林的母亲救了打猎落入深雪坑的我太爷,他劝说她到索府去,她死活不肯进索家大院。她不仅是维护寡妇的尊严,更是设身处地为富商着想,进到索家自己算什么?偏房、小妾说不上,又不是去做女佣人,白吃白喝的怕人讲闲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你不肯去,我带狗剩走!”报答救命之恩坚定不移,太爷说。

认了姐姐后,富墨林的母亲姓同意了,对儿子说:“跟你舅走吧,进城享福去吧。”

狗剩年纪还小,不懂什么是享福,拱在母亲的怀里,抱着滚热的奶子(乳房)睡觉踏实不怕狼叫。夜里经常有狼嚎。山里的孩子理解这就是享受就是幸福。

强行将狗剩拉开带走,他的哭声响声很远。到索家时眼泪、鼻涕冻成冰溜子。尼莽吉从小活泼爱动也爱说,有了春芽似的幽默感,她雀跃道:“嘻!冰胡子。”

食物最易笼络住孩子,对母亲的想念被大鱼大肉冲淡,到后来就一点都不想,完全融入富贵人家生活。我太爷不得不提醒乐不思蜀的富墨林,到索家不久有了响亮的大名,再也没人叫他的乳名。

“墨林,回山里看看你娘去,她想你。”太爷说。

“想我干啥?”富墨林手里在叠一只风齿楼(风车),说,“我跟四妹玩呢!”

四妹在一个时期内挂在富墨林的嘴上,称我四姑奶大名尼莽吉是上私塾后。老师我三爷索顾在纠正几次他才改嘴叫尼莽吉。

“墨林,你不能忘记你娘……”太爷教育他一番,并没太管用,还是尼莽吉孩子的话管用,她不是大道理的说教,而是玩风齿楼唱的一首歌谣,听后他嚷着去山里看娘,歌谣云:

小白菜,

地里黄,

三岁两岁没了娘。

跟着爹爹倒好受,

就怕爹爹要后娘。

人家吃面我喝汤,

端着小碗泪汪汪。

亲娘想我一阵风,

我想亲娘在梦中。

富墨林十一岁那年听尼莽吉唱这首歌谣的,春雨一样浸润他,想念了,他对太爷说:

“舅,我去看娘。”

“好啊!”太爷高兴,还不知这是自己四姑娘的功劳,说,“我派人骑马送你去。”

“要去两匹马。”

“噢?你自己骑马?”太爷迷惑道。

“不,尼莽吉跟我一起去。”

太爷没多想,立即答应他的要求,派了两个人分别骑马到山里去。在山里呆了一天,丁寡妇单独和孩子在一起,到山间草地上玩。红毛公(一种谷莠草)结着毛嘟嘟的穗儿,母亲编织只小草狗,四姑奶歌谣会的多,她随口唱出一首:

小巴狗,

戴铃铛,

稀里哗啦到集上。

买包子。

浸茶汤,

哪里吃?

月台上,

谁看见,

老和尚!

生活贫困的年代,却不缺少歌谣。富家小姐唱的大概就是穷苦人编的歌谣,四姑奶唱大抵如此。

望着手拿草狗玩耍的两孩子,丁寡妇突发奇想。在一次下山,也是唯一的一次到索家大院,她对太爷说:

“我有一个事求你。”

“说吧,姐。”

“四姑娘长大嫁给狗剩吧。”

太爷一愣。

“哦,我是不是高攀啊?”

“不,不,姐,我也看着他们合适,只是没往这上面想。”太爷忙解释说。

指腹为亲、娃娃亲在三江地区很普遍,救命之人提出太爷更不会拒绝,满口答应下来。人的寿命露水一样,太阳晒蒸发或是风吹干,转眼可能消失。丁寡妇的死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晚间上炕前人还好好的,抽了一袋睡前烟。睡前一袋烟赛神仙。她天天睡觉前抽一袋旱烟,自家种的蛤蟆癞烟,很辣很冲,一般人抽不了。关东女人抽烟,而且使用烟袋,于是就有了三大怪的歌谣:关东山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养护孩子吊起来,大姑娘叼烟袋。丁寡妇出嫁前在娘家学会抽烟,一直抽。做了寡妇,寂寞抽烟更贫。

“死鬼!你坑苦了我!”烟雾中她心里恨骂,一个男人把二十几岁的女人撇到世上,一个走啦,她怎么熬怎么过?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苦守(贞节),一是放荡。丁寡妇选择了后者,多年未沾男人的边儿,那般苦她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没人的时候心里喊苦,苦!

救起雪窠中的男人的一瞬间,她幻想这是老天爷睁眼可怜自己,送一个男人到身边。面对冻僵的男人她丝毫都没犹豫,脱光衣服用自己的身子去暖醒他,在贴近陌生男人身体时,她的心成为一只跳兔……当冰冷的躯体渐渐变热,她的头脑冷静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儿子背走,被窝更空荡,感觉自己也成为一个空壳,渴望充填。现实梦一样,幻想就是妄想。漫漫长夜,她一遍又一遍回味搂着冻僵男人的感觉,人的一生有那么一两件值得回忆的东西足矣!

第二天村人发现丁寡妇已死去,面目表情不难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枕头,引起人们种种猜想。

年纪尚小的富墨林看不出大人心里的复杂,哭了一通回到索家。很细的一根思念断掉,他发奋读书。我太爷见他有出息,送他到日本留学,几年后学成回国,太爷希望成为一名好医生,索家开一家药店让他当坐堂先生。

“舅,我想自己出去闯一闯。”富墨林说。

“去哪里闯?闯什么?”太爷问。

富墨林隐瞒自己的想法,目睹日本人在东北横行霸道,他要抗日,太爷即使反对日本人,也不至于放弃家业去抗日,富墨林能舍出一切,包括娃娃亲的四姑奶。他不能说出真实想法,编排道:“我的一个同学在哈尔滨开家医院,请我去做医生。”

“当大夫?”

“外科医生,实行胸外科手术。”

太爷无法想像开胸手术,他说开肠破肚人还能活呀?他说:“你跟老四的事,撂一边?”

富墨林很早就知道母亲生前为自己定下的婚事,他和四姑奶都知道,去日本人前的夜晚,她跑到他的屋子,脱鞋上炕就钻入被窝,他惊诧道:“你,你干什么?”

“占碾子啊!”她说,这样说幽默也含蓄,本地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扔把笤扫占盘碾子。字面之意是排队用碾子,一般一个村屯只一个碾道(磨房),家家吃面米都用碾子、磨,这就要排号,不是搁人去排队,放上一把笤扫,此话来历如此。

富墨林明白她的意思,恰恰明白她的意图才有了下面的话,他说:“我去日本读书几年,回来我们才能成家。现在……”

“人家不是怕你变心嘛!”

“怎么会呢?”

“谁说得准呀!日本女人长得好看……”

“没人比你好看。”

“光说嘴,不来真章儿(实际行动)。”

实际行动就更露骨了,渴望的东西摆在面前,唾手可得……她愿意,主动送上门来。他动了心,迟疑之际,我爷不合时宜地来看富墨林,实际是送一笔钱,一件好事冲了另一件好事,说搅了局贴切。

三年后富墨林从日本回来,他跟走之前的想法不同了,去求学的富墨林没回来,要回家乡抗日的富墨林回来了。想的有些不切合实际,改编一绺胡子(土匪)跟三江的日本人斗。也偷偷跑到白狼山里去,找到一个叫占三江的匪绺,土匪大当家的一句话打发走他,实际是一首歌谣:天下第一团,人人都该钱,善要他不给,恶要他就还!完全表明打家劫舍,不去抗什么日。他不死心寻找抗日机会,正好一个在哈尔滨的同学约他去,他清楚这个同学跟抗联有关系。

“墨林,你和老四的事,撂下?”太爷追问他们的婚事。

“舅,我刚留学回来,什么事业都没成,等有了……再成家也不晚。”富墨林说,他借此因由推辞,其实成家丝毫不影响他做一番事业,之所以没有跟四姑奶结婚,他想到抗日面临危险,一个人跟日本鬼子骨碌(拼杀),不能搭上她。

“你们都老大不小啦!”太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