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民国大学与大师”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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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著名作家文人(3)

书香世家,旧学功底

俞平伯原籍浙江德清,出生在苏州马医科巷曲园中的乐知堂。德清县俞氏自清末以来就是大姓,近代著名士林人物俞樾(字曲园)正是俞平伯的曾祖父。俞平伯出生时,曾祖父已80岁高龄了,他对这数代单传的曾孙疼爱逾常。

俞平伯3岁时,虽然还不会写字,但喜欢用笔涂抹。俞老先生非常高兴,于是每天就亲自用红朱笔写“上大人、孔乙己”等字,让他的曾孙用墨笔描红。老人有诗纪之,诗曰:

娇小曾孙爱如珍,怜他涂抹未停匀。

晨窗日日磨丹砚,描纸亲书“上大人”。

他开始读书,是在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正月初八,虚岁刚5岁。曾祖俞曲园认为:“是日甲子于五行属金,于二十八宿遇奎,文明之兆也。”而他自己后来于1932年9月8日在《戒坛琐记》中写道:“四五岁入寺挂名为僧,对于菩萨天王有一种亲切而兼怖畏之感,甚至于眠里梦里都被这些偶像所缠扰,至今未已。这个童年大印象,留下一种对于寺庙的期待。”从此由他的母亲来教俞平伯读《大学章句》,有时还由他长姊俞琎来教唐诗。

清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俞平伯虚岁6岁,由母亲开始教他外文。俞曲园有诗云:“膝下曾孙才六岁,已将洋字斗聪明。”

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正月初五,俞平伯入家塾读书。俞曲园也有诗记之:

厅事东偏隔一墙,卅年安置读书床。

今朝姊弟新开馆,当日爷娘上学堂。

婉娈七龄尚怜幼,扶摇万里望弥长。

待携第二重孙至,记得金奎日最长。

为俞平伯请的塾师,是很有学问的宿儒谢敬仲。这年端午节,俞曲园还在俞平伯的扇子上,题了“青云万里”4个字。后来,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将扇面揭裱了,并做题记说:“祖庭最爱僧宝,此为晚年所书,期望至厚。”

俞曲园去世时,俞平伯虚岁8岁,他十分悲痛。老人葬于杭州西湖右台山法相寺旁。参加曾祖父的葬礼,是俞平伯第一次到杭州。

就在这时期,清朝废除了科举。后来俞平伯回忆道:“余于诗未有所受。群经呫哔之暇,日课一对,时有拙言,共引为笑。”还说:“我小时候还没有废科举,虽然父亲做诗,但并不让我念诗;平时专门背经书,是为了准备科举考试。在我八九岁时废除了科举,此后古书才念得少了。不过小时候背熟了的书,到后来还是起了作用。”俞平伯没赶上科举考试,但赶上了准备科举考试的读书背书,并且养成了诵读的习惯;这对他后来成为诗人,对诗词有研究,是大有好处的。现在的儿童教育与小学教育不注重背书,其实是很大的失误。

辛亥革命前夕,俞平伯12岁。为避乱,全家由苏州搬到上海。在这前后1年里,俞平伯除继续读古文之外,又系统学习了英文和数学。也是在此时,他接受了大量新思想、新事物。后来他曾有诗记录此事:

从此神州事事新,再无皇帝管人民。

纪年远溯轩辕氏,又道崇祯是好人。

1911年,俞平伯13岁,他开始读《红楼梦》。这是读闲书、读小说,而且还不能完全读懂,他也不太感兴趣。后来在一篇文章中他还说,“而且不觉得十分好。”这完全是真实的。他说:“那时我心目中的好书,是《西游记》、《三国演义》、《荡寇志》之类,《红楼梦》是算不得什么的。”13岁的男孩不懂《红楼梦》、不爱《红楼梦》,那完全是合乎常情的。

就在这年冬,俞家又搬回了苏州。俞平伯在家读书,直到1915年春,才入苏州平江中学读书,但也只读了半年。

在北大读书,热爱新文学

俞平伯从小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化熏陶,奠定了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1915年,他入苏州平江中学读书;半年后考入国立北京大学文学系预科。俞陛云把家搬到北京的原因,也正是为了照顾俞平伯在北大上学。当时北大的校址在沙滩汉花园,为了就近,俞陛云把家安在东华门箭杆胡同,两处相距的距离不远。

1915年,俞平伯开始与傅斯年、许德珩在北京大学同学。傅斯年由预科升入文科国文门,许德珩则由英文学门转入国文门。俞平伯在国学大师黄侃的指导下,正课之外开始读《清真词》,为后来研究《清真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他在《清真词释·序》的一开头便这样写道:“我小时候于词毫无了解,最大的困难为‘读不断’。诗非五言定七言,词却不然了,满纸花红柳绿的字面,使人迷眩惊奇。有一些词似乎怎么读都成,也就是怎么读都不大成。这个困难似乎令人好笑,却是事实。”这其实是旧时读书人普遍遇到的共同困难,因为旧书都没有标点。现在的读书人已读不到线装书,似乎词的断句好像倒不成问题了,其实读古文的能力是更差了。如果直接去读没标点的线装书,那岂止读不断书,跟看天书也差不多呀!

1917年,北大教授胡适在《新青年》第2卷第5期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改良文学的“八不主义”。俞平伯对写白话文是积极响应的。

同年1月4日,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推行“学术自由,兼蓄并包”的办学方针,开创了北大的良好校风。蔡元培在就任演说中强调指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他还谆谆告诫大学生说:“大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这真是掷地有声的言辞,它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学人志士。

这年1月15日,陈独秀被蔡元培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因此,著名的《新青年》杂志编辑部也随之从沪迁京,就设在陈独秀的家中。而陈独秀的家就在箭杆胡同9号,与俞家成了近邻。陈独秀在《新青年》第2卷第6期发表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诲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俞平伯对此也十分赞同。

这年夏天,刘半农被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员。9月4日,周作人被聘为北大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编辑员。9月10日,胡适被聘为北大文科教授。9月末,因傅斯年与顾颉刚同宿舍,俞平伯由此而与顾颉刚相识。也就在这年9月,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这一时期,正是俞平伯新旧思想交融并蓄的时期。他既写旧诗,又开始新诗创作。可惜这时期留下的旧体诗不多,因为诗集已毁于“文革”之中。而这年秋天他写的一首《秋夕言怀》,却意外地保存下来了。

飒飒秋风至,凉气入庭帏。

灯光照我读,废读起长思。

思多难具说,对卷略陈辞。

生小出吴会,雏发受书诗。

颇自不悦学,督责荷母慈。

十岁毕五经,未化钝拙姿。

后更遭鼎革,十七来京师。

野里无言仪,自愧贵家儿。

入学经三载,远大岂遑期。

身心究何益,唯有影衾知。

繁华不足惜,所惜在芳时。

先我何所继,后我何所贻。

爱轻令慧照,感重心自衰。

既怀四方志,莫使景光追。

君子疾没世,戒之慎勿嬉。

勉力信可真,长叹亦何为。

俞平伯后来谈起这首诗时说:“诗因不佳,其后编诗集时遂未收入,却据实而道,绝无掩饰,荏苒将六十年,未酬此诺,是诗不负我,而我之负诗多矣,可叹息也。”

与表姐结婚

1917年俞平伯17岁,家中为他办了婚事。新娘许宝驯,21岁,长俞平伯4岁,是平伯母亲许之仙的侄女,他舅舅许引之的女儿,字长环(后由俞平伯改为莹环),晚年号耐圃,浙江杭州人,在北京长大,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能作诗、填词、绘画,并善书法,还能弹琴、谱曲,又是位贤妻良母,一生照顾俞平伯十分周到。结婚以后,夫妻感情深厚,无论欢乐与艰辛,一生相濡以沫。伉俪之间从未吵过架,甚至没有红过脸。

此年10月31日,农历九月十六,俞平伯举行了婚礼。他们的结婚仪式,老师黄侃,同学许德珩、傅斯年等人都来祝贺。

许宝驯擅长昆曲,俞平伯心向往之,但曲韵方面略差。为此,他还专门向曲学大师吴梅学曲,有“偶闻音奏,摹其曲折,终不似也。后得问曲学于吴师瞿安”的记载。

就在结婚的这一年,俞平伯选定了小说作为研究课题。当时这研究课题的导师,有周作人、胡适、刘半农3人,同学中也只有傅斯年1人。

“五四”新诗人

俞平伯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正值新文学运动刚刚兴起。刚满18岁的他,就积极投身于新文学运动。他不仅提倡新诗、创作新诗,而且对白话新诗的理论建设作了精辟、深刻的论述。《白话诗的三大条件》就是他写的第一篇白话论文,受到《新青年》编辑部的赞扬。

俞平伯的第一首白话诗《春水》,与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一起刊登在1918年5月的《新青年》月刊上。这不仅是他本人新诗创作的起步,也是中国出现最早的新诗作品之一。

此年,俞平伯与北京大学同学傅斯年、罗家伦、徐彦之等集合好友,筹备成立“新潮社”,俞平伯被推选为新潮社干事部书记。

1918年2月1日,俞平伯参加北京大学文科国学门研究所第四次小说研究会,听周作人讲俄国的问题小说。在会上,他认定自己的研究项目为“唐人小说六种”。而此时他的求学志向未定,尚属广涉博览的阶段。此时尚在“五四运动”前一年,但各种新思想已在萌生,尤其新文学正在萌生。所以,他一面阅读《新青年》,一面跟吴梅攻读曲学。正好此时吴梅刚到北京,住在北城二道桥。也就在这一时期,为他一辈子酷爱昆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同年4月15日,胡适在《新青年》第4卷第4期上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主张。1个月后,俞平伯的新诗《春水》发表。

五九与六九,

抬头见杨柳。

风吹冰消散,

河水绿如酒。

双鹅拍拍水中游;

众人缓缓桥上走。

都说“春来了,

真是好气候”。

过桥听儿啼,

牙牙复牙牙。

妇坐桥边儿在抱,

向人讨钱叫“阿爷!”

说道“住京西,

家中有田地。

去年决了滹沱口,

丈夫两男相继死;

弄得家破人又离,

剩下半岁小孩儿”。

催车快些走,

不忍再多听。

日光照河水,

清且明!

这首新诗,似乎还没有完全脱离旧诗词的影响,内容也一般。所以,俞平伯在选编第一个诗集时,并没有把它收进去。

还有一首写得更早,作于1918年3月18日夜,应该是他的处女作,它一直没有发表。直到1992年,才首次发表在南京的《文教资料》上,题为《奈何》。

父母生了我,

世间有了我。

自从堕地呱呱,

便生出啼啼笑笑,

嗔嗔喜喜,

许许多多!

是真有我?

是假有我?

是真是假,

尽随着去忖度。

好说,

百年比大梦!

但醒了如何?

未有之前是什么?

怎么忽然而有?

这话无从说得过。

跳他不出,

问他不说,

看他不清楚。

有些自己欢喊着“觉悟”;

有些直着嗓子叫“奈何”!

这首诗确比《春水》更一般些,但它确实是俞平伯新诗创作的开始,从中也可看出他当时思想之一斑。

同年10月16日,俞平伯以书信的形式撰写了一篇论文,题为《白话诗的三大条件》,次年3月15日在《新青年》第6卷第3期上发表。文章据理驳斥了那些非难白话诗的保守派,同时提出了白话诗的“三大条件”。他认为:“雕琢是陈腐的,修饰是新鲜的。文词粗俗,万不能抒发高尚的理想。”这一观点,得到了胡适的赞扬。

1918年11月19日,新潮社正式成立。这是一个反对封建伦理和封建文学的新文化团体。俞平伯被推为该社干事部书记,负责《新潮》杂志社编辑事务的记载和对外信件往来等工作。

后来,俞平伯在《回忆〈新潮〉》一文中写道:“1918年下半年,北大文科、法科的部分进步学生组织了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为《新青年》的友军。新潮社设在沙滩北大红楼东北角的一个小房间里,与北大图书馆毗邻。……我们办刊物曾得到校方的资助。校长蔡元培先生亲自为我们的刊物题写‘新潮’两字。”“我参加新潮社时仅18岁,知识很浅。由于自己出生于旧家庭,所以对有关新旧道德的讨论比较注意,曾写一篇有关新道德的文章。”

此后俞平伯仍写了不少新诗,陆续出版了几个诗集。《冬夜》、《西还》、《忆》是他的3部专集,还有与别人的合集《雪朝》等。

1919年,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成立。俞平伯加入该团,以第四讲演所讲演员的身份,在四城作题为《打破空想》的讲演。“五四”运动爆发后,他又积极投身于五四运动,参加北大学生会新闻组。在学生罢课的同时,他偕友访商会会长,要求罢市,并在街头散发传单。同年,他从北大毕业,并于年内移家至朝阳门内老君堂79号;院内有大槐树,因名书斋为“古槐书屋”。

旅英途中多新诗

1920年1月4日,俞平伯从上海出发,乘轮船赴英国留学,与北大的同学傅斯年同行。船上的生活十分单调与孤独。他一路上做新、旧体诗寄给夫人许宝驯。其中有两首题为《身影问答》的诗,正反映出他思念夫人之情:

身逐晓风去,影从明镜留。

形影总相依,其可慰君愁。

颜色信可怜,余愁未易止。

昨夜人双笑,今朝独对此。

轮船在大海上行驶,开始的时候,俞平伯还带着巨大的好奇心理观看着涛起涛落;时间一长,一种莫名的寂寞不由得弥漫周身。也许是这难耐的寂寞和相对完整的时间,让俞平伯开始细读《红楼梦》——这是他13岁的时候不爱读、也没有读懂的一部书。

傅斯年在船上,倒并不感到太寂寞。他在给校长蔡元培的信中说:“船上的中国旅客,连平伯兄和我,共8人,也不算寂寞了。但在北大的环境住惯了的人,出来到别处,总觉得有点触目不快;所以每天总不过和平伯闲谈,看看不费力气的书就是了。在大学时还不满意,出来便又要想他,煞是可笑的事!平伯和斯年海行很好,丝毫晕船也不觉得。”

他俩所读的不费力气的书,当然不止《红楼梦》,但主要的应该就是《红楼梦》了。他二人不但都细读了,而且还细谈了。后来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引论》中回忆道:“孟真(傅斯年)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它,时有妙论,我遂能深一层了解这书底意义、价值。但虽然如此,却还没有系统的研究底兴味。”

但无论怎么说,这次海上西行的空闲,正好给俞平伯打下了研究《红楼梦》的基础。由此还可看出,他搞上红学研究,开始就只是打发空闲,并不是当学问来研究的。

俞平伯在英国住的时间很短,在伦敦只住了13天,便又乘日本邮船“佐渡丸”号启程回国了。说得出的原因,只是英国英镑涨价,自费筹划尚有未周,只好决定回国。

那是1920年3月6日。回程的船上,俞平伯把张惠言的《词选》念得很熟,这对他后来填词、讲词、研究词都很有好处。

3月9日,船还在大西洋上飘摇。俞平伯做了一首新诗,题为《去来辞》,开头的几句是:

从这条路上来,

从来的路上去。

来时是你,

去时还是你!

想了什么,

忙忙地来?

又想些什么,

忽忽地去?

要去,

何似不来;

来了,

怎如休去!

去去来来,

空负了从前的意。

由此不难看出,俞平伯的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也觉得这次赴英留学是毫无意义的。

3月13日,船刚过直布罗陀海峡,还没到法国马赛,俞平伯又写了首诗寄给夫人许宝驯:

长忆偏无梦,中宵怅恻多。

递迢三万里,荏苒十旬过。

离思闲中结,豪情静里磨。

燕梁相识否,其奈此生何!

诗题为《庚申春地中海东寄》。这首诗,正反映出俞平伯所以急于回国的一些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