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民国大学与大师”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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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著名作家文人(2)

沈德鸿的四叔祖吉甫(即凯叔之父)在上海一大商人那里做家庭教师,实际上却代这大商人写同行中来往的信件,尤其是这个大商人巴结官府的禀帖。

四叔祖在上海遇到一家姓谢的,叙述家世,原来这姓谢的父亲也和茅盾的曾祖父曾同在梧州做官,因而彼此间凭此世谊,往来亲密。四叔祖知道谢家一个儿子名唤砚谷的,也考取了北京大学预科,就约他和沈德鸿同乘轮船到天津再转乘火车到北京。谢家十分愿意。四叔祖就写信通知母亲。母亲正愁茅盾路上少伴,得信后十分高兴。并函四叔祖约定于7月中旬动身。

沈德鸿届时到了上海,也住在四叔祖那里,等待谢砚谷。那个大商人知道沈德鸿是去北京求学的,对他很客气,派人陪他到处玩玩。上次来考预科时,他曾住在堂房叔祖的山货行里,这次又来了,理应拜见他老人家。

这样,热闹地过了两三天,然后他就同谢砚谷乘轮北上。在这两三天内,沈德鸿跑遍了上海各书坊,无意中买到一部石印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在三日三夜的海程中,沈德鸿与谢砚谷相处极熟。谢比他大两三岁,人情世故相当熟练。他见沈德鸿经常翻阅那部百三名家集而感到诧异,沈德鸿也为他朗诵的吴梅村的《圆圆曲》和樊樊山的《前彩云曲》与《后彩云曲》而感到同样惊异。“书不读秦汉以下”是沈德鸿的教条,自然不知明末的吴梅村与晚清的樊樊山。沈德鸿与谢砚谷恰好走了个反面。他是未尝读秦、汉以上的书,沈德鸿是未尝读元、明以后的书。这三日三夜的海程,成就了两人互相补课的机会,至少在沈德鸿这方面是这样的。

沈德鸿知道谢的姐夫在天津做官,谢也知道沈德鸿有亲戚在天津海关工作,届时双方都会到码头接待他们。

船到天津码头时已是暮霭迷蒙,果然双方都来了,沈德鸿和那个亲戚从没见过面,是祖父写信告诉他的。现在却由谢砚谷把沈德鸿介绍给沈德鸿的亲戚,彼此不免大笑。谢的姐夫说,开学日期还有四五天,不如在天津玩一两天再进京吧。

于是沈德鸿住在亲戚家里,谢住在姐夫家里。第二天上午,沈德鸿与亲戚到谢的姐夫家里闲谈。谢的姐夫问沈德鸿:“听说你有个表叔在财政部,是佥事呢,还是司长?”沈德鸿答,不大明白。沈德鸿的亲戚说,出去玩玩吧。但天津没有可供游玩的公园之类。路过一丛洋楼,谢的姐夫说,这是南开大学。中午到了,沈德鸿的亲戚提议上馆子。谢的姐夫说有个馆子价廉物美,他常去,招待周到。沈德鸿是一点酒都不能喝的。他们3人既醉且饱,沈德鸿的亲戚同谢的姐夫争付酒饭钱,结果,二人平分。

此时已近黄昏,沈德鸿的亲戚提议听戏。沈德鸿从没上过戏园,而且奇怪为什么在夜间演戏。谢的姐夫说,此间有日戏,也有夜戏,名角儿是黄昏后上台的。于是进了一个戏园,只见舞台前摆着二三十条狭而长的木板凳,已有人坐在那里,却是斜欠着身子,把耳朵对着舞台。后来知道南方人叫“看戏”,而北方人叫“听戏”,所以耳朵对着舞台。他们一行4人,也拣空位坐定。此时戏园中人声嘈杂,沈德鸿的亲戚和谢的姐夫也在议论今晚的戏目,台上正演武打戏,锣鼓喧天,可是沈德鸿竟坐在这窄条凳上睡着了。

第二天沈德鸿和谢砚谷进京,火车在崇文门车站停下,卢桂芳(他是卢表叔的儿子,那时在北京读中学,他比沈德鸿小几岁,大名树森,表字奉璋)带了两个男当差正等着呢。

卢表叔早知道沈德鸿和谢砚谷作伴来京,料想行李必多,所以派了两个男当差。

桂芳表弟送他们到译学馆,这是两层楼的洋房,是预科新生的宿舍。课堂是新建的,大概有五六座,却是洋式平房,离宿舍不远。沈德鸿问桂芳表弟,才知卢表叔任公债司司长,极忙。

谢砚谷上课两星期,他的姐夫通知他:南开大学也招新生。谢砚谷又去考了南开,也被录取,从此沈德鸿和他就分别了。

预科三年的学习生活(上)

当时北大预科第一类新生约200多人,分4个课堂上课。每个课堂约有座位40至50个。至于宿舍(译学馆),楼上楼下各2大间,每间约有床位10来个。学生都用蚊帐和书架把自己所居围成一个小房间。楼的四角,是形成小房间的最好地位,沈德鸿到时已被人抢先占去了。后来才知道,一个是毛子水,浙江江山人;另一个是胡哲谋,浙江宁波人。后来上课时他更知道,毛子水是自己的同班生而且同年。胡哲谋有个叔父在大学本科教数学,他希望胡哲谋也像他自己那样,成为数学家。但胡哲谋喜欢文科,他的叔父为之不悦,有“让他试一年再说”的话,这是胡哲谋自己告诉茅盾的。

在沙滩,另有新造的简便宿舍,二三十排平房,纸糊顶篷,2人一间,甚小,除了两人相对的床位、书桌、书架之外,中间只容一人可过。取暖是靠煤球小炉,要自己生火;而译学馆宿舍则是装烟筒的洋式煤炉,有斋夫(校役)生火。

当时北京大学的校长是理科院长胡仁源(浙江湖州人,留美)代理,预科主任是沈步洲(江苏武进人,亦是留美的)。教授以洋人为多。中国教授陈汉章教本国历史,一个扬州人教本国地理,沈尹默教国文,沈兼士(尹默之弟)教文字学,课本是许慎《说文》。

陈汉章是晚清经学大师俞曲园的弟子,是章太炎的同学。陈汉章早就有名,京师大学(北大前身)时代聘请他为教授,但他因为当时京师大学的章程有毕业后钦赐翰林一条,他宁愿做学生,期望得个翰林。但他这愿望被辛亥革命打破了,改为北大以后仍请他当教授。他教本国历史,自编讲义,从先秦诸子讲起,把外国的声、光、化、电之学,考证为先秦诸子书中早已有之,而先秦诸子中引用“墨子”较多。沈德鸿觉得这是牵强附会,曾于某次下课时说了“发思古之幽情,扬大汉之天声”。陈汉章听到了,晚间他派人到译学馆宿舍找沈德鸿到他家中谈话。他当时的一席话大意如下:他这样做,意在打破现今普遍全国的崇拜西洋妄自菲薄的颓风。他说代理校长胡仁源即是这样的人物。

记得有一次,本科有个学生问及“今、古经文”之争该如何看待。他作了回答,并发给学生们参考。这是一篇骈文,每句都有他自己作的注解。全文记不清理了,大意是:他推重郑康成,主张经古文派和今文派不宜坚持家法,对古文派和今文派的学说,应择善而从。他对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很不满意,说刘歆(本名秀,后汉时为避光武帝讳而改的)怎能编造春秋左氏传如此其完整,全书没有破绽。(按:康有为是今文派,他的《大同书》是根据何休《公羊传》的学说而加以推演的。)

教本国地理的是江苏扬州人,他也自编讲义。他按照大清一统志,有时还参考各省、府、县的地方志,乃至《水经注》,可谓用力甚劬,然而不切实用。

沈尹默老师教国文,没有讲义。他说,他只指示研究学术的门径,如何博览,在自己。他教学生们读庄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韩非子的《显学》篇。他说先秦诸子各家学说的概况及其互相攻讦之大要,读了这三篇就够了。他要学生们课余精读这些子书。他又说《列子》是伪书,其中还有晋人的伪作,但《杨朱》篇却保存了早已失传的“杨朱为茅盾”的学说。

至于文学方面,沈老师教学生读魏文帝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彦和)的《文心雕龙》,乃至近人章实斋(学诚)的《文史通义》;也教学生看看刘知几的《史通》。

清朝末年,江西诗派盛行。江西诗派的始祖是黄山谷。沈老师抄示黄山谷的《池口风雨留三日》,诗是七律,其辞如下:“弧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水远山长双属玉,人闲心苦一舂锄。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俯仰之间已陈迹,暮窗归了读残书。”他又说,山谷自言,欲仿庄周,分其诗文为内外篇,《池口风雨留三日》见外集。沈老师说他自己也喜欢黄山谷的诗,但他不是江西诗派。他还把他作的诗抄给大家看。

同学中有问沈老师是不是章太炎的弟子?回答:不是。但又说沈兼士曾从太炎先生受“小学”要旨。同学中又有人问:听说太炎先生研究过佛家思想,是不是真的?回答是真的。沈老师又说,你们想懂得一点佛家思想,不妨看看《弘明集》和《广弘明集》,然后看《大乘起信论》。沈德鸿那时好奇心很强,曾读过这3本书,结果是似懂非懂。现在呢,早已抛在九霄云外,仅记其书名而已。

至于外国文学,当时预科第一类读的是英国历史小说家司各特的《艾凡赫》和笛福的《鲁宾逊飘流记》,两个外籍老师各教一本。教《艾凡赫》的外藉老师试用他所学来的北京话,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请他还是用英语解释,学生们倒容易听懂。

预科第一类规定第二外国语(英文是第一外国语)是法文或德文,沈德鸿选择了法文。教法文的人不懂英语,照着课本从字母到单字,他念,沈德鸿他们跟着学。幸而那课本是法国小学用的,单字附图,大家才知道该字是指什么东西。听说这法国人是退伍的兵,是法国驻京使馆硬荐给预科主任沈步洲的。

教世界史的(实际是欧洲史)是个英国人,用的课本是迈尔的《世界通史》,分上古、中古、近代3部分,上古从古埃及、两河流域的文化,然后希腊、罗马。此书附有插图。(大概这是当时比较好的欧洲史,后来有人译为中文出版,即名《迈尔通史》。)

预科第一年上学期的学习情况,略如上述。到下学期,有了较大的变动。《艾凡赫》与《鲁宾逊飘流记》都由中国人来教了。法文老师换了人,是波兰籍,他教法文和德文,用英文解释,但因其也教预科第一类学生之选学德文者,在教法文时,有时忽然讲起德语来。他也教预科最后一年的拉丁文。

但是最使沈德鸿高兴的,是新来的美籍教师,据说是美国的什么师范大学毕业的,年纪不过30岁。他的教学方法好。他教学生莎士比亚的戏曲,先教了《麦克白》,后又教了《威尼斯商人》和《哈姆莱特》,等等。一学期以后,他就要学生作英文的论文。他不按照一般的英文法先得学写叙述、描写、辩论等的死板规定,出个题目,让学生们自由发挥,第二天交卷。沈德鸿的同班同学中,一位姓徐的,单名佐(浙江富阳人),英文程度较差;因与茅盾友好,请茅盾代作。沈德鸿先给他作了,然后作自己的。但是出手虽快,却常有小的错误。胡哲谋是班中写得最好的,常常得到老师的赞许。

预科三年的学习生活(下)

茅盾母亲早有信来,说寒假不必回家。平时,每逢星期日,沈德鸿即到卢表叔公馆去。卢表叔知他寒假不回家,便邀他到自己家去住。但茅盾还是婉拒了。因为宿舍里江、浙两省的同学大多数都不回家,宿舍照常生火。他只向卢表叔借他的竹简斋本二十四史的《史记》。卢表叔欣然借给他,并说,如有不懂之处,不妨问他。从此每逢寒假,他就借卢表叔的二十四史来读。在二十四史中,辽、金、元、宋、明等史,他都不感兴趣。

寒假是一个月又半,三年是四个月又半,当时除前四史是精读,其余各史不过浏览一遍而已,有些部分,如关于天文、河渠等太专门了,那时也不感兴趣,就略过了。卢表叔说,二十四史是中国的百科全书。茅盾当时是相信此说的。

平凡而又繁忙的学习生活,使人觉得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又四月花开,春气洋洋。京中盛传日本帝国提出苛刻的意在置中国于被保护国地位的“二十一条”;同时又盛传总统(袁世凯)不惜背城一战。又传列强对中国的政策向来是:门户开放,利益均沾。到了5月,袁世凯全部接受日本帝国的“二十一条”的消息,先是十口相传,随即各报也刊登了。

在沈德鸿将要读满预科3年的时候,谣言最多的北京,又谣传有所谓“筹安会”者拟推袁世凯为帝。有一个无聊的英国人写文章说中国不宜行共和,还是帝制好。戊戌政变主角之一梁启超发表了《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反对帝制。但文人之笔端,不是小站练兵起家的袁世凯所畏的,他终于12月称帝。当时孙中山领导的讨袁军,在西北、东南沿海各省、两广,同时并起,声势极大,但皆为袁平定。然而被软禁的蔡松坡将军得了一个妓女(即小凤仙)的帮助而逃到天津时,袁世凯这才有点惊慌。因为袁知道蔡必在云南起义,而守四川的陈宦是袁所不信任的。

当沈德鸿将要结束3年预科的学习,即在1916年3月,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本来预备在正式登上皇帝宝座时用以庆祝的广东焰火,在社稷坛放掉了。沈德鸿和许多同学,在这夜都翻过宿舍的矮围墙去看放焰火。这是沈德鸿第一次看到有这样在半空中以火花组成文字的广东焰火。那夜看到的火花组成的文字是“天下太平”。据说,本来还有个大“袁”字,临时取消了。当沈德鸿正在准备预科的第三年的最后一次大考时,袁世凯死了。

【名家小传】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嘉兴桐乡乌镇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活动家与社会活动家,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我国革命文艺奠基人之一。

乌镇是太湖南部的鱼米之乡,是近代以来中国农业最发达的地区,毗邻现代化都市的上海,又是人文荟萃的地方。这里成就了他勇于面向世界的开放的文化心态,以及精致入微的笔风。他10岁时父亲就去世了。许多中国作家、政治家的“第一教师”是寡母,茅盾即由其母抚养长大。

后从北京大学预科读毕,无力升学,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改革老牌的《小说月报》,成为文学研究会的首席评论家。就在这时候,他参与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筹建中国共产党。后下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任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宣传部代部长是毛泽东)。国共合作破裂之后,自武汉流亡到上海、日本,开始写作处女作、中篇小说《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和长篇小说《虹》,遂拿起小说家的笔。这段上层政治斗争的经历,铸成他的时代概括力和文学的全社会视野,早期作品的题材也多取于此。“左联”期间他写出了长篇小说《子夜》、短篇小说《林家铺子》、“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抗战时期,辗转于香港、新疆、延安、重庆、桂林等地,发表长篇小说《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锻炼》和剧本《清明前后》等。1946年,文艺界为他庆了五十大寿,他的声名日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他历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文化部长、中国作协主席,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社会活动繁忙,已很难分身创作。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挨批靠边,稍稍平稳便秘密写作《霜叶红似二月花》的“续稿”和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1981年3月27日辞世。

俞平伯在北京大学:学新文学,写新诗歌

“五四”时期,正在北京大学学习的俞平伯,热爱文学事业,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是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的成员。他最初以创作新诗为主,有诗集《冬夜》(1922)、《西还》(1924)、《忆》(1925)等;并与朱自清等人创办了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新诗刊物《诗》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