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异乡人

新公司只有晓红和燕子两个中国人。即便如此，晓红也非常满足。远在异乡，总算有个伴儿了。

但燕子似乎并不热衷社交。每天踩着点来上班，下班后早早回去，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别说和当地同事，连对新来的晓红也丝毫不热情。

晓红决定主动结交这个朋友，便在今日下班时，抢到了燕子所在的电梯里，说：“燕子姐，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燕子想了想，说：“也好，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坐了几站地铁，又绕过了数条小巷，燕子把晓红带进一廊偏僻的地下通道，随手推开一扇门。门里张灯结彩，烛火通明，看上去像一家饭店。晓红惊讶之余，闻见阵阵熟悉的香气——正宗中国菜的味道。

穿着旗袍的老板娘扭着腰肢走过来，如老朋友般对燕子说：“燕儿，给姐姐介绍生意来了？”

燕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晓红说：“跟着老板娘找个位子吧，尝尝家乡菜。”

不由分说，晓红便被老板娘牵到了一张小圆桌边。刚刚落座，菜就上来了。一盘安乐园的板鸭，一盘芦蒿炒咸肉，还有满满一小碗江南大米饭。晓红吃了几口，不觉震惊。原来遥远的西方，也有人能做出地地道道的“家的味道”。含泪吃到半饱，晓红才发觉燕子不在身边。正举目寻找，身旁的老板娘说：“燕儿是北方人，她故乡的座位在那里。一会儿我带你去找她。”晓红听了释然，继续就着板鸭扒起饭来。

吃完时，燕子已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这里好不好？”

“真好，燕子姐，明天你再带我来吧!”

“好。明天带你见见更有意思的东西。”

晓红望了一眼老板娘，她正风情万种地对自己笑。

一下班，晓红就迫不及待地拽起燕子出了门。她本是半个路痴，这次居然顺利地找到了昨天的餐厅。推开门时，老板娘已在候着她们了。

晓红问：“燕子姐，这里还有比家乡菜更有意思的东西？”

燕子说：“晓红，你想不想买一张家里的床？”

说完，燕子给老板娘使了一个眼色。

老板娘走上前，挎住晓红的胳膊，带她穿过餐馆大厅，来到一条走廊。走廊两侧同样是一扇扇门。老板娘快步上去，为晓红打开一扇。

晓红踏进门的一瞬间，就赶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门里是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房间。小小的床，大大的枕头，软软的席梦思，被褥上画满了花朵。还有床头柜上的大头贴、床尾的明星海报、有着大镜子的化妆台。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是家乡的味道。

“今晚我可以留在这儿吗？”晓红紧张地问。

“当然了，你是燕儿的贵客。”老板娘亲切地说。

从此以后，晓红每天都会跟着燕子来这里。家乡的空气、家乡的水、家乡的超市、家乡的零食，自己怀念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只是每次一来到这里，燕子就会离去。晓红知道她是去找自己的故乡了。但独自一人，未免孤单。

所以她问：“燕子姐，你陪我回一次我的家乡，明天我也陪你，这样我们都不孤单了，好不好？”

燕子说：“晓红，这里有人陪我。”

晓红说：“你在这里，还有其他熟人？”

燕子想了想，招手叫来老板娘，对她说：“晓红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也可以带她去了吧？”

老板娘会意地点点头，又揽着晓红来到了那条走廊，推开另外一扇门。

晓红走进去，发现房间出乎意料地大。屋子里有树木，花朵，小径，甚至其他游人。抬起头来，看见的居然不是天花板，而是蓝天和白云。

这不是一个房间，这是她在故乡时，从小到大最常去的公园。

自己在脚下的鹅卵石路上学会了走路，自己摘下的第一朵花是栅栏边的牵牛，认识的第一棵树是身旁的雪松，爱上的第一个男孩子是这个公园里的小霸王。

她慢慢走到公园中心，看见远处的木椅上蹲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忐忑地向椅子走去，那个背影也踩着椅子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明亮胜过太阳。

他的眼窝陷了下去，下巴的胡子也长了出来，多年不见，老得竟然比自己还快。

晓红回忆着他过去的长相，鼻子一酸。

小霸王在高处伸出手来，把晓红的脑袋靠在自己肚子上，说：“丫头，你知道回来了啊。”

在小霸王坚硬的臂弯里，晓红拼命地点点头。

度过了令人兴奋的一夜，次日的晓红心情舒畅。只是燕子没有来上班，不能和她分享。

不过即使燕子不在，今晚也要自己去那里。晓红欢快地想。

直到她在陌生的小区迷路了，因为神色可疑被当地的居民报了警。

晓红解释说：“我只是想找这里的一家中餐馆，途中迷了路。我的好朋友是中国人，也住在这个小区，她叫燕子。她可以为我证明。”

警察便带着她找到小区的管理处，查到了燕子的门牌号。确认无人应门后，用备用钥匙强行打开。

他们发现燕子衣冠整齐地躺在床上，怎么喊都没反应。

送到医院后，医生给出了已成植物人的诊断，但一致认为她的病情非常奇特：“虽然在沉睡，但她能感觉到外界的刺激。只不过她的大脑很快将来自刺激源的信号掩饰掉。就好像她自己不愿意让自己醒来一样。”

晓红记得，最后一次分开前，燕子对自己说，她打算今晚去见见自己的爸爸妈妈。

晓红想，那个故乡，自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