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儒效第八(1)
[原文]
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①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称贪焉;杀管叔,虚殷国,而天下不称戾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称偏焉。教诲开导成王,使谕于道,而能掩迹于文、武。周公归周,反籍于成王,而天下不辍事周,然而周公北面而朝之。天子也者,不可以少当也,不可以假摄为也。能则天下归之,不能则天下去之。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离周也。成王冠,成人,周公归周,反籍焉,明不灭主之义也。周公无天下矣,乡有天下,今无天下,非擅也;成王乡无天下,今有天下,非夺也;变势次序节然也。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诛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业,明枝主之义,抑亦变化矣,天下厌然犹一也。非圣人莫之能为。夫是之谓大儒之效。
秦昭王问孙卿子曰:“儒无益于人之国?”
孙卿子曰:“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②,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呜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阎漏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
“仲尼将为司寇,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逾境而徙,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必蚤正以待之也。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分,有亲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
“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之为人下如是矣。”
[注释]
①屏(bǐnɡ):庇护。②:同“馁”,饥饿。
[译文]
大儒所起的作用:周武王驾崩时,周成王还年小,周公旦替代成王执政以继承武王治理天下,他担忧天下人背叛周王朝。他登上了天子的宝座,决断天下的大事,心安理得地似乎天下本来就属于他的一样,但天下人却不讲他贪婪;他诛杀管叔,使殷商国都变成废墟,但天下人却不骂他残暴;他全面统治天下,设立了七十一个诸侯国家,其间姬姓诸侯就占到五十三个,但天下人却不说他偏心。他教诲并引导成王,使成王知晓礼义之道,从而沿着周文王、周武王的足迹继续前进。周公旦把周王朝的天下和王位送还给成王,而天下人没有停止朝贡周王朝,周公旦依然当臣子,北面而朝拜周成王。天子这个位置,不能够让年轻的人执掌,也不能够由别人代理行使。有力量担任这个重任,天下的人就会归顺他;没力量担任这个重任,天下的人就会背离他。所以故而,周公旦代替成王执政以继承武王统治天下,他担忧天下人背离周王朝。周成王行冠礼,已经成人,周公旦就把周王朝的天下和王位送还给他,以说明自己不灭弃嫡长子的道义。这样周公旦就失去了统治天下的权力,他过去拥有天下,现在没有了天下,这不是禅让;周成王原来没有天下,现在有了天下,这也并非篡夺;这是君权更替的法定次序,受礼法制约而理应这样。故而,周公旦以旁支的身份代替嫡长子统治天下,并不是超越本分,以弟弟而诛杀兄长管叔也不算是残暴,君臣交换了位置也不算不顺。周公旦是靠着天下人的同心合力,完成了周文王、周武王未竟的大业,表明了庶子和嫡长子间的不可更改的关系准则,即使有所变化,但天下安安然然地始终如一。这是除了圣人没有谁可以做到的,这就能够称之为是大儒所起的作用。
秦昭王询问荀子:“儒者对于国家没有什么益处吧?”
荀子答复:“儒者是学习古代帝王、尊崇礼义、谨守自己的职位而且极其敬重他们君主的人。君主要是任用他们,那么他们就会在朝堂有立足之地,而且能够合宜地使用自己的权势;要是不任用他们,那么他们就退出官列重新归入百姓的行列从而老实地做人;无论怎样,他们一定是恭顺的臣民。就算他们贫穷困顿、受冻挨饿,也必定不会采取不正当的手段去谋取财利;就算没有立足的地方,也知道维护国家的大义;就算他们大声呼喊没有人响应,但是他们通晓统治万物、养育民众的纲纪。要是他们的地位权势在别人之上,那他们便是做天子、诸侯的人才;要是他们的地位、权势在别人之下,那他们便是国家的贤臣、君主的宝贵财富。就算他们隐居在偏僻里巷的简陋的破房子中,也没有人不尊敬他们,因为在他们手中真的掌握着治国之道。
“孔子将要就任鲁国司寇的时候,沈犹氏再也不敢在卖羊的当天早上把自己的羊饮饱了,公慎氏把他淫乱的妻子休弃了,荒淫的慎溃氏逃出国境,鲁国卖牛马的也不再虚定高价了,这些道德不好的人必先修正以等待孔子。孔子住在阙里的时候,阙里的子弟一定会将捕获的鱼兽分给那里的百姓,有父母亲的人家就多分一些,之所以如此做,是由于孔子用孝悌的道理把他们感化了。
“儒者在朝堂做官,就能美化朝政;在下面做老百姓,就可以美化风俗。儒者做臣民时就是如此的情况啊。”
[原文]
王曰:“然则其为人上何如?”孙卿曰:“其为人上也,广大矣,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此君义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则天下应之如。是何也?则贵名白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夫其为人下也,如彼;其为人也,如此;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昭王曰:“善!”
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
君子之所谓贤者,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谓也;君子之所谓知者,非能遍知人所知之谓也;君子之所谓辩者,非能遍辩人之所辩之谓也;君子之所谓察者,非能遍察人之所察之谓也;有所正矣。相高下,视肥,序五种,君子不如农人;通财货,相美恶,辨贵贱,君子不如贾人;设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荐撙,以相耻怍,君子不若惠施、邓析。若夫谪①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使贤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万物得其宜,事变得其应,慎、墨不得进其谈,惠施、邓析不敢窜其察,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是然后君子之所长也。
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事行失中谓之奸事,知说失中谓之奸道。奸事、奸道,治世之所弃,而乱世之所从服也。若夫充虚之相施易也,“坚白”、“同异”之分隔也,是聪耳之所不能听也,明目之所不能见也,辩士之所不能言也,虽有圣人之知,未能偻②指也。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工匠不知,无害为巧;君子不知,无害为治。王公好之则乱法,百姓好之则乱事。而狂惑、戆陋之人,乃始率其群徒,辩其谈说,明其辟称,老身长子,不知恶也。夫是之谓上愚,曾不知好相鸡狗之可以为名也。《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此之谓也。
[注释]
①谪:同“商”,评估。②偻:通“屡”,快速。
[译文]
昭王说:“这样儒者位居他人的上面,又会如何呢?”孙卿说:“他们位居他人之上,作用就大了。他心中意志坚定,用礼节整治朝廷,用各种规章制度纠正官府的错误,使忠信爱利表现在百姓中。哪怕是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罪的人而能够得到天下,儒者也是不会干的。如此,他的道义被百姓所相信,而且传遍四海,天下人响应他就像齐声回答一样。这是为什么呢?由于他的尊贵的名声显赫,天下的人都崇敬。故而近处的人都歌颂他喜欢他,远方的人都千辛万苦来投奔他。四海之内就像一家,车船所到,人迹所至的地方,无有不服从的。这就叫作人的表率。《诗经·大雅·文王有声》写道:‘从西到东,到南到北,没有不顺从的。’说的便是这种人。儒者位居他人之下时,是前头所说的那种情况,位居他人之上时,便是刚才所说的这种情况。如何能说他对于人们的国家无益呢。”昭王说:“对。”
先王之道,是仁的最高体现,他是依顺着中正之道来做的。什么叫作中正之道呢?答复说:礼义就是中正之道。道,不是指天体的运行规律,也不是指地壳的变化规律,而是指人们所遵行的礼义法则,君子所循行的原则。
君子所说的贤,并不是他可以做人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君子所讲的智,并不是他能清楚人们所知道的一切;君子所讲的辩,也不是他能论辩人们所能论辩的一切;君子所讲的察,也不是他能观察人们所能观察的全部。君子的能力也是有一定限度的。观察地势的高矮,识别土地的肥瘠,安排庄稼的种植顺序,君子不如农民;流通货物,分别好坏,辨别贵贱,君子比不上商人;使用规矩,弹画墨线,完备器具,君子比不上工匠;不体恤是非、对错的情况,互相贬抑,互相污辱,君子不如惠施、邓析。要是评估德行确定次序,衡量才可以授予官职,使贤与不贤各得其位,才与不才皆得其官,一切各得其宜,突发事变都得到适当的处理,慎到、墨翟不能推出他们的高论,惠施、邓析不敢讲说他们的诡辩,说话必然符合道理,做事一定符合要求,这些才为君子所擅长的。
做事行动,但凡为有益于社会平治的,就树立它;但凡为不利于社会平治的,就废止它。这就称为正确的立场。知识学说,但凡为对社会平治有益的,就实行它;但凡为不利于社会平治的,就丢弃它。这就称为正确的学说。做事、行为不正,称为奸事。知识学说不正,称为奸说。奸事、奸说是平治的社会所抛弃的,却被昏乱的社会所崇尚。至于世间万物虚与实的互相转化,“离坚白”“合同异”命题的分析,是聪敏的耳朵所不可以听的,是明亮的眼睛所不可以看的,是善辩的人所不可以说的。就算有圣人的智慧,也不可以很快地将它一一说清。不懂得这些,不影响一个人成为君子;懂得这些,也不能阻拦一个人成为小人。工匠不懂这些,不影响他们的技巧;君子不懂这些,不影响他们治理国家。王公大臣们喜欢这些,就会乱了法律;老百姓喜欢这些,就会乱了他们的工作。而那些狂妄糊涂、愚蠢呆笨的人,却一天到晚要带领他们的徒众,四处辩说他们的论说,阐述他们的譬喻引证,人老了,儿子也长大了,还不晓得厌恶。这称为最愚蠢的人。他们的名声甚至还比不上为鸡狗治病的人。《诗经·小雅·何人斯》讲到:“你为鬼,你作怪,看不清你的真样子。你不知羞耻,与人相距没有距离。我作这支善意的歌,来劝告你这反复无常的人。”说的便是这样一些人。
[原文]
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
曰:其唯学乎。彼学者:行之,曰士也;敦慕①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为圣人,下为士、君子,孰禁我哉?乡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尧、禹,岂不贱而贵矣哉?乡也,效门室之辨,混然曾不能决也,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岂不愚而知矣哉?乡也,胥靡之人,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不贫而富矣哉?今有人于此,屑然藏千溢之宝,虽行而食,人谓之富矣。彼宝也者,衣之,不可衣也;食之,不可食也;卖之,不可偻售也。然而人谓之富,何也?岂不大富之器诚在此也?是杅杅亦富人已,岂不贫而富矣哉?
故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穷处而荣,独居而乐,岂不至尊、至富、至重、至严之情举积此哉?故曰:贵名不可以比周争也,不可以夸诞有也,不可以势重胁也,必将诚此然后就也。争之则失,让之则至;遵道则积,夸诞则虚。故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遵道。如是,则贵名起之如日月,天下应之如雷霆。故曰:君子隐而显,微而明,辞让而胜。《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此之谓也。
鄙夫反是:比周而誉②俞少,鄙争而名愈辱,烦劳以求安利其身俞危。《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此之谓也。
[注释]
①敦慕:指勤勉、努力地学习。②誉:即“与”,亲近。
[译文]
我想由卑贱变得高贵,由愚蠢变得聪明,由贫穷变得富有,可以吗?回答说:只有学习吧!那些学习的人,将学到的东西付诸行动,就叫做士;勤勉努力,就是君子;通晓它,就是圣人。上可以为圣人,下可以为士君子,谁能阻止我呢!从前,一无所知的是乡村百姓,忽然间能与尧、禹相比,难道不是由卑贱变得高贵了吗?从前,考察门外与门内的事情,也茫然不能决断,忽然间能探讨但仁义的本源,分清是非,运转天下于手掌之中就像辨别黑白,难道不是由愚蠢变得聪明了吗?从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忽然间治理天下的大权握在了手中,难道不是由贫穷变得富有了么?现在有这么一个人,他零碎地藏着价值千金的珠宝,即使靠讨饭生活,人们还是说他富有。那些珠宝,穿又不能穿,吃又不能吃,卖掉吧又不能很快地出售,然而人们说他富有,为什么呢?难道不是珍贵的珠宝的确在他这儿呢?那知识渊博也是富人了,难道不是由贫穷变得富有了吗?
故而,君子没有爵位也尊贵,没有俸禄也富有,不用讲话就被信任,不用发怒就威严;处境贫困也荣耀,孤独地住着也欢喜,难道不是因为那最尊贵、最富有、最庄重、最威严的东西,事实上都聚集在学习过程中了吗?故而说,尊贵的名声不能靠拉帮结派来获得,不能靠自夸吹牛来获得,不能靠权势地位来获得,一定要真正地在学习上下功夫才能获取。争夺名誉就会失去名誉,遇事辞让就会得到名誉;遵循礼义便是积累财富,自夸吹牛便会落得一场空。故而,君子致力于自己内在的思想修为而行动上谦虚辞让,致力于自身的道德积累而在生活中一切都遵循礼义。如此的话,尊贵的名声就会像太阳月亮那般冉冉升起,人们响应他就会像雷声那般一鸣天下知。故而说,君子们默默隐居也显赫,地位低下也荣耀,遇事退让却总能胜人一筹。《诗经》上说:“鹤于九泽一声叫,九霄云外也听闻。”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鄙贱的人就与此不同:他们结党营私,但亲近的人却越来越少;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与人争夺,而名声却遭到越来越多的侮辱;他们苦苦地追求安逸与利益,而自身的处境却越来越危险。《诗经·小雅·角弓》说:“那种人不善良,总是抱怨对方,接到爵位毫不谦让,终有一天自己要遭殃。”说的便是这种人。
[原文]
故能小而事大,辟之是犹力之少而任重也,舍粹折无适也。身不肖而诬贤,是犹伛伸而好升高也,指其顶者愈众。故明主谲德而序位,所以为不乱也;忠臣诚能然后敢受职,所以为不穷也。分不乱于上,能不穷于下,治辩①之极也。《诗》曰:“平平左右,亦是率从。”是言上下之交不相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