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这怎么好意思。”原本还咄咄逼人地想要讨一个说法的女精神医师,此刻的声音里尽是谄媚,她喋喋不休地又说了起来,“袁董事长太客气了,其实凌小姐年纪还小,又还在治疗当中,一不小心做出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我们没有尽到看护的职责……”
凌雪绘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走廊的沙发上,走廊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向她这里多看一眼。
几分钟后,助理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袁如意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迈着步子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凌雪绘,皱了皱眉,还是走上前去。
“这事解决了,以后不要再给医院添麻烦。”袁如意简明扼要地说道。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向我求证?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听我的解释,就自己做出了决定?”凌雪绘拼命压抑着鼻尖的酸涩,站了起来,“在你的眼里,你的女儿就是一个会做那种事情的人吗?”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研究事情的对错。”袁如意摇了摇头,叹息道,“总之,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要再节外生枝,我不希望每次一来,都要替你处理这些麻烦的事情。”
凌雪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位美丽干练,气质高雅,同时也被她称为母亲的女人,再次体会到了思绪被掏空的感觉。
她还在期待些什么?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也许是感觉到了凌雪绘的沉默,袁如意放缓了语气,淡淡地加了一句:“雪绘,你要好好治病。”
身后的助理小声提醒着袁如意下一个会议开始的时间。
凌雪绘抬起头来,她扬起笑脸,狠狠地抬手擦掉不知何时滚落腮边的泪水:“别装了,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关心过我。”
语毕,她转过身子加快脚步,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或许这样的表现在她看来特别矫情,仿佛是刻意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祈求别人的垂青,但是那个地方,她真的一秒都待不下去。
在上中学以前,她还是个十足的乖小孩,压抑着自己所有的个性,无论是思想品德还是功课才艺,她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学校的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可是,无论她捧回多少的奖状,拿到多漂亮的分数,父母还是鲜少对她露出笑脸,甚至因为她的优秀,认为她是个令人放心的孩子,所以很少去关心她。
上了中学以后,青春期的凌雪绘头一次体会到了叛逆的快感,于是不再压抑自己跋扈骄傲的个性,闯祸和违纪的次数令老师大跌眼镜,当然她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班主任不得不请来家长进行沟通。那天晚上,袁如意破天荒地与凌雪绘谈心,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小时,却足以让凌雪绘激动得难以入睡。
如此这般,凌雪绘饮鸩止渴一般地一次又一次在学校闯祸违纪,老师们束手无策,而袁如意看她的眼神,也渐渐从担忧,到烦恼,最终变成漠然。
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改变,如何机关算尽,总有一天,她还是会被这个世界遗弃。
凌雪绘视线模糊,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住院部的大门,没有一个人拦住她,也没有人追过来。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想念过宫熙玄。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的话,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尽管他总是板着一张扑克脸,尽管他总是对她那么严格,但至少他会因为她而生气,会因为她打了一个喷嚏而盯着她吃药、量体温,会在打了她一个听起来很响却根本不怎么疼的巴掌之后,巴巴地送药膏来给她敷上……
如果宫熙玄在的话,他一定不会让别人随便诬陷她。如果是他,一定愿意听完她想说的所有话,并且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凌雪绘低着头走着,根本没有看路,理所当然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另一个人,而那个人仿佛早已做好了被她撞上的准备,从容不迫地伸出手来,拉住了因为碰撞而向后倒去的凌雪绘。
“前面就是马路,你横冲直撞地要去哪里?”
陌无夏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不知不觉,竟然又是黄昏了。
“哪里都好,拜托你帮我个忙,带我走。”凌雪绘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前,一头栗色的长发垂在脸颊的两边,极力地想要遮挡住她惨兮兮的表情,可那颤抖哽咽的声线,还是出卖了她的心绪。
有一种人,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他们通常被称为同伴。
他们不会像亲人和朋友那样追根究底地问你难过的原因,不会因为你的难过而承担双份的难过,也无法设身处地地去分析你难过的原因,孜孜不倦地开导你,却能够适时地提供一个肩膀,一个怀抱,默默地让你依靠。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陌无夏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可以默默地承受她负面的情绪,却一定不会问她为什么哭,为什么要他带她离开这里。
陌无夏真的没有问。
凌雪绘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再次坐上陌无夏的机车,依旧是狭小而暧昧的前座位置,依旧没有可以提供给她的安全帽,依旧是快得令人心惊胆战的车速,但是凌雪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明明是才刚刚认识不久的两个人,却有着这样微妙的默契。
迎面吹来的风,渐渐带上了一股海的气息。
“听说,今晚有流星雨。”
陌无夏将车子停在了海边的一家小烧烤店旁,仰望着天空,轻轻地说道。
“所以,你才带我来海边啊。”凌雪绘揉了揉被风吹得有些木了的脸蛋,又搓了搓有些发痒的鼻子。
三月的海带着一股冷冽的气息,却全然没有想象中的寂静。在这个繁华的海滨城市,就连原本应该清冷寂静的海边也驻扎着数个贩卖烧烤的小摊小店,年轻的人们围着篝火大声地笑闹,夹杂着打开啤酒瓶的“噗”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那沉沉的夜色下,海浪拍打礁石和沙滩的“哗哗”声。
凌雪绘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喝酒划拳的年轻人,东倒西歪的空酒瓶,还有沙滩上跳跃着的火光……这样的画面,离她的生活很遥远。
“你还未满十八岁,可以喝酒吗?”陌无夏走在前面,回头对凌雪绘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眼底的神情,是熟悉的挑衅。
“有什么不可以。”凌雪绘自然也没有退缩的打算,她歪着脑袋回给他一个鬼脸。
篝火的映照下,凌雪绘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陌无夏微微一愣,抬起手,用力地抹掉她脸上还残留着的泪痕,看着她的眸光深邃复杂。
凌雪绘蓦然一怔,盯着陌无夏转身向烧烤店走去的背影出神,脸颊上还残留着陌无夏指腹的温度和力道。
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忽然感觉到手臂被粗鲁地抓住,一个喝得东倒西歪的男子喷着酒气朝她靠了过来。
“喂,你长得好像我以前的女朋友。”轻佻的调笑,陈词滥调的搭讪,面前这个挑染着金发的男子,虽然有一张勉强称得上俊秀的面容,却无法减少凌雪绘对他的厌恶。
她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惊慌失措,恶作剧的念头又习惯性地悄悄滋长,凌雪绘镇定地扬起下巴,露出猫咪般的笑容:“真的吗?”
“当然,不过现在细细看了,才发现你比她长得更好看……”金发男子说着就要抬手去摸凌雪绘的脸。
凌雪绘双眸一震,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陌无夏用指腹抹去她泪痕时那缓慢的动作,与复杂的眼神。
她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浓重的嫌恶,所有的玩心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抬手架开金发男子对她伸来的禄山之爪,接着挥起拳头用力朝着他的鼻梁揍过去。
毫无防备的金发男子被她突如其来的拳头打得哀叫一声,往后趔趄了几步,嫣红的鲜血从他捂住鼻子的指缝间漏出。
“喂,阿哲,你没事吧?”原本与他同坐在一起吃烧烤的男男女女见情况不对,立刻围了上来。
“你这丫头怎么随便打人?”一个穿着紧身上衣和短裙的妖艳女子在查看了金发男子的伤势之后,将注意力落在了凌雪绘的身上。她一身痞气地靠近凌雪绘,摆出一副声讨者的模样,“阿哲只不过是喝多了,你要是不喜欢离开就好了,没必要出手这么狠吧?快点道歉!”
而凌雪绘却有些不对劲。
她原本还闪动着怒气的眸子,在看到从金发男子指缝间滴下来的血滴时,倏然蒙上了一层惊慌失措的光芒。
“不……不要……”她抬起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了身子。
那抹嫣红仿佛一道闸门,打开了她记忆的潘多拉盒子,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掉的,所有不愿意想起的回忆……潮水一般袭来。
“哼,人都打了,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娇弱?”妖艳女子性格直爽,原本见凌雪绘年纪小,不想与她多做计较,若是能干脆道歉,这事便就此作罢,没想到凌雪绘不仅没有道歉,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顿时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姑娘怎么了,看起来不大对劲啊?”另外一个矮个子少年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凌雪绘,“她真是一个人来的么?”
妖艳女子不理会同伴的窃窃私语,径自上前几步,用力地推搡着凌雪绘的肩膀,扬高了声音:“你快抬头,别在这儿装娇弱,今天要是不和我朋友道歉,我跟你没完!”
尽管沙滩上喝酒划拳的声音喧闹不已,但妖艳女子的声音尖利,还是有许多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凌雪绘被推得险些向后坐倒在沙滩上,她捂着自己的脸,眼里和面颊都一片冰凉。
尖锐的骂声在耳畔轰轰作响,仿佛耳鸣,她终于鼓起勇气从指缝间向外看去,一个少年正怔怔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前方,虽然因为模糊的视线和距离的关系,让她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陌无夏……”凌雪绘嘴唇颤抖,声音微弱得仿佛根本没能发出声来,她纤瘦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向少年的方向伸去,眼底微小的光芒足以一击即溃,“帮帮我……陌无夏……”
若有人能够给她温暖,即使零星,也许亦足以让她逃开那些令她不愿意去想起的记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凌雪绘咬着嘴唇,终于哭出声来。
沉沉的夜空之下,陌无夏漠然地站在离凌雪绘不远处的沙滩上,手中拎着一打啤酒。
他的双眉微微蹙起,琉璃般的眸子失焦地看着向他伸出手来的凌雪绘,俊美的脸庞被淡淡的月光雕琢得愈发出尘,却没有表情,仿佛是一尊神祗。
海浪一声声地舔舐着沙滩,拍打着礁石,陌无夏的衣角和头发被海风吹得轻轻扬起,周身的轮廓被篝火镀上一层看似明亮温暖的颜色,他木然地动了动嘴唇,最终定格为一弯冷漠的弧线。
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残忍,还有那一张一翕的唇形,仿佛是在嘲弄般地说,活该。
你,活该。
在看到陌无夏漠然地转身离去时,凌雪绘原本颤抖着的身子有一刹那的僵直。
“行了行了,别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了,她刚才好像也道歉过了。”那个叫做阿哲的金发男子摆了摆手走上前来,拍了拍妖艳女子的肩膀。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了,滑稽地用纸巾塞着鼻孔,说话有很重的鼻音,他弯下腰来摸了摸凌雪绘的脑袋:“被你这么一打,我反而清醒了许多,现在可不是以失恋为借口大喝闷酒的时候。”
“阿哲,你真是个烂好人!”妖艳女子瞪了他一眼,悻悻地哼了一声,也只好作罢,转过身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喝着啤酒。
落在发顶的温暖让凌雪绘的颤抖渐渐停止,她不断努力地回想宫熙玄为她治疗时的每一个片段,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在她终于缓过来的时候,原来的紧张感,通通变成了无力感,绵软虚脱的感觉通过每一条神经传达到指尖末梢。
凌雪绘毫无形象地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有些狼狈地喘着气。
金发男子已经回到了位置上与朋友们一起吃着烧烤,谈笑着,气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仿佛刚才的小插曲根本没有发生。
夜幕已经完全压了下来,凌雪绘只觉得自己的脸被海风一吹,变得更加冰凉僵硬,抬手一抹才发现全都是半湿的泪痕。
她拍了拍手心的沙粒,努力抵御着一波波袭来的虚脱感,咬着牙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陌无夏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靠近海岸线的地方,远离了人群的热闹与喧嚣,礁石刚好挡住了他的身躯,但凌雪绘还是找到了他。
他半仰着头靠在礁石上,手中还握着一罐没喝完的啤酒,原本白皙的双颊晕染了微醺的绯红,迷离涣散的眸光里盈满了夜空晶亮的星斗,涌上沙滩的海浪好几次险些要拍打到他的脚尖。
一个个空掉的易拉罐在他的身畔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凌雪绘默默地捡起所有的空罐,整理出一个足够她坐下的位置。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她径自拿起一罐还未打开的啤酒,一边低着头费劲地掰着拉环,一边喃喃地说着,“很久以前,我想要的是亲人的爱,但是现在的我发现那真的太奢侈了。”
“现在的你……想要什么?”陌无夏依旧看着茫茫的夜空,迷离的双眸眨了眨。
一声脆响,凌雪绘终于拉开了拉环,她畅快地仰头喝了一口,热辣的感觉滑入喉间,顿时逼回了所有的眼泪。
“我已经不去奢望什么亲情、友情,也脱离那个要洋装的时代很久啦……也不需要可爱的洋娃娃、美丽的发夹……特殊的铅笔盒和背包……”凌雪绘煞有介事地扳着指头,边说边傻笑着。
“可是,如果可能,能不能……我是说啊……能不能,给我一个……”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闭上双眼。
那样颤抖而温暖的语气,比祷告更虔诚,比许愿更加小心翼翼。
“能不能,给……给我一个伙伴呢?”
凌雪绘吸了吸鼻子,有些发怔地看着漆黑的天空,仿佛期待着这个愿望能够被流星承载着,悄悄地在不可知的未来实现。
“什么是伙伴?”陌无夏迷离地眨了眨眼,仿佛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伙伴就是……如果我今天决定不要再当乖小孩了,有个人能跟着我一起逃跑,而且,不会问我为什么,不会责骂我,知道原因后也能谅解我。”她淡淡地笑着,尽自己所能,用最美好的语言描绘着想象中那个所谓的伙伴,那是一个足以为她遮风挡雨并且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的去处。
陌无夏曾经让她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他一言不发地带她离开了医院来到这里,却在看见她无助的一面时,漠然地离她而去。
“谅解你要逃跑的原因吗……”陌无夏也轻轻地笑起来,带着微醺的醉意,他侧过脸庞看着凌雪绘,一双星眸流转着冷光,“因果报应你想就这样逃掉吗?有些事情,你必须要去承受,不要妄想着逃避责任还能够得到原谅。”
若有所指的话语,让凌雪绘陷入了怔忡。
微凉的夜里,海浪声声入耳。
不知何时,天边悄悄地滑过一颗并不明亮的流星。
他们的相逢,像是命运事先埋好的引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燃烧到终点,然后轰然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