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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或许你只能和我嬉笑打闹,两小无猜。

而我生命里又沉重又黑暗的部分,你却不想看见。

你只希望我是你世界里的太阳、月亮、星辰,任何会发光的东西。

而我所身处的幽暗的宇宙,你想视而不见吗?

房间里没有开灯。

凌雪绘披着大衣,盘腿坐在窗前的桌子上,透过厚厚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被夜风吹得摇摆起来的树枝,就着淡淡的月光,那些枯瘦嶙峋的影子浅浅地映在桌面上,好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大怪物。

“叩叩。”两声敲门声之后,便是门锁被钥匙打开的声音。

“喂,你真的很不尊重病人的隐私。”凌雪绘从玻璃窗上看到宫熙玄修长的身躯踏进屋来,“起码要等我允许你进来了再进来啊。”

“我想你应该会装睡吧。”宫熙玄扭开了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淡淡地晕开,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即使面容疲惫,身着工作时的白大褂,依旧遮掩不去他举手投足间如贵公子一般的气质。

“哈,你倒是很了解我。”凌雪绘转过身来,不怀好意地笑道,“以后我一定要养成裸睡的习惯,看你还敢不敢随便进我的房间。”

“那样的话,吃亏的是你,不是我。”宫熙玄依旧是一副正经的表情,看他的样子丝毫想象不出他刚才说的是一句带有调侃成分的话。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凌雪绘的面前,仰头看着她:“从桌子上下来。”

“不要,你管我。”凌雪绘依旧屈膝坐着,抱着双臂,挺直了背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感觉还挺不赖。

宫熙玄看了她几秒,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穿过她的膝下和腰间。

“喂!”凌雪绘一晃神便被他抱下了桌子,还没等她的四肢做出本能的挣扎反应,就感觉自己已经被轻轻地放在了她的病床上。

温热的触感敷上她的左颊,凌雪绘又是一怔,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来接过热毛巾,贴在自己的左脸上。宫熙玄低下头去,仔细查看着手里的膏药,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拆着膏药的外包装。

“这也太夸张了,我没那么娇弱。”凌雪绘哑然半晌才说道,她干笑起来,“这种三流小伤,也太贻笑大方了。更何况现在已经不疼了,我又不会告状,你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我早说了嘛,不用管我……”

对于她的碎碎念,宫熙玄仿佛充耳不闻,他拉开她的手,重重地把药膏抹到她的脸颊上,十分有效地打断了凌雪绘的念叨。

“嘶--”冰凉的药膏还有他手掌的力度,让凌雪绘半边脸都皱了起来。

温热的大手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药膏揉开,直到她的脸颊渐渐与他火烫的手心拥有相同的温度,宫熙玄才站起身来。

他带走已经变凉的毛巾和剩下的药膏,关掉了落地灯。他知道她喜欢在淡淡的黑暗里,犹如沉浸在深深的海底。

“如果可以不管你的话,十年前我就不该遇到你。”在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宫熙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轻轻的关门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凌雪绘的呆怔。

空气再次恢复他到来之前的沉寂,唯有左颊火烫的温度,是那样的真实而贴心。

“哈……傻瓜。”凌雪绘揉了揉鼻子,呈大字状躺了下来,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我对青梅竹马这种没前途的戏码又不感冒……”

然后,她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一直有机车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和少年的歌声,不相称地交织在一起。

因为没盖好被子,凌雪绘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一点鼻塞和喉咙疼,很像是将要感冒的症状。

而宫熙玄依旧雷打不动地在下午二点准时来到凌雪绘的房间进行例行治疗,顺便带来了几个工匠,为凌雪绘的窗户钉上了无法打开的纱窗。

原本因为外部的美观和统一,住院部的大楼是不允许私自安装纱窗的,但是身为院长之子的宫熙玄,却有这个权利为了凌雪绘而破例。

凌雪绘自然是抗议了他的无所不用其极,但是面对扑克脸的宫熙玄,她只能叹息道行不够,无法与这个腹黑的家伙抗衡,悻悻作罢。

冗长又无趣的治疗足足进行了两个小时,在宫熙玄越来越柔和的眼神里,她知道今天自己表现得十分配合。在经过了各种思想斗争之后,凌雪绘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暂时收起她的乖戾,能早点出院才是王道。

“你感冒了?”宫熙玄挑眉看着刚打完一连串喷嚏的凌雪绘。

“啊,昨天晚上睡觉忘记盖被子。”凌雪绘揉了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这种小感冒到头来也只会被我的火气杀得光光的,不用大动干戈……”

其实类似这样的话仿佛都变成了她的口头禅,只是她明白,宫熙玄是不会吃她这一套的。

“等下我叫护士送感冒药来,最好顺便量一下体温,超过37.5度必须输液治疗。”

宫熙玄一边说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下最后一条记录,接着便起身离开。凌雪绘觉得他一离开,自己身边的气压立刻升高了不少,平时以寡言少语酷劲十足而颠倒众生的一枚闪亮生物,每每碰到她的事情就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不满地走到窗前,盯着那刺眼的纱窗,伸出手指没好气地弹了弹。

只要她真的有心逃跑,这层纱帘算得了什么。

凌雪绘打了个呵欠,忽然透过窗户瞥见住院部前面的街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渐渐走近。

“啊……”她的嘴巴定格在张开的动作上,双眼亦是瞪得犹如铜铃一般。

那个穿着黑色校服西装外套,围着黑色毛线围巾,背着木吉他正向住院部的方向走来的少年……

“他是……陌无夏?”凌雪绘呆呆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昨晚的一切确实发展得有些蹊跷,原本对她的狂妄嗤之以鼻的他,早该在嘲笑过她之后毫不留情地走掉,没想到他竟然在听到了她的名字之后,以一种无比认真的表情告诉了她,他的名字。

陌无夏。

干净温润的字眼,就像是从文艺小说里摘出来的一般,与他的外表一模一样。

其实凌雪绘当时就有一种预感,他们会再见面。

此刻,她已经来不及去想陌无夏只是无心经过,还是专程因为她昨天的“狂妄”而来,穿着拖鞋就“咚咚咚”地冲下楼去。

陌无夏正在和一楼接待处的护士说话。

他礼貌地向护士点头,从护士满是笑容的脸上不难看出,这位外表俊逸温润的少年,已经轻易地虏获了她的好感。

“喂,陌无夏。”凌雪绘大步向他走去,开门见山地叫着他的名字,没有丝毫的扭捏与矜持,反而有种迫不及待的惊喜,“你是来找我的?”

陌无夏愣了愣,随即便抿了抿唇:“嗯,我是来工作的。”

其实凌雪绘有些诧异他为什么会忽然改变决定,他不是应该讨厌她狂妄而跋扈的态度吗?但是她还没有傻到不识相地去问他这个问题,相信他与她一样,骄傲的人总是无法将自己的妥协说出口,她知道有许多人无法像她一样衣食无虞,他们必须向生活妥协。

“那,带好你的琴,到我的房间来。”凌雪绘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对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去别的地方,我的房间在A308,你可以先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她没有去看陌无夏的表情,只是飞快地转过身去,按下了电梯的按钮,灵巧地闪身进去,直达七楼。

凌雪绘走出电梯,悠闲地双手插兜,来到安全出口的楼梯处慢悠悠地向下走着。

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事,她住的房间也不是A308,这么做只是单纯地想整整陌无夏而已。尽管很高兴他能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虽然自诩陌无夏与她是同一类人,可是她依旧能够感觉到陌无夏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无法参透的成分。

在平静无澜的外表之下,那样纠葛而复杂的神情,仿佛在她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原谅。

或者,去报复。

这种暧昧不明,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有点心惊肉跳。

凌雪绘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前,她毫无防备地推开房门,正想没形象地打一个呵欠时,却意外地看到陌无夏正坐在沙发上,低头摆弄着木吉他的琴弦。

打呵欠的动作滑稽地卡在了半中间,而此时陌无夏正好漫不经心地向这里瞥来,凌雪绘分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嘲笑。

“你不是应该……”凌雪绘既错愕又恼火,险些就把她的邪恶的小算盘全盘托出。

“我之前已经问过护士,你的病房应该是A302,至于你说的A308,大概是什么禁止入内的地方吧。”陌无夏扬起无害的微笑,轻描淡写地点穿她的心思。

没错,A308其实不是普通病房,也不是什么禁止入内的地方,而是护士们的更衣室而已。

凌雪绘面上红白交替了一阵,随即便轻哼一声,兴致缺缺地在另外一端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宫熙玄也好,面前这个小子也好,为什么最近她身边总是高手环绕,让她丝毫享受不到整人成功之后的成就感。

“想听什么?”陌无夏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文章,看似退让,事实上他已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将调好弦的木吉他架在膝上,黑幽幽的双眸带着玩味看向对面的凌雪绘。

“不必问我,你想唱什么就唱吧。”凌雪绘也意外地大度,她的初衷本来就是想让陌无夏不受拘束地唱歌。她眨了眨眼,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其实我觉得你的声线听起来特别亲切,特别温暖,对了,昨天你在街头唱的第一首歌,是不是《有一地比正午更光明》?”

陌无夏的表情凝滞了一下。

“你知道?”他以为面前这个女孩,应该也像其他人一样,只知道摇滚小天王单禹,国民天团Sword,或是以清新动感而著称的人气歌手韩语乔。

“我小的时候家住在教堂附近,每个星期都会跑到教堂去听唱诗班唱歌。”凌雪绘俏皮地前后晃着纤细的双腿,温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很怀念那一段宁静的时光,“能被我记下来名字的歌曲不多,你唱的刚好就是其中一首,虽然这首曲子用吉他伴奏有些不伦不类,但是不可否认,你真的唱得很好听。”

“嗯……很巧。”陌无夏愣了愣,随即也笑出来,“我小时候也住在教堂附近。”

“是吗……”凌雪绘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她背对着他看向窗外,早春的景色,即使沐浴在黄昏的光线下,也焕发出一种勃勃的生机。

陌无夏心照不宣地拨动琴弦,再度唱起那首《有一地比正午更光明》。

而凌雪绘的眸光,早已悠悠地越过那些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冥冥看向时光深处。

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天真的眼神里竟有着世故的哀伤,不是故作姿态,不是牵强附会,而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那种令人心疼的无助和迷惑。

而她也从未想过,一场看似偶然的相遇,木吉他弹奏出的伴奏旋律和纯净空灵的歌声,将会不依不饶地贯穿她整个少年时代,并且让她深深地,铭记心底。

从陌无夏每天傍晚来到凌雪绘的病房里弹琴唱歌起,凌雪绘在医院里闯祸的次数明显减少。而宫熙玄因为课题研修的关系,临时请假两天回到了他所就读的医科学校,凌雪绘的治疗,暂时由另外一位女精神医师代劳,这个消息让凌雪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振奋和自由。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位女精神医师,竟然给她带来了空前的屈辱和灾难。

“我之前就听说过不少她的传言,这位病人的风评真的特别差劲。”那位已经步入中年的妇女咄咄逼人地向上级数落着凌雪绘的不是,“但是既然是宫医师的拜托,我自然也本着对待病人宽厚的心态,接下了这个任务,可是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手脚不干净,趁着治疗的间隙,偷了我的钱包!”

“我没有!”一直站在办公室角落里的凌雪绘大声地反驳,她厌恶地瞪着那个女精神医师,“分明就是你没有把钱包带在身边,别想赖到我的头上,与其在这里血口喷人,不如好好地回去再找一找。”

“……你说的是什么话?”女医师原本就外凸的双眼此刻看起来更像一只可笑的蛤蟆,“原本我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想让你把钱包交出来就算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态度!主任!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能因为她是病人就这样纵容姑息,依我看,这个丫头片子的精神根本没什么大问题,具有完全的行为能力!”

女医师喋喋不休地说着,很固执地要求上级给自己一个说法。

那个被称为主任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十分为难,一方面他也对凌雪绘入院以来种种行径略有耳闻,一方面又知晓她的身家背景,迟迟不敢妄下断言。

“哼,都多大年纪了,还在这儿让人看笑话,你钱包里的那点破钱我才不会要呢。”凌雪绘嗤之以鼻,用充满攻击性的语言予以还击,“这种德行还跑出来当精神医师,恐怕你的病人不是都傻了就是都疯了吧?”

小小的办公室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打算,战火眼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在助理的陪同之下,袁如意施施然地踏进了办公室,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叩叩”的脆响,原本还争执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顿时噤若寒蝉。

“这位是?”女精神医师皱着眉头,看向气质不凡高贵美丽的袁如意,轻声问了句。

“啊,袁董事长,稀客稀客!今天您是来看凌小姐的吗?”主任像看见了救世主一般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听护士说雪绘在这里。”面对主任的热情,袁如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一副疏离的姿态,“她又闯祸了?”

凌雪绘的脊梁上窜过一阵寒意,她咬住下唇看向袁如意,方才还趾高气昂凌厉万分的眼神,此刻竟然微微流露出一丝恳求。

“是这样的……”主任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女精神医师抱着双臂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很显然是要向凌雪绘的母亲讨一个说法。

听完主任的叙述,袁如意匆匆地扫了凌雪绘一眼,便低下头去,从随身的坤包里拿出了一本支票薄。

“妈!”凌雪绘颤声叫了起来,她眼中微弱的光芒倏然熄灭,就像忽然被抽光了气的气球,全身软绵绵的,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陈医师,这件事情,我希望可以私下解决。”助理递上钢笔,袁如意利索地在支票簿上写了一个数字,撕下来递给那位女精神医师。

在女精神医师迟疑着接过支票的那一刻,凌雪绘听到了她半真实半做作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