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散尽前缘操钺终篇
一天之内失去卫流光与何忠义两位至爱的兄弟,这样的打击对于兆凌而言,无疑近乎致命。然而这样猝不及防的变故,却只是他一系列悲剧命运的开端。事实上,当他带着刻骨的伤痛从千藤谷护送二位将军的遗体回到龙都的途中,他却从冒死前来报信的旧宦官徐本公公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太子兆猗得了桑日密使郑蜓在潇王伏诛时的通报,现已趁龙都空虚之际,与桂王勾结,倚着禁军中不得升迁的统领段达及兆氏宗族武将柽王、椒王各家的人马,起兵谋反。程得胜将军接到流光的讯号驰援边城,却不幸被桂王的亲兵拦截在半路。程得胜此时才知,其父程文举因娶桂王之妹为正妻,为了自家前程富贵,投靠桂王已久。桂王所以起乱,尽出其父之谋!程得胜因其父之故,被桂王扣下,关在程家的别馆中,一时不得出来!禁卫军完全控制在兆猗和桂王的手中。
瑕玉三年七月二十八,新皇即位。鸣钟击罄,因兆凌平日性子常常傲上护下,多多得罪兆氏宗族,故而如今兆猗夺宫,兆氏宗族欢欣鼓舞。举族中,只有漓王兆淇一人一意拥戴旧主,新皇命其起草即位诏书,漓王当殿骂道:“同室操戈,知恩不报,不仁不义之徒,焉能做得兆淇之主!”言讫,遂碰死在协德殿金柱之上,血溅丹墀。那新君恬颜笑道:“你要保他!当年先帝立的是我!他得了逆臣扶持,在龙都享尽富贵,我却在雪戟城风餐露宿这么些年!他要平平稳稳将皇位让还给我?他做梦!这位子本就是我的,怎么要他让!我与他,还能在同一片天下吗!你既骂我‘同室操戈’!好!戈、钺一门,我就将年号改为‘操钺’,你又待怎的!”群臣悚然。
又有原户部尚书李开方,于新君即位之日当众卸下官服、印绶,挂冠而去。兆猗不拦,亦不加追杀。开方从水路走,要远离龙都。从人大为庆幸,道主人躲过一劫。李大官人叹道:“昔日我就对主上进言,说二殿下回来之日,我二人便难以相见。如今果然要阴阳相隔了!凌弟弟,只怕他还要来害你啊!”
果不其然,是夜,新君令人追上行船,赐李开方一只玉匣,并附一短笺曰:“昔卫公子开方,谗臣也。不顾主上恩重,而弑桓公,今爱卿与之同名,亦是俊杰,然卿受前朝之恩远胜于朕,卿知恩之人也,定非谗臣卫开方之流!”开方看过小笺,大笑道:“看这阴险的伪君子!要杀我还要用这种方法!”遂开了玉匣,见是一把玉算盘,大笑道:“不负我平生所学!可惜,凌弟弟,我见不到你了!可惜!可惜!”遂将三十六路珠算术演算一回,又喃喃连叹数声:“可惜。”就在舱中身故。原来这算盘上下了无色无味之毒,触之少顷,毒性自皮肤透入,生人立死。
另有演武场忠义和流光旧部诸将,均赐饮宴,却在席间鸩杀,旧部人马俱归新点诸将掌理。旧日宦官,一律赐死,入葬帝陵以西,陪伴书君皇帝!程得胜之嫡母因是桂王之妹,免死无事,程得胜身受重伤,却因其父是桂王谋士,得以免死;可怜流光的爹妈,未享清福,亦被新君无辜加害。其余牵累加害,获罪莫名者无算,岂可尽数!
卫流云虽入观音院,如何得免!那新君大书其贪墨虐民之罪,以他人之失以为自身之德,须臾之间换去瑕玉朝旧人,《史志》谓其“果决”。卫流云当众问斩,观者甚众。其他陪修众僧亦受其连累,多被诛戮!因流云当朝时,亦有许多善举,此时也有受恩百姓暗里祭他不题!
新君唯独为叶孤鹤昭雪了。说孤鹤被兆凌无故贬谪,在竹城又被潇王一党“以鸩谋死”,说他“殊堪怜悯,宜加抚恤,以安忠良之心!”孤鹤与兆凌昔年人所共见的恩义,诏书里却只字未曾提起!
毒害孤鹤之直接凶手系尚青云之子尚可,自被诛死不题。尚青云因有拥立新君之功,折去其罪,依旧在朝为官,却未升迁,他本是三朝老臣,卖力拥立却搭上亲子荣华无望,其心不服,由是而起!
满朝上下,自此皆是谈“玉”色变,有谁还敢论及兆凌!
腾龙操钺元年一月,瑕玉帝自千藤谷扶二将灵柩归国,途中得了冒死逃出的旧宦徐公公通报,才知道国中出了如此惊天巨变!兆凌怔了一时,不及想到自己,却想到边境必是已给兆猗封了,如今只有叫叶氏兄弟快快远避!当下他便落了泪苦求徐公公通知龙都中的叶文兄弟前往竹城暂避,伺机逃离腾龙!徐公公也只好舍命答应而去。
而那废帝回朝未及相见亲友,即被桂王武士扣下,复押入废宫妙人宫侧废屋候旨!可怜他闻知众人结果,又听了昭雪孤鹤诏书,才知原委,不觉泪尽泣血,伤心痛绝!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协德殿兄弟会面之后,新君不杀兆凌,只是曝露其十余款大罪,其罪曰“背亲”,曰“专杀”,曰“黩武”,曰“幸群小”,曰“矫诏”,曰“荒怠”,曰“悖纲常”,曰“欺师”,曰“以宠废制”,曰“违祖训”!
兆凌废为隐王,还回眷花王府,着内府派人严密监看幽禁。家眷随从一律随入府中,其罪不论,为表宽仁,准许出入。潇王因犯前罪加之比附兆凌,着重革王爵,剔除宗籍,废为庶人,迁坟改葬!叶惜花以千福公主丧期未满,私自出都的罪名,贬为庶人。惜花自请到眷花王府,陪侍隐王,新君照准。
以惜花之力,此时若想杀了兆猗,夺回瑕玉江山,亦无不可。但数月之前,秦隐与惜花密谈,曾说过四句谶语:“若杀新君,白龙归位,天机如此,万无更易。”做了这件事,凌弟就又要回到那冰冷的天界去了!既然我已经延迟了与娘子的前世盟约,那么这一次,我一定要修改天命,不让囚牛归位,也不让凌弟受苦!
但是事到如今,恐怕已经由不得叶惜花了。兆凌自从被贬居眷花府之后,接连听到了李开方和旧宦官众人死讯,早已形容枯槁、万念俱灰。他原是个嗜情如命之人,如今流光、荏苒、孤鹤、开方一一离他而去,就连旧日随侍的宦官、流云兄弟父母等均已被害,叫他情何以堪!一时间只是落泪,默然无语。
千古江山更易,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兆凌心性单纯,怎能预见此事?事已如此,已无可补救,只能哀叹而已。可事还不止如此!第二日,那昏君查抄兆凌家产,千福所积宝贝及各人锦衣宝器等物尽皆抄没。又削去二人俸禄,衣食皆由兆猗亲信郑海掌握!府中家人护院,自此多有弃主而走者。
几日之后,新君兆猗传旨,小厮叶文曾在桑日犯境时自叶家镇领太子妃李氏回转国都,其途中关系暧昧难测,着赐自尽,原太子妃李氏一并赐死。小厮叶诗、叶书,知事不报,与叶文同罪赐死。小厮叶章,好赌成性,荼毒国库,着赐死……
到最后,果然一无所有,又是一片茫茫大地而已啊!兆凌苦苦哀求新君看在兄弟之情放过叶氏兄弟,可是新君全无心肝,只是传旨的人见了他还是一副笑容,弄的兆凌每每气得发疯,只一月功夫,竟口出谵语,神智不清了。
兆凌如此,刘夫人十分挂念,加之鸳儿身怀有孕,老夫人只得拿出自己体己,忙前忙后的照应。叶氏兄弟被害之后,兆凌身边再无心腹,只有惜花郎呕心沥血日日相陪,凌儿才渐渐明白过来,只是神智已大不如前。他一片痴情,到此时丝毫不忘,见了家人,只是落泪。碧鸳带着黯儿,同了惜花、刘氏,操持一大家子,好不辛苦!
偏偏这夫人想到大女婿原是皇上,却被宵小篡夺了江山,二女婿又反了中华自刎身亡,朝中折了这些柱石,叶氏兄弟又获罪身故,似乎煞星作祟,极不吉利。便请了大仙、请了十尊观音,每日在家烧香拜佛不辍。叶惜花频频劝说,刘氏就是不听,两人几乎反目。
但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太坏,事情还不只如此!
看官试想,事已如此,求神拜佛又有何用!又过数日,朝中传出消息,原来岩香国主严静玉把江山让给女儿和靖公主,岩香国一向是女主掌权,本不足为奇。这女主晚年觉得精力不济,便禅让江山,出外游历。她到了腾龙,才知现下已是操钺王朝,想起兆凌当日陪她在雨烟楼设宴,在月下饮酒赏梅观舞,甚是相得!女主本是性情中人,想着自己让了位,便不是御座上人,就径直寻到眷花王府,并不知会君上。那兆猗为防众口,只得不拦女主,任她前去,但心中衔恨不已!
故友相见,她不免软语温言劝慰一番,也就回国去了。
隔日,忽传伏虎国棋圣谋反,已经被杀,人头悬于龙都城上。刘夫人初时不信,以为棋圣已死二十年,定是误传。又忍不住,自去城下观看。见人头眉目清晰,仙风道骨,半点血污全无,不是棋圣又是哪个!
原来自妫进被诛之后,棋圣一心想为旧主报仇,在开方处出首告了闽智,牵出潇王来,为妫进复了仇。后来才知道潇王是自己的小女婿,愧悔不已。便回龙都,探知刘氏下落,在暗处苦苦维护。兆猗夺宫时紧张过度,时有头风之病,棋圣假充医者混入高越园,欲刺杀兆猗,不成,被杀。
那刘氏苦苦相思二十载,刚一相见,丈夫便已经被害,如何受得了!延挨回去,蒙叶惜花相救得活。那刘氏却不感激,终日在佛前悔罪而已。那日,刘氏迷糊一梦,见棋圣来报说:“我已投胎在女儿腹中,只是有女子为投生之事与我争执,我或许不能相见。泉儿,我负你一生相思!”
她又为棋圣作法事,在千佛寺抽了一支佛签:“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情天夜夜心。”一个老尼解签说要得孙子,就应在“灵药”两字上,那老尼是个药贩,当下就给了刘氏一包,嘱咐她日日放些在保胎药中,便可一索抱得长孙。
刘氏依言,日日将得男药掺在保胎之药里与碧鸳服用。谁知碧鸳足月生产,却因这得男之药难产害了性命,最终婴儿不曾离体。可惜碧鸳临终竟未及与兆凌说上一两句话别的话!又因棋圣谋逆,碧鸳不得入葬,那兆猗要报流落之恨,只将碧鸳遗体火浴,扬灰弃于眷花府前睡莲湖中。那奉命火浴碧鸳的宦者寇喜,因受着他师父徐本嘱托,冒死告知兆凌,其子已被秦隐用仙法搭救,交托秦公子在岩香国的旧友崇将军家抚养不提。
兆凌虽得知儿子平安,心里依然悲凉欲死!经此变故,他才记得《长生殿》一折谶语曰:“碧沉沉共绕回廊看,睡银塘鸳鸯蘸眼。”方信万事皆有定因,倒也不十分伤心。只是终日痴痴呆呆对着荷塘发愣。那秦隐只为与惜花有同门之谊,入府与他治病,对他闲话一回,便就辞去。
兆猗因岩香国主来访一事,起了疑心,三番两次故意寻衅,小蝶害怕,收拾细软,不告而别逃往别国去了。
转眼深秋已到,绵绵秋雨滴沥不断,只有枫红依旧如血,秋日荷塘仅剩得一池残荷而已。兆凌竟抱了旧时琴来,在白玉小桌前斟了一杯绿茶,对着惜花笑道:“姐夫,你我结缘皆因这一杯茶而已。我知道人生如茶,若没了味儿,就是该泼的时候了。来,你我合奏上一曲,凌儿今生也不枉了。”
惜花郎听他语中不祥,待要劝他,又不知从何劝起,自打千福借寿为他续命以来,惜花何尝不是个心死之人呢?便取了腰间短箫,与他合奏《凄凉犯》一曲。
其后之事,说法颇多。记入《史志》,却是这样写法:当下一曲甫毕,秦隐复来,兆凌低头呷了一口那清绿的茶汁,顷刻化作一道白光入室内而去。惜花急随入去,见秦隐在府中取了一支龙头玉笛道:“囚牛情根不断,自己散了仙体,缠到其妻生前用的玉笛上了。天帝有旨,命我收复囚牛,使他永镇探日海中,我则可升为正神。如今他的仙体已失,只能那这支笛子充数了!”
尾声
原来秦隐将化龙之药交予兆凌,又将那龙头玉笛携了去,镇在探日海中,自己更名改姓改名赵公明,升作瘟神。兆凌之子救在崇将军家,自是得以平安长大;惜花郎失去千福、兆凌,自己抚养兆黯,兆黯长成十八岁,一夕叶惜花与兆黯话别,惜花郎散了灵力,不入轮回。
操钺元年十一月,德仁受李弥新与伏明生前之建议,攻打腾龙。彼时,兆猗暴虐,众皆不满。内忧外患齐发,桂王、尚青云、程文举等勾结心腹武将杨远滔、段达共反兆猗,透露兆猗藏身之处,兆猗被杨远滔假称桑日兵所杀,得年29岁,建号登基不足一年。尚青云、程文举等大臣复拥桂王为帝。那桂王饮登基酒时,脑疾发作暴死!尚青云又复立桂王之子兆灼为帝!兵祸起时,刘氏因见棋圣首级,悲不自胜。伤心染疾而死,小蝶逃到幻衣国,后嫁与幻衣太子为妃。
德仁班师回国,过探日海,狂风大作,兵士见白光出于水面,海面出现巨大漩涡,死者无数。德仁亦死于此时。此后,桑日国亦一蹶不振,无力侵犯他国。其反转详情在后传中叙不题。
其后腾龙国民自海边过,常听见弄笛吹箫之声,或言这是囚牛爱乐之故。叶惜花生为情种,死为情鬼,其善良高义凡人所无,但人生际遇,往往出于偶然,既然无从知晓,何谈改变?无法改变,就应顺应自然,坦然承受一切为是,有时过分执着,亦是自苦。回首人生,生死荣辱尽在须臾之间。万事不如随缘尽兴,此佛家所谓“无欲”道家所谓“无求”也。
天地之间,何物不变?唯独日月之光照临万物,不分贵贱彼此,久久不息。人比之日月,可比沧海一粟而已。故而一己际遇之悲何足哀叹?一时之喜又何必轻狂!此乃亘古不变之理,是以帝王将相,不过朽木烂骨,而至情至性则化作真谛,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