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感情义冒寒访友
不管别人怎样,兆凌念着自己的好友李开方是个神算子,要他今年秋试,一定要去考算科,便约了卫流光,瞒了众人,逃出宫外。寻到李家,大吃一惊!只见门庭已然十分萧条,真真是门可罗雀了。开方一身蓝衫,模样比先前消瘦很多。正坐在门前,眼望皓月,不知想些什么。兆凌向前唤道:“李大官人?”那李开方愣了一愣,依旧看着天上:“您请便吧,我已不是少爷,更不是什么大官人了!”“是我!”“你是——”李开方这才把余光收回,忽然笑道:“是兆大官人,哎呀,我人在难中,往日故旧多不来往。想不到凌弟弟你还记得我呀!”
“哪里的话,我常想你呢。”“你送我那几盆兰花,被桑日人抢了。我——啊,寒舍如今实在简陋,不好待客,我现下虽然穷,茶总是喝得起的,凌弟弟,不然我们且同你这位兄弟,到我们旧日常去的茶棚,坐着一处叙谈可好?”“我正有此意。”
当下三人在茶棚里坐了,卫流光和李开方互通了名姓,才问起李大官人过往的经历来。
“家父原是做玉石生意的,不想去年桑日犯境,一场兵灾,我家作坊中的玉器,被桑日蛮兵抢尽。家母含恨去世,我嫡亲叔叔,觊觎我家财产,竟说家父留有遗书,我家祖宅该由他占,我与他理论,他却打点了衙门,将房产侵占。说是看叔侄份上,且容我暂住几日,待过了今年秋试,自来收屋子。又将一应物件,全数收了去。
我上凤都寻我旧日同窗好友,求他看往日情分,助我翻案,谁知他瞧了半天,竟连我的名字也说错了。才说三句,我见他不耐烦,便退出来。此事不成。”开方拿起杯子,轻呷一口,潇洒如旧:“我想当日,他与我相交,常说我的好处,弄得我把真心掏与他。如今分别未到两年,他又是这样光景,我倒明白了。”“开方兄明白了什么?”
“人与人相交,不过三种。一种是蜜,甜是甜,却只抹在嘴上;这另一种是茶,一开始是香的,喝到底却是苦的;第三种是药,那是一心为你好的。”“这话有理。”“兄弟说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这第一种人是拣好的说,只要博你一笑,心中未必像他说的那样看重你;第二种么,想是拐着弯子,倒也说些实话,第三种是真朋友,只说实话。”
“流光这是明白话,但有些人从第一种转为第二种,只需一个眼神,甚至直接就是第三种了,就像我跟我姐夫,或是流光,那就是如此;而有些人穷尽一生,所交的朋友还够不上这第一种的,抑或有人一生就想将这第一种朋友变为第二种,而不能够的,这样的人,也大有人在啊。”
“是啊,所以最难懂的是人心啊。”
“好在你也不用太伤心,朝廷今年秋试会开算科,比的就是珠算,如今旨意虽没下来,消息是准的。等你自己有了功名,还要担心这栖身之地么?我这条玉带,是寻常旧的,倒也值几个钱。今日送你,随你典了当了,权当考资吧。等你中了,我再来讨你喜酒吃。”“这!我虽不才,认得这是籽玉,比黄金尤贵,我怎么好平白受你这样重礼!”“既知道是重礼,不要负我的心意,尽力去考。收好了吧。”“你,凌弟弟,你到底是不是皇家子弟?这话我总来不敢问,你也从不说起,我真想知道!”“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他是皇——”“流光。我是皇家的远亲,落难的王孙罢了。”“他是——”“流光!开方,天已晚了,我等就先行告辞,我得空,一定再来看你!告辞!”
“凌哥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他交的是我这个人,我不想用身份压他,这是我姐夫教我的。你也是,暗示你两次,就是忍不住。”“凌哥哥,那你我到底是哪一种好朋友啊。”“你说呢?”“我要兼收三种的好处,咱们要是最好的!”“好!”“那我和惜花郎比呢?”“谁也比不得姐夫,他在我心里是唯一的。不过你也是唯一的呀!”“哦。”卫流光紧紧随着,话语温顺得有如小羊羔:“那我就做第二好了。”
一日过去不提。朝廷中如何暂且不提,现在该说说叶惜花自从养伤回府,竟成了大忙人。兆凌隔三差五时常问候,新得了外国进贡湖笔一套,百花胭脂数盒,竟也不忘用信鸽儿递送与他二人。只是惜花念着与雪戟世子在朱楼上的约定,又不好真的去向自己的妻弟借兵。只得致信雪戟国主乃知龙,原意是要他们堂兄弟二人和解,想不到闯下大祸!
信曰:雪戟国主陛下如晤:外臣腾龙驸马叶惜花冒昧上言,自古兄弟同根,骨肉相连。仆贱命既得保全于贵境,则国主于在下,恩莫大焉,敢不剖心沥胆以实告!近闻国主家事颇有不顺,臣以外姓,原不应动问,然以一家之不睦,罪延芸芸之众生,窃为明主所不取也。诚如是,何妨摒弃前嫌,则上体先辈之情,下全黎民之意。迎归世子,共作商议,兄宽弟和,君明臣贤,岂不美哉善哉!下臣微言,敢请垂听,惟陛下思之。臣叶惜花顿首
且说雪戟国主接了信,不识他的好意,反倒想到:“我的王位得于堂弟,画圣如何知道?想是画圣见过堂弟?只要寻访清楚画圣去过何处,那堂弟下落,岂不明了了?这是天让我稳坐帝位!待我寻到堂弟,将他或关或杀,江山岂不永远——”雪戟国主想到这里秘密派了精干大臣,命他们查清画圣去处回报。不几日,有大臣在醉花楼见到了惜花所画《设色金牡丹》。
雪戟国主急忙派大兵紧紧围住此楼,屈贞秀抵挡不住,为保一楼人等,只得将大兵引到朱楼。乃知蛟早不见了踪影。原来他虽没兵权,却因是老国主嫡子,也有许多没有势力的人从他。这些人散在四处,倒作了他的耳目。雪戟世子乃知蛟以为是惜花告密,如何不痛恨于他!他是个暗心思人,心道:“好啊,你背信弃义,休怪我不仁不义!”真是:一子搅乱一局棋,从此一国无太平。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那份草诏朝议,哪里是什么朝议!兆氏宗族哭爹喊娘,朝堂一片混乱。满朝中,也有几个有识之士,如卫流云、李荏苒等等,但若将两派人数相比,我这里有几句:好一似:繁星千点,月一轮;乌云遮月,月不明。又好比:数只白鹤立鸡群,群鸡逐鹤,鹤难行。
流光把佩剑,按住了几次,强忍着不发作。兆凌不理会,诏书依旧发下,拂袖而退。一路上照旧谈笑,半点不见不悦之色。流光不解,赶上几步问他。想不到他竟说:“虽是叔伯辈的,我自小连见都不曾见过他们。既如此,我对他们有什么指望?既不指望他们,何来的伤心呢?你啊,太性急!”自撇了卫流光,乘着小雪,回宫寻碧鸳去了。
转眼到了偕鸳宫,见兆黯下学回来。兆凌上前,亲了他几下,将他放在自己脖子上,嬉笑着一同进了内室。一片青碧之中,见鸳儿独自在那里刺绣。她穿一身墨绿色白狐皮领的小薄袄,愈见几分贵气。初冬装束,再看她,又与平素不同。头上依旧绾个寻常小髻,插上那支翠绿的石头流苏簪子,只是成熟了几分。望见兆凌同了黯儿来,忙把手中活停了,浅笑相迎。
“黯儿今日回来得晚了,要不就是你回来得早了。”“不要我们回来?”“这倒不是,只是你回来得早了,那政事怎么办?”“少提它。”兆凌把黯儿放在绣墩上,随手把龙袍脱了,顺手扔在一旁。文儿不等人吩咐,习惯性的进门收了龙袍,小心替他放好。“这龙袍不合身,还是让你穿的不舒服?难道上面生刺了不成?”鸳儿在一旁笑着说道。只听兆黯叫嚷着:“还是这样好。”鸳儿抬头见兆凌换了件浅绿色的修身长袍出来,正如风中微颤的竹子一般。“这件才是我的衣服呢,那龙袍穿得你们都疏远我了,有什么好!”他走过来,将兆黯放在自己膝上,“对了,姐夫有信来么?”“当然。姐夫说他新学了一种技法,要你复开画苑呢。”“这是自然的。把信给我看看吧。”“老规矩,追上我才行。”“别闹啦,弟弟在呢。”“好,今日饶了你,给。”
“太好了,再过几日,我们就能去看他们了!鸳儿!我能见到姐夫了!”“瞧你。凌哥哥,你瞧瞧,桌上这些点心。”“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呢。”兆凌一手牵了兆黯的小手,另一手挽着碧鸳的细腰,心满意足地坐在桌边,想了一会儿,嘴角一扬:“不如挪到院子里去,那木径上,景致倒像东大院一样。让文儿他们一起吃,岂不更好?”
“难得你这么好的兴致,好吧,依了你,蜓姐姐,烦你到院子里,再准备一下吧。”蜓姐姐便是当年牡丹宫里的小婢蜓儿,姓郑,她原和鸳儿是一样的,都在千福身边,一张桌子吃饭,晚来一同宿在眠花阁里,不想如今碧鸳嫁给兆凌,身份自然不同,虽然如旧日一般待她,她心中终是不快。只是她一向十分矜持,哪里肯露出半分来!当下收拾了,生了一炉炭火,众人坐在院子里。“只是缺了姐姐姐夫,可惜。这荷塘残雪,他却画不成了。”
“这偕鸳宫院外的荷塘极大,好像比我们在眷花府时门外的睡莲湖还大些呢。”“是啊,这荷塘与高越园的剪香泾是相通的,听文哥告诉我,当年还是姐夫上言,这荷塘才没有填平。可惜现在看不见荷花。”
“你看,凌哥哥,这小雪中看残荷,也不错啊。你尝尝,我可告诉你,这五样点心里,有一样是我亲手做的,你要是猜出来呢,我就陪你游荷塘、上高越山,你若猜不出来,你今天就一个人上高越山,去看牡丹宫上的灵光吧。我带黯儿到棋圣府去溜达一圈儿,怎么样?”“要去棋圣府看娘,明日我们一起去。来,鸳儿你信不信,我一定猜得出来。”
只见这时桌上,摆着五种点心,还有各色小菜。兆黯还小,早已按耐不住,小手够了一个玫红色的梅花饼,小白牙在啃着,可爱极了。兆凌拿过一个梅花饼来,“这个好,甜而不腻,又好看,真像一幅梅花图,好吃。”
又依次尝了绿豆沙叶子糕、红枣泥的桃花酥还有桂花香梨,那是用面捏作小小的梨子形状,点上芝麻更加惟妙惟肖、香甜滑润,兆黯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兆凌怕他噎着,忙倒了一杯茶给他。
“你也真是的,偏做成玉兔模样,我们都舍不得吃了。黯儿,这个玉兔糕是你鸳儿姐姐做的,你也尝一个。”“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做的?”“因为我属兔子啊。这下该陪我了吧!”“就知道让我陪你,凌哥哥,明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明天是,是十一月初一啊。”“十一月初一是什么日子?”“嗯——十一月初一是——十一月初一就是十一月初一啊。”“我就知道——”“你的生辰嘛。现在连黯弟弟都知道啦,对不对?”“对,我知道!鸳儿姐姐,是大哥告诉我的。”
用了餐,三人就要上船,文哥儿摇橹。兆凌忽然说道:“在船上枯坐有什么趣?不如取了琴和竹笛来,我们奏乐玩,如何?”“好啊。”于是又取了乐器,四人一船,在水上漂流,仙乐袅袅,好不逍遥!
这瑕玉昏君在那里快活,殊不知有两件大事正在发生。原来就在这时,幻衣国被灭的消息传遍中华诸国,岩香国女主严静玉闻信,携公主及使团远赴腾龙,准备商量议和结盟事宜。还有一事,就是兆氏宗族五十三人,为了先前那份诏书,在桂王的带领下,进了皇陵太庙哭闹。只有潇王和漓王未去,还有漭王此时已死,当然去不了了。
这一篇开头说的是清风皇帝一脉,张太妃所出,有一子,排行老二,封号桂王,原名本来叫做兆迈。他一心想着西康皇帝一死,既然漭王不行,帝位就该由自己接替,谁料明太后立了庄王兆迁,他心中不服。但是表面假作恭顺,为了讨兆迁的欢心,他把名字也降了一辈,改叫兆河。兆迁即位,见李太妃与刘夫人殉葬情形,心中不忍,废了这条制度,但桂王之母,此时却已经殉葬。桂王由此对书君帝兆迁极其不满。对父亲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儿子了。当日在朝堂上听了这一份草诏的朝议,心中气愤难平,依仗自己年纪大辈分长,便纠集了兆氏宗族五十余人,包括手中掌有兵马,昔年立过战功的兆凌的四叔柽王及六叔椒王等人,大家一拍即合,一群人乌乌泱泱一同进了皇陵太庙,大哭大闹。守庙将士见了异动,忙报与卫流光。
流光此时别了兆凌,已在演武场训练迎接岩香国主及使团的仪仗兵,他本来直爽,一听这样的禀报,也不回禀兆凌,便向何忠义说道:“借我三百兵,我能把老东西全送回府去。”何忠义道:“虎符呢?”“你知道,我管的是训练兵马,护卫皇上,没有虎符。”
“没有虎符,难以从命。”“忠义,你小子帮帮我吧。”“不行,我是只认虎符不认人,这也是我的职责。”“可是保卫皇上,还有保证宫城及整个龙都的安宁,是我的职责。你先把兵借给我,皇上那儿我自己去说就是了。”“你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有圣上护着,你可以不怕‘私调兵马’之罪,末将还怕‘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好了,好了!越说越大。我不用你的人,御前卫队本就归我统领,现在我带走!”“皇上有圣旨,要调卫队,得要皇上手谕,或者虎符,且必须有本将军允准。”
“你!我现在就要带走!弟兄们,跟我走!”“卫流光,你仗着皇上宠爱,不把本将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怎么,连法度也不讲了?”“忠义,我怎么没把你放在眼里啦。只是你不明白,现在五十多个皇族在太庙里堵着,若事情闹大了,皇上的威信就不保了!我必须得带几个人去,万一有人闹事,我也好有个帮手啊。”“你欺我年幼,又是渔家出身,今日不交出手谕或者虎符,你一个人也不准带走!”“我何曾说你的出身来着!明明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嘛。别闹了,弟兄们,跟我走!”
“慢着,本将不发话,谁敢走!我虽是渔家出身,好歹也是武状元,你呢?你不过仗着惜花郎保着你才进了考场,才是个附榜,又比我晚好几届,按理,你在我面前要称‘末将’或‘属下’才对!你怎么敢这样嚣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当初并没有输给什么人,只是进场晚了,才做了附榜,况且,不说别的,只说你才二十岁而我已三十一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这样对我说话!”“我们打鱼的,说话不拐弯,不像你会讨圣上欢心。但是我也知道,当初若是我上山去,圣上也不会损半根毫毛!”“你,我不跟你多说,弟兄们走!”“谁敢!”“你想试试我的手段吗?”“我正要领教!”“好,大家站开!今日你若倒在我手里,你可别怨我!”“我不会,就怕翘辫子的是你!”“少罗嗦,咱们去文书处监军李荏苒大人那里签个生死状,如何?”“签就签!走!”
到了这日稍晚些时候,雪下得大了。初冬落雪,原来就奇,这雪下得纷纷扬扬,如同琼脂碎玉,又别有情趣。到此时才有太庙庙祝报于叶文,说桂王等人在太庙闹事。兆凌差叶文兄弟四人,带些好果好茶,到太庙送与诸王,那些人羞颜满面,渐渐散去,各归本府。只有桂王,心中虽然不满,也没奈何。
到了第二日一早,演武校场的程得胜将军闯进宫来,当面报于兆凌:“卫流光和何忠义二人因事在校场上打架,打了一整晚,现在还在打。将士们都无心训练仪仗兵,正分成两派,在那里赌赛两人的输赢。圣上,他二人打得久了,体力都已经不支,现在两人都杀得兴起,再打下去,恐有性命之忧!”程得胜将事情说个备细,兆凌听了暗暗惊出一身冷汗来,原来副监军原也是个文官,正供职在御史台。说起来按腾龙祖制,卫流光私调兵马形同谋反,若被人查究起来,恐怕他的名位难保,还可能连累他哥哥卫流云。想到此,顾不得许多,跟了程将军,亲自往校场来。等到了校场门口,那雪还不停,竟越下越大。未进红漆门,便听得两边支持的将士喊得响亮。真似两军交战一般。两人风也似地掠到里面,只见何忠义渐渐不支了,卫流光还在那里厮杀。
兆凌不与他们说什么,只是站在两人之间。两人一见,便住了手。“打呀,怎么不打啦。我才来,你们就不打啦!真刀真枪不砍敌人,在将士们面前,打自己人!”“——”“什么也不用说了,忠义,你回府去吧,闭门思过,罚你三个月的俸银。”“臣领旨。甘愿受罚。只是——”“来人,把聚众打架的卫流光拿下,重责五十军棍,削去二品军职,降为五品,交与其兄卫流云严加管束!”“凌哥哥,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都是打架,为什么——”“你还敢多言!来人,给我重责五十!”“圣上,末将以为,他们两个刚打了架,流光现在受不得打呀!”“不吃点苦头,他不能服管束,打!”
卫流光此刻只觉得委屈,想起往日流云对他说的话,如今觉得有道理了。原来流云曾告诫他说:“天下最易变的就是君宠。像唐时太宗与魏征,虽然魏征生前,太宗把他当做镜子,可魏征一死,太宗也曾念起他的不是,倒了他的墓碑。虽然后来改了,但毕竟曾有过这事。中华一代明君尚且如此,何况今日?”
卫流光心中憋着闷气,遵旨到了流云府里,哪里肯敷药!这是后话,下节再说。
上文说过卫流光受了极大委屈,白白被打了五十棍,有谁知道打在他的身上,却疼在另一个人心里。流光性子烈,好比是一匹野马,谁要想给他上缰绳,的确是不容易。卫流云听得他弟弟被打了一顿,忙到演武场将他接到自己的府中,依兆凌的意思,不免对他说了许多教训的话。这人哪里可以驯服!暂且按下。
且说这天原是鸳儿的生辰,刘太夫人带了蝶儿进宫来,与她庆贺。夜宴时兆凌心不在焉,全然不是以前那种缠绵情态。鸳儿心中也疑惑,只是当着母亲、小妹、幼弟,不好说破。众人在雪地里看了一回景,游了高越园,所见无非是梅花成海,素雪盈天。天地间一片苍茫。忽然一阵弦乐,乐曲清越灵动。众人透过梅花阵,从飘落的雪花中,看见有一群宫娥,提了各色花灯款款而来。白雪红梅中,那些丽人个个穿着墨绿色的小袄,更显得素雅可人。正是:玉树琼枝清妙景,妙舞清歌眼前人。雪落梅花添雅韵,未拭心头一点尘。
有这清歌妙舞、鸳侣相伴,按兆凌过往的追求,他此时应该是志得意满,欣喜无比,可他左思右想,竟没有半点安心处。原来今日早些时候,虽然流光和忠义都受了罚,朝中却还是有大臣如尚青云之流,消息如此灵通,事发不过几个时辰,就上书参劾他二人。尚老大人居然在奏折上说:“二人飞扬跋扈,恐有谋反之意。”若不是兆凌受了惜花教导,为人持重了些,真想将他们的奏折,全数丢在案下,把这些人训斥一番,免了职务才好!如今兆凌手中托个小翠玉杯,虽说本应该是“喜酒不醉人”,他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心绪揉成一团乱麻:虽是秋试延期,但最终仍是按那份草诏办理的,这该是可喜的事;但还没开考,就有宗族王爷在朝上当众扬言,要打死那些应试的伶人考生。在腾龙国想做些与中华不同的事,怎么就这么难呢?正是:虽对知音人,终究意难平。
想想流光自入朝以来,从没受过那样的委屈,如今违心打他,他一定伤心透了吧。兆凌心中堵着这些事,哪里能够开心惬意!勉强饮了几杯,便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宫去了。
鸳儿去月宸宫安置了蝶儿和母亲,才进偕鸳宫来。她心中也有些不悦,见兆凌一人坐在锦榻上,一言不发,竟把兆黯也冷落了,小家伙很乖,默默坐在角落里,框着一根红绳儿,作出花样来,自得其乐。鸳儿走过去,跟黯儿玩起红绳儿来。玩了一会儿,见兆凌仍不说话,兆黯说了一句:“我看看奶娘去!”就跑出了偕鸳宫。鸳儿忙吩咐郑蜓儿暂时把兆黯送到奶娘处。回身来,再看兆凌时,还是一尊木雕一般,一言不发。
鸳儿急了,问道:“怎么了?”“我,我旧时的伤适才又有些疼,胸口闷了一阵,现在好些了,没事儿。”“为什么当着孩子的面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怕伤了黯弟的心!”“我——我,对不起,我心里难受!闷得透不过气来。”碧鸳一看,只当他是受了寒,旧病复发了,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怕他冷,忙亲自笼上火来,就如当初在牡丹宫时一样。
“我坏了大家的兴致,可是,鸳儿,要我怎么对你说呢?你知道么,今早,我打了流光五十棍!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下的手!我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敢庇护,朝廷里那些事我处理不了,那些人我也对付不了,我就不该在这皇宫里!想想当年姐夫是怎样对我的?可如今,我又是怎么对流光的?!他想必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鸳儿,我害怕呀!这话,我对姐夫也不敢说。我怕总有一天你们都不理我了,我又回到八年前的那种日子,谁也不理我,能懂我的,只有这一身病啊!”“凌哥哥,这话从哪里说起!你明日去看看流光,把话对他说明白了,不就好了?何苦又说这样的话。”
兆凌哪里肯等明天!到深夜里,不忍吵醒了鸳儿,竟然独自披了件薄袄,瞒着从人由西边桃花林,步行数里,循着记忆出了宫城,要去卫流云府上。
一路上走过那白墙灰瓦的一座座民房,那瓦上带了些白雪,初冬时节,竟如隆冬一般,坠下不少冰凌来。河水冻结,月光隐隐。兆凌在护城河上的竹桥上驻足暗想道:“我等若在民间,一定比宫中自在。流光此时,一定后悔跟我亲近了。”
走了一阵,才到卫流云府门口。如此暗夜,人们都已睡去。好容易远远见一位打更的前来,他只得取出那龙形玉佩来,值夜之人也是个行家,但只道他是宫里的小厮,哪里知道他的身份!
更夫引他进了府,流云一看竟是兆凌。当即满面凄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圣上,臣求您救救舍弟吧。都怪微臣不好,臣不该说了几句重话,他便嚷着自己身子是铁打的,好歹回凉州老家去。我劝他敷药,他竟然连我的话都不听。”“如今,他人呢?”“说着胡话,躺在自己房里,谁也不见。一整天,水米不打牙。”
“快,带我瞧瞧他去。”“是!”“卫流云,朕告诉你,谁都可以责备流光,就你不行。你知不知道,流光这棍子,事实上是为你挨的!”“这话怎么说。请圣上明示。”“前日草诏发下,按例由你去执行。你做了什么?”“这——”
到底这几句没来由的话从何说起,看官少时便知。此时且说这二人快步转过一片白梅林,过了书君帝御笔题词的“流云戏月”桥,又走过卫流云与书君帝唱和而题词的“黄鹂鸣翠馆”,一眼看去,卫流云在那小馆门上,画了一幅“黄鹂依柳”图,馆外种的是柳树,如今却只能见到优雅的树影。卫流云在《黄鹂依柳图》上,题写四句跋道:“春晴正好观杨柳,系住王孙不令归。黄莺也有留人意,自在枝上自在啼。”,两人走过了这“黄鹂鸣翠馆”到了一处小池塘,见昔日榜眼擅画使李荏苒,题写了一个池名:“赏荷塘”,正是:“初冬乍冷怜鱼瘦,残荷方凋惜水凉。牡丹不发秋花落,让与寒梅独自香。”
看来看去,快到流光所居“绾光阁”了,却还不见一处是叶惜花所题。兆凌问道:“流云哥,这些馆阁,雅致非凡,却怎么没有我姐夫的题咏呢?”“圣上不知,此乃是先帝爷有一年大寿次日,偶尔有兴致,请我等数人游赏高越园,而后又到寒舍小酌,驸马爷当时听说是染病,所以便不能来了。我一向有心邀他补上墨宝,他有一回真来了,却把这风雅之作,白白交给了舍弟一介武夫啊,说起来可惜。”“哦,如此我们益发要快些了。”时不觉到了四更,两人往绾光阁来,到门口,只听一片嗖嗖剑声。“哎,不接驾也就罢了,这般伤势,还在逞强!”卫流云说了这句话,就往里冲。“你且稍待,我知道,他是怨我。等我去劝劝他,若不好时,你再去劝,如何?”
兆凌说着,独自一人进入流光所居的“绾光阁”,只见阁前有一大片空地,两边目之所及,俱是斧钺钩叉各样兵器,其余便是一片红梅,雪势渐大,雪花中,只见流光使双剑在斫梅树,血一般梅瓣纷纷零落在素雪上。兆凌不爱梅花,因为他素来最怕寂寞。但如今见卫流光不知惜花,也有些不忍。
“住手!它哪儿对不住你了?砍坏了这些梅花,也可惜。流光,你的伤不轻——”“圣上,你以为我只会使双锤么?我会的兵器多了!可是,在你和我哥的眼里,我永远比不上何忠义对吧!对,他是状元,我只是个副榜!我虽是驸马爷惜花郎将我送进考场的,但是副榜是我自己考得的,我没靠任何人!”“谁说你靠别人了!我姐夫也没这样想啊。”“可我哥这样想,忠义这样想!”“我替你说说他们就是了,流光,好兄弟,你伤得不轻——”“我哥是文人,他不看重我,我不跟他计较;忠义是觉得我的资质不如他,我也不在乎,可是,凌哥哥,你呢?一样是打架,你却只打我,不打他!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是状元,我是个副榜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任何人都有个亲疏远近,在我眼里,朝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当初在玉版山上,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命;后来你明明知道伏天的灵力可能会伤了你的身子,可是你还是努力攻城;姐夫不在,我身受重伤,没有一个别的大臣主动进宫来看我,只有你想方设法、找尽借口,也要看看我,陪着我,安慰我;流光,这些我都没有忘记!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啊!我曾经答应过你,只要能和你做兄弟,我愿意当粗人,当那粗到骨子里的人。我愿意把姐夫和叶大人交给我的那些文墨通通忘了,那些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不对吧,当初你对惜花郎那么重情义,可是如今你对我呢?我是私调兵马啦,我是和他对打来着,可我那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威信,为了你的江山能够稳如磐石!你却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打了我五十棍子。你知不知道,你打疼我了,你打疼了我的身子,你打疼了我的心!”“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不能没有你啊!我不能让人找到口实,趁机把你打压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啊!你知不知道,私调兵马是死罪,在军营演武场打架是重罪,按祖制,如果一旦被人参奏,你就会被流放或贬谪。我舍不得你啊!可是我地位未稳,真有大臣抬出这些来,那就不妙了!”“真的?你为这才打我的么?”“也不都为这事。你知道么,昨日午后,你哥为了张贴那份草诏,他的属下和桂王爷发生了冲突,桂王爷这才纠集了宗族人等到太庙去闹;不想你又出了这事儿。如此一来,就会连累你全家呀。”
“凌哥哥,我没事儿!呵呵,没事,我真的没事了!”卫流光将宝剑往地上一扔,笑着走过来,“哎呀,别听我哥的,他说我动弹不得,水米不打牙,你就信啦?我那是对他撒娇!你看看我?我不是好好的嘛!一开始是有些疼,可现在好啦,你看!你看呀。”兆凌眼眶湿润:“那军棍总是实的,棍子又不会绕着你走。快进屋,你哥担心你,让我先看看你。进屋去,走吧。”
两人相随进了阁内,进了屋内,兆凌就明白了卫流云对这个二弟的宠爱,阁内陈设,什么都是最好的。正堂墙上,是惜花的亲笔,画的是一丛山茶,题的是旧词作《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兆凌一笑:“想必姐夫题画之时,你还没入住吧。”“谁说不是,这里原是我嫂子卢氏的妹妹往来时所住的房间,只因那首诗里,正好有我的名字,这画儿又是惜花郎画的,你知道,我也崇仰惜花驸马,别的不说,没他我进不了考场。所以我哥当时让我挑一处住下,我就挑了这儿。”“原来如此。快让我看看你的伤,你看看,这小桌上,你哥给你留了金疮药呢,你自己不敷,也不让别人给你敷,是不是?”
卫流光顽皮一笑:“我猜你会来看我的,所以就等你给我上药呢,来啊,给本将军上药!”“在下领命。”两个虽说嬉笑玩闹一如平时,但一见流光背上的伤,兆凌立时心生不忍,只见他整个背上一片青紫,伤痕累累。兆凌一边给他上药,眼泪便如断线之珠:“怎么,怎么打成这样?流光,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是我惹的祸,不怨你。我哥说了,我也该收收心!好啦,别像个女人,凌哥哥,你这样对我,我就算为你死了——”“胡说八道!谁要你的小命了?我要永远留着它,好让你一辈子跟我做兄弟!”“好,咱们一辈子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