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情窦初开
二0一二年深秋的一天,SH市某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一名男青年表情冷漠,眉头微锁。旁边一个女人略显憔悴,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有孕在身。”根据我们的工作流程,离婚要先进行调解,“一名工作人员边看手里的《离婚协议书》边说。“不用调解了。”男子不耐烦地打断道。“哎,你这人怎么这个态度?!”工作人员有点生气,转而对那个女人说,“你应该是怀孕了吧?根据法律规定,女方在怀孕期间,男方不得起诉离婚。你可以不同意离婚。”“谢谢您的好意。请您盖章吧。”那个女人略微尴尬地说。工作人员见势也不再多说,制好两张离婚证,摆在了二人面前。
从民政局出来,两人也没有说一句话,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秋意越来越浓了。一阵凉风穿过街道和人群,兀自狂欢着,夹杂着枯黄的梧桐叶子,胡乱地在空中舞着,最终还是沉寂下来,满满铺了一地,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也在诉说……
十年前。福建龙岩。
永定土楼是出了名的建筑景观,人们把房子修成圆形,一层一层叠加,所有人住在这个圆柱形的建筑里面,中间留出天井来。据说这样设计的最初意图是抵御外来入侵,世代以来,久居在这里的人们也形成了防卫和内敛的秉性。就在这栋普通土楼的其中一间里,十六岁的张小云正在收拾行李,明天她就要到厦门去读高中了,她考上了厦门的重点高中——双十中学。
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就像土楼在当地人眼中一样普通。她长相一般,绝不是一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主,但还算五官端正,面目清秀,薄薄的嘴唇似在表达一种倔强和坚贞。她扎着短短的马尾,但盛夏的热气还是让她冒汗,她不时用手背擦着,头顶的吊扇拼了命地转着。
此刻在不远也不近的另一个家中——福建莆田的孙志鹏家,奶奶正摇着蒲扇,父母都出去劳作了,孙志鹏两脚稀泥刚从田里回来,他从屋角找出一个提袋,把一些书整齐地放了进去,那都是一些常用工具书,还有就是他心爱的科普类书籍。他也在为明天的开学做准备。这个男孩长得清瘦,戴着眼镜,鼻梁很高。也许是家境原因,他眼睛里流露出卑微的情绪,但由于学习拔尖,又夹杂着一种清高的神气。
她开朗大方,他沉默内向。这是两人最不相似的地方。奇怪的是,在两人后来的恋爱关系中,占支配地位的却是孙志鹏,这一点很具有戏剧性。
二00一年九月,厦门双十中学。开学的热闹场面。很多家长陪同子女,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穿梭在校园中。有的在交纳学费,有的在寻找寝室,有的在公告栏“班级安排表”中寻找自己的名字——张小云和母亲也在其列。她今天穿着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浅绿色连衣裙,虽然有些旧了但质地良好,头发高高的扎着,感觉很清爽。“在这儿!妈,你看。”她指着叫了起来。她被排在高一(93)班,名字列第三。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列在第一的名字:孙志鹏。
而此刻,孙志鹏正站在离她不远处,他提着昨天那个袋子,扯着脖子搜寻着……
张小云母女离开公告栏去寻找宿舍,她们行走在窄窄的绿荫道上,两旁的凤凰花红艳艳地簇拥在一起,撑起头顶上的天。这时后面响起一阵清脆的单车铃声,张小云扭头一看,几个骑车的男同学高声谈笑着开过来。她赶紧拽着母亲闪到一边,差点就被其中一辆挂到。她看了那个男生一眼,正好那男生也回过头来望她,她带着责备的目光,而他,带着爽朗的笑。
高一(93)班教室。新生们随意地坐着,有些熟识的同学在聊天,黑板上写着“欢迎新同学”。班主任进来了,她说:“欢迎各位新同学。我们九十三班共有五十一名同学,名单表在每个桌面上都有,大家每人拿一张,学号是按中考成绩编排的,大家自行查看。以后大家就是朝夕相处的同窗了,现在可以互相认识、交流一下。”见大家不太活跃,她接着说,“我先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班前三名同学吧。一号是来自莆田的孙志鹏同学。”她示意孙站起来,孙腼腆地起立笑了一下。“二号是来自厦门的陈曦同学,三号是来自永定的张小云同学……”那几个骑单车的男生也坐在后排,一男问另一男:“你多少号?我四十九。”“四十二,比你强一点。”
“黑榜两侧贴着座位表,大家现在上来查看,找到各自的座位。”班主任说。教室里一下活跃了。张小云找到自己在第六列三排,便走了过去。旁边座位已经坐了一个男生,他正笑吟吟地望着她:“Hi,我叫韩坤,很高兴认识你。”“你好,我叫张小云。”她认出他就是早上骑单车的那男孩。
孙志鹏坐在张小云右前方的位置,中间隔了两列。这两个男孩,后来成了影响张小云一生的两个男人。
对于孙志鹏,张小云的感觉是: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是一个内向又清高的男孩,和女生几乎不接触,两人除了见面打声招呼,偶尔切磋一下难题外,再无其他交集——正如他们的座位一样,永远在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上。她敬佩他的成绩,对他的家境,又充满了同情。她觉得,虽然两人在整个高中时代连熟识的朋友都算不上,但还是属于“同一类人”的——都是勤奋的无产阶级兄弟。不过后来张小云认识到:有些她归为“同一类人”的人,只是表面上拥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实际上他们的心灵相距甚远;而另有一些人,他们好像被印上阶级的烙印一样生活在不同世界,但其实心灵相近。
张小云与韩坤的距离是被标榜出来了的:成绩和家境,都是天与地。对于韩坤,张小云的第一印象是:有钱的城里人。不论是从头到脚的名牌服饰,还是价格不菲的自行车、手表等配件,都是张小云和孙志鹏等无产阶级兄弟“不忍直视”的,也时刻警示着张小云对他的距离感;但他真诚、随和的性格,爽朗的笑脸以及虚心求学的态度又让人无法抗拒。
特别是他乐于助人,一点也没有富二代的架势,至今给张小云留下深刻印象。一次宿舍停水,张小云从食堂提了一大桶水,途中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替他提起了水,原来是韩坤从食堂吃饭出来看见了她,就伸出了援助之手。还有一次开校运会,张小云没有领结,韩坤就主动借给她一个……,他就像一个仗义的侠士,又像一个体贴的大哥。有时候张小云觉得他挺可爱,特别是他问她问题的时候,那似问非问,似懂非懂的神情,还有就是他跟她谈话的时候,那飘忽的目光……。而有的时候,张小云发现他与班上那些成绩倒数的同学打成一片,还和社会闲杂人士来往,无形中又对他产生了隔阂。实际上,只有当他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才感到两人是在同一个战壕的。从始至终,对于张小云来说,韩坤都是忽远忽近、扑朔迷离的。
开学后不久就是中秋,一年一度的博饼节。博饼是厦门一带独有的中秋传统习俗,据传是郑成功屯兵厦门时,其部下洪旭发明的一种军中游戏。该游戏巧设“中秋会饼”,通过“掷骰子”活动让士兵们赏月玩饼、品茗谈天。那天,班上同学都聚集在教室,大家分别有一次掷骰子的机会。男生们个个跃跃欲试,女生们则在一旁观看。轮到韩坤的时候,他投了两个“红四点”,博得了“举人”,得到了两个大会饼,大家都纷纷喝彩。他喜形于色,看见张小云在人群里,就挤过去分了一个饼给她。两人高兴地吃着饼,看着那热闹的场面。还有那骰子撞碰瓷碗的悦耳叮当声,不绝于耳……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冬天就来了。
厦门的冬天不下雪。张小云上高中后的第一个生日,窗外淅沥地落着冰雨。走读的同学陆续进了教室,带来阵阵凉飕飕的寒气。晚自习还没开始,教室灯未亮,个别勤奋的同学点起了蜡烛,闪着微弱但温暖的光。没人知道张小云的生日,它就像一个秘密,在她年轻的心里兀自跳动着,奏响了一曲生日歌。应该纪念一下么?张小云拿出周记本,写下了“生日快乐”一行字。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不知韩坤是何时进来的。她发现他时,他正抖落雨伞上的水:“在写什么?”
“没什么。”张小云慌忙合上本子,生怕被他揭穿心事。
韩坤坐下来,略微沉思了一下,又迅速地起身撑着伞出去了。待他再次站到她的面前时,手里多了一个粉红的信封。他轻轻地把它放在张小云的桌面上,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发现了你的秘密。生日快乐。”
那一刻跳跃在两张青春面庞上的烛光,映红的脸颊,还有那咚咚的心跳声音,纵使十几年后的今天,张小云都还清晰记得。而那张写满了祝福的生日卡片,就夹在那摞旧书里。那段记忆,尘封在某个角落,即使不去翻它,也静静地躺在那个位置。
那一年,她十六岁。心门被一个少年打开了。
她发现自己正不可逆转地陷入爱中。每次和他相遇、交谈,哪怕是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她的心里都波浪起伏,从此再无宁日。她渴望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她把头发梳得有条不紊,脸上洗得干干净净,穿上素雅的碎花衬衫,渴望在校园里或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与他相见。她俨然张爱玲笔下的那个女子,“渴望能够遇见你,在我最美的时刻……”
一个课间,她倚在走廊栏杆凭栏而望,楼下的凤凰花正盛放,碎石小径上有三两个嬉戏的同学。他来了,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风景。说完又后悔,觉得这样回答太矫情。她不敢侧过头来正视他,生怕他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他突然说:“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没有吧。可能是太热了。”她慌忙解释。
第二学期重排座位,他们被分开了,接触也减少了很多。但张小云还是暗恋着他,眼睛和心时刻被他牵引着。韩坤也有意无意地关心着她,时而给她带好吃的,时而提醒她注意休息……谁也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也许连他们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吧。
日子就这样在甜蜜与煎熬中溜走,直到有一天,张小云发现韩坤与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叶子走得很近,常在闲暇时间开心的聊天。她觉得倍受打击。后来又间接从同学口中得知韩坤正追叶子,她便如梦醒般领悟了:原来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她的爱情泡沫顷刻幻灭!她嘲笑自己太傻太天真,为自己几个月来的“付出”深感不值。
月底的一天,班主任要收二百元资料费,要求第二天交齐。张小云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已经用完,又没有人可以去借,不知如何是好。当天晚自习韩坤塞给她二百元钱,她忙退给他说,不用了。韩坤说,当我借给你。张小云坚持没有要。韩坤不解为何她不肯接受他的帮助,其实她是在无声地宣战。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棋子,被人操控着走入一个迷局,她不是他眼中唯一将领,却是不起眼的小兵。她不想再接受他的恩惠,爱不应该是卑微的。更何况,根本没有爱。
但,她还是很感谢他。韩坤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