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沫之何幸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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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时候,各个行当里的老师傅大多是不愿轻易收徒弟的。同行是冤家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如果把自己掌握的技艺轻易传给了别人,就等同于替自己增加了一个抢饭碗的对手。故而年轻人想拜师傅便不易了,不仅要靠亲戚、朋友介绍,而且待师傅同意后,徒弟要送上拜师礼,还要举行比较隆重的拜师收徒仪式;师傅的同业同行和徒弟的父母都要到场祝贺。仪式上徒弟向师傅递上拜师帖,行叩拜大礼后,才算正式入了师门。

到了民国时期,一些商店、工厂里学徒如果想拜师,就要先找上担保人。一般是由店铺老板或是在社会上有地位、有钱财的人担保。有的学徒往往要四处辗转求情送礼,即使是找到担保人后,学徒还要和商店或工厂的老板订立一份学艺契约。学艺契约上面通常会写明学艺时间,中间如有伤残、丧命等灾祸皆与老板无关。学徒进商店或工厂做事必须要遵守厂规店规,不能违犯,否则甘愿接受处罚。而作为担保人则要保证学徒老实可靠,如果学艺期间学徒损坏了厂(店)里的器物,担保人要负责赔偿。学徒如果对契约条款没有异议,就在上边签字画押,这才成为了正式学徒。实际上这种契约与过去的拜师帖有所不同,它已不是师傅与徒弟之间的契约,而是学徒与商店、工厂老板之间的契约,已经具备了劳动合同的雏形。契约的内容对学徒十分苛刻。由于那些年头穷苦老百姓太多,能找到一个学艺、吃饭的地方已经很不容易,学徒也只能接受这些苛刻的条件。

学徒学艺期间,学徒工要给师傅或老板卖苦力,一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甚至十六七个小时,可是大多数师傅基本上却不会教给他们什么技术。学徒工干的主要是粗活、脏活、累活,要想学技术,只有靠自己偷偷观察,反复地琢磨。即使这样,师傅在干技术活时往往要遮遮掩掩,不让学徒看到,甚至干脆找个借口把学徒支走。当到了晚上商店(工厂)关门以后,学徒还要给师傅或老板干家务活,从擦桌、扫地、生炉子、烧水到端屎倒尿盆、抱孩子,样样都得干,甚至还要给师傅、师娘沏茶、倒洗脚水。只有恭恭敬敬地伺候好师傅一家子人,博得了师傅的好感,才有可能学到一点技术。

追溯到清朝时,学徒大多是在师傅家里吃住,或者在老板的工厂、商店里吃住。虽然吃住不花钱,但是干活也不发钱。师傅或老板认为自己收徒传艺,学徒为自己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直到民国年间才有一些工厂的学徒每月能领到一点工资,一般只有普通工人的三分之一,不仅少得可怜,而且还要从中拿出一部分孝敬师傅,真正归自己的收入就很少了。但依然有许多商店里的学徒没有工资。

学徒的年限在商店里是三年零一节,工厂里是四年。有些师傅和老板还要以种种借口(如岁数小,身体弱,手脚笨,技术差)擅自延长学艺的期限。即使出师了,师傅也往往要强留学徒工帮做一两年,这段时间里的工资只有普通工人的百分之四十左右。

可见学徒工们为了学会一门技艺,端稳一只饭碗,所要付出的辛苦汗水,忍受的屈辱和苦难,是令朱门中人多么难以想象的。学徒们中多少人偷偷逃走,又有多少人小小年纪就累死、病死了,答案可能是未可知,又或许是不计其数。

然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到了夏始夫妇的清欢堂里事情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当默存牵着一个劲儿叫嚷肚子饿的小旖桑回到前厅时,一桌子人几乎都齐了,夏始是让他的学徒们一道上桌子吃饭的,每天到了傍晚夏家便会在前厅架起一张漆得赭红锃亮、溜光的滑的大圆台面,圆,在中国本就是象征吉祥、和谐、平等和团聚的寓意,在这清欢堂中不分贵贱、不论尊卑一大家子人似的围圆而坐同食羹炙,一起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情景儿,可是温馨极了。

日常桌上的菜式其实都是些最简单的材料烹制的——一大盆蟹黄蛋,金灿灿的蛋花儿热腾腾看着都让人觉得口中已有了鲜香味儿。默存时常喜欢跑厨房看姆妈做这道菜,由于一大家子人皆是觉得这菜是合口味的,于是乎周馥儿总是会挑七八个特大的鸡蛋磕在大汤碗中,用竹筷儿娴熟地将蛋清蛋黄打匀了;“姜要剁得极碎,醋要多放点”姆妈总是欢喜边念叨着窍门儿边用利落而娴熟的刀功将姜剁到细腻,再往姜末中调进盐、糖、香油、镇江香醋腌渍着……随后是“哧溜”一声响过,油锅里闪起金黄的花儿,锅铲“锵锵”数声脆响后下了早已备好的调料,再是经几下子翻炒那蟹黄蛋便能装盘了。每当过了这时候,按惯例姆妈蒸在灶上的白玉豆腐绿翡翠也是可以出锅的了,这菜式好像是周馥儿自己想出来的,剔剔的嫩豆腐上点点碧青的豆瓣儿,淋上一瓢热乎的火红色辣油,那撩人的香气在顷刻间扬起,这总能引得默存直落哈喇子。

开饭了,默存把好动的旖桑抱到椅子上让她坐妥当了,他自己个儿便也就着饭桌坐下。小默存不自觉伸长了脖子在饭桌上寻了一圈,嗬,见今儿菜式果然是好丰盛的了,除了必不可少的蟹黄蛋和白玉豆腐绿翡翠,竟然还有虾、有肉哩。通常对于孩子而言餐桌上有了水货就算是个新鲜的事儿了,但更妙的是父亲最大的一个徒弟阿衡从乡下探亲回来,顺道带回一大条五花肉孝敬师傅,今儿那油润的肉也成了满满一砂锅梅干菜焐肉。至于其余几样清脆的小碟子凉拌菜多是姆妈在后院子里头采的野菜,这虽是不值几个钱的,但姆妈的手艺通常能让它们变得精贵……小默存面对这不少的美味咽下了一口口水,心里仿佛就已经满足了大半,见大人们都动筷了便也端起碗来,可他身边的小妹妹却嘟起嘴巴来正喃喃着“没有汤汤的”,话音还未落已见她的眼眶涨红了。阿爸和姆妈是不准小孩子在饭桌上使性子哭闹的,旖桑自然是不敢坏规矩,只红着脸蛋儿低下头晃着自己个儿两只小脚丫。

这顿饭大家吃得确实舒心,桌面上那道油爆虾更是叫人意犹未尽。油爆虾壳红艳松脆,入口一舔即脱,虾肉鲜嫩、略带甜酸,风味独特,此菜是江南传统下酒佳品,夏始配着小酒吃美得不住啧啧称赞。这油爆虾的原料可是昨儿个丘二毛趁着难得的空闲去里西湖钓来的,这会儿被师傅赞许了,二毛心里头欢畅得不由自主便扒了两口白米饭“吧唧吧唧”地猛嚼起来,那模样怕是比咀嚼着红烧肉还香。而二毛那滑稽夸张的咀嚼声逗得大家更觉乐呵,此时的大人们并没有察觉到小旖桑一脸嫌弃地冲二毛狠狠翻了一记白眼,她的小嘴巴更是高高撅起了足以挂上个油瓶,这个小小的人儿正向他们倔强而无声地抗议着什么。

晚饭毕,二毛、阿衡同其他几个小学徒一道拾掇起一桌子零零散散的碗筷儿,抹桌子的、洗碗筷的、搬挪椅凳的都分好了工,各忙各的去了。默存本想也去帮一把手的,可想到饭间旖桑便不怎么肯动筷子,喂她吃小丫头也不乐意张嘴,饭毕了又见这小家伙还撅着小嘴巴,嘟嘟囔囔地跑大门槛上坐着去了——默存不由自主朝着她过去,在门槛边停住。

“你怎么总要往大门槛上坐,这么屁大个人儿脾气总那么坏。”默存这话语一出口,自己都觉前言不搭后语的,他沉默了立在旖桑身后,心里想想其实她这么小的年纪,又真能明白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