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望阙朝天子4
觐见后的次日,中书省便传来了皇帝的诏命,加封东嬴公为宁北大将军、并州牧,将“持节”之权级提升到“使持节”。这意味着东嬴公掌握了并州境内所有大小吏民的生杀大权,可先斩后奏,还有发兵征伐夷狄之权。除此之外,诏书也没落下对两名使臣的赏赐:加封赵士晟为骑都尉,虽然与其本职同为六品,但这个加衔是皇帝钦命,远非并州刺史的属官可比。副使温松也被加封为议郎,成为尚书台吏部登记在册的七品散官。
如此恩宠,不可不谓隆重,只是却并非没有代价——赵士晟必须留在京都,在即将可能发生的大战中为朝廷方效力。而温松却得到了解脱,诏书令其率五十人护送宣布诏命的宦官回晋阳,向东嬴公禀报喜讯。
赵士晟只得立刻选出五十名士兵,护送温松离京。辞别之际,赵士晟叮嘱道:“温从事,此行北去,还请尽速抵达晋阳,告知主公,勿以我为念,当整备兵马,以待时变为上。”
“定不负所托!”温松一脸忧愁之色,却掩不住眼神里的一丝亮光,“温某受君照顾,铭记于心,还请赵朝奉多多保重!”
“温从事,一路顺风,晋阳再会!”赵士晟招手致意,目送温松跨上马车,挥鞭策马,启程北行。
刚送走温松,东海王就派人送来了一封请柬。赵士晟心想东海王必有要事相商,遂立即动身前往王府。
这一次见面,是在客厅后面的书房旁边,一处隐密的茶室里。东海王与赵士晟相对而坐,称赞道:“季昀昨日在朝堂上,举止甚是合体,元迈用你做使者,实属上选。”
赵士晟谦虚道:“殿下过奖了,其实被令狐霸诘问之时,士晟内心非常慌乱,要不是殿下及时解围,恐怕就有辱使命了。”
“你应该感谢孙秀,他虽然贪婪,却讲信用,收了好处便会帮忙。”眼下没有外人,东海王口无禁忌,轻轻地弹了一弹衣衫,去除尘秽。“不过,我也受他所迫,不得不为元迈做出担保,这样一来,元迈就不可能加入起兵了。”
赵士晟不由忧心道:“但若发兵助朝廷,也不一定能够成功,将来清算之日,恐不免落下协助逆贼的口实。”从本心来说,他其实并不愿赵王坐稳皇位,因为那意味着天下将落入孙秀等一帮佞臣之手,免不了一番震荡。
“确实,眼下来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东海王略一沉吟,指着墙上挂着的天下舆图,“看,许昌离洛阳不过四百里,一旦开战,三个月之内,应该便可决出胜负。”
赵士晟这才注意到这副铺满大半墙面的大舆图,只见图上详细标注了天下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的区划,以及城池关隘、山川湖泽,尽在其中。他听说这副舆图出自开国重臣司空裴季彦之手,本应藏于皇家秘府,如今东海王家里却有一幅,不知他是怎么得来的。
“殿下所言极是。”赵士晟一边仔细察看地图,随口问道,“既然双方实力难较高下,若反军获胜后,以殿下屈从赵王归咎,殿下当如何自处呢?”他嘴上虽然如此问,实际也是在关心自己的前途,毕竟有东海王这棵大树在,自己性命才算有保证。
东海王似乎是不屑地笑了,说道:“季昀尚还年轻,自然不知在暴风中旋转腾挪的技巧。我自入仕途以来,二十余年经历风波无数,却往往能置身事外,不受牵连。你可知是何故?”
“士晟愚钝,请殿下明示。”
“因我凡事只求中正二字,从不轻易效命于人,不管谁当政,我都可以支持,但不会为其充当锋刃。因此无论是杨氏、贾氏,还是新帝,都不应视我为仇敌。正如今年改元易帝,我只做了我该做的事,顺应形势而已,这才是匡正保身之道。”
赵士晟若有所悟,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是士晟愚昧了。”转念间他又想起孙秀所托之事,遂告诉东海王道:“孙秀要在下随他儿子去跟征讨之师作战,在下只好先应允,却不晓得到时如何应付,想请殿下指教一番。”
东海王皱眉思索片刻,道:“或许他想笼络你为羽翼,当然不能拒绝,只能随之出征。平时多方打听消息,见机行事才是。”
赵士晟心想东海王也没什么好主意,遂不再提,转而问道:“还没问殿下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呢,不只是要与我闲聊吧?”
东海王正色道:“当然不是,我寻你来,是因为有个人想见见你。”
“哦?”赵士晟大为惊异。
东海王道:“夷甫兄,出来吧!”
当即有一人打开书房的门,从里边走了出来,坐到了东嬴公旁边的席位。此人年约四十多岁,容貌清瘦白皙,仪容端正严肃,身穿白色的麻衣,头戴黑色的方巾,衣服上面有许多怪异的符号,手上还拿着一把白玉柄的麈尾拂尘。
东海王介绍道:“这位是王公夷甫,原任尚书令,想见你的人就是他。”
王夷甫的高名赵士晟当然知道,其名讳衍,出身大世家琅琊王氏。去年赵士晟离开洛阳之前,就在坊间听说过其故事。那是赵王诛灭贾氏之后的某日,王衍突然在家中发狂,杀死了一名自家的奴婢,而后披头散发地跑到大街上嚎叫,惹来一众百姓围观,一时传为笑谈。之后,王衍辞去官职,蛰居不出。
如今,此人就坐在自己眼前,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根本不像是个疯癫之人。
不管传言如何,赵士晟必须要遵守礼数,先躬行大礼道:“竟然是王令公,在下太原赵士晟,拜见令公阁下!”
王衍眯眼看着赵士晟,挥挥拂尘道:“何所来?何所见?”
赵士晟乍听之下摸不着头脑,心忖王衍莫不是疯病未愈?可他要是真疯了,怎么会被东海王请到府中作客?转念想到王衍出身高门,是个极好谈玄论道的人,有“信口雌黄”的名声,所以这句话绝非一般的问话,似乎是要试试他的玄学功底。
“果然是大清谈家,可我哪里懂什么玄论啊。”赵士晟心忖,“要是我那个姊夫王朝,也许倒可以跟你扯几句。”但他不想被这等人物看低,细思片刻,想起姊夫常说“上善若水”,便回道:“水中来,见如水。”
王衍闭上眼睛,又问道:“何以去?何以行?”
赵士晟心忖姊夫王朝谈吐中惯好“风”“气”之类的字眼,便答道:“随风去,随风行。”
王衍睁眼,眸里闪过一道光,述道:“水表北方,风即巽,主东南方位,汝自北而来,而心向东南,晋阳之东南,非洛阳,乃是邺城也。”
赵士晟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说竟能有这般解释,只好将就道:“我确实想去邺城,但奈何身不由己。”
“甚好,甚好。”王衍微笑点点头,继续发问道:“天地无仁,圣人无情,君子当何以自处?”
这个问题难住了赵士晟,他并没有研究过《易经》和《老子》,只是知晓书中的大概内容罢了。但他想既然佛经上的一些言论可以使杜乂认同,那应付王衍也该有点用处,便略一迟顿道:“世间俗物,皆如尘土。君子之心,犹如美玉,一旦美玉蒙上尘埃,那么光泽就会被遮蔽,故君子处世,当远避尘土,然尘埃不可除尽,人欲不可绝,惟有时时地掸去,才可以保持心灵纯净。”
王衍怒道:“胡说八道!君子当贵无,无为本,有为末,美玉有形,心亦有形,然意无形。意生于心,而行表于外,岂可以美玉形容心意?况且人欲者,亦意念也,意念所至,宇宙皆在其中,万象无形,融为一体,何以分离出人欲和自然?既无法分离,又何以分辨光尘,所谓‘掸去’之说,大谬矣!惟有归于本心,顺人之天性,方可明道!”
赵士晟被他这一番话弄得云里雾里,心忖自己果然无法与这些装清高的名士交流。但东海王就坐在旁边,如果出言不慎,定会大大得罪这位靠山。唯有绞尽脑汁,跟王衍周旋到底。
他想了片刻,中气十足道:“太阳之所以为太阳,盖其赐万物以光辉。古往今来,世人无一日不见太阳,然却从无人可以触碰之。即所谓大道长存,永无止境,君子当顺道而行,不须达到圣人之境界。”
“有意思,哈哈。”王衍突然大笑,“真没想到庶族中也有这样谈吐犀利的人物,初听杜弘治说起时我还不信,如今眼见为实,确是无疑了。”
此时赵士晟才终于歇了一口气,心忖原来这位大清谈家是听了杜乂的话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过杜乂不是去邺城了吗?怎么会让王衍知道自己的名字?遂问道:“敢问令公,杜弘治是怎么讲的?”
王衍悠然道:“杜弘治,是我亲家的儿子,亦是跟随我修道的徒儿。他此去邺城,旅途中曾写信给我,说在富平津口的河桥之上,遇到了赵季昀这么一位奇人。前日又听闻并州的来使在朝堂上与令狐霸争吵,于是想见上一面。”
东海王在旁补充道:“王夷甫乃太虚道宗师圣华真人之高徒,玄学深厚,且有相术,可识龙凤之英,季昀不妨让他给你相上一相。”
赵士晟心想又是看相,这些道士总爱搞这些名目,不过看看也无妨,正好与那玄平真人所说对比一番。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令公可否赏脸?”
王衍当即点头,赞道:“当然。以我所观,赵季昀之相,实乃上乘,天庭饱满,眉宇清明,贵而不盛,华而不艳。以我之见,迟早可位居二千石之列。”虽难以达到公卿之位,但在清流之中,如一无瑕之白玉,令名流芳百世,亦不美哉?”
赵士晟立刻答谢:“谢过令公阁下美言,在下愧不敢当!”前几日,玄平真人曾说他会“居于中天”,今日王衍又说他能位列二千石,这些话看来都当不得真。况且世人都知道,大晋天下,乃世家之天下,以赵氏这等寒门,欲攀登二千石的高位,非树立大功勋不可。
一直在边上旁观的东海王也笑道:“哎呀,不错不错,季昀,且奋勉哉!”
“自当勉力!”
王衍补充道:“你这般年纪,便对玄学有如此见识,实在难得,只可惜门第低了些,不然我现在便可请求从兄荐举你出任清贵显职。”
赵士晟听王衍虽是夸赞,却隐含有歧视之意,庄严道:“士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保全家族,太平度日而已,不敢妄想涉足朝政。”
东海王道:“季昀不必菲薄自己,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元迈主政并州,正需要你这样的贤才辅佐,你只要尽心尽力,将来元迈升迁入朝,必然少不得你的进取。”
赵士晟道:“谢殿下看重,士晟一定殚精竭虑,不负殿下期望!”
“刚才听到你说,要跟孙秀他儿子东征?”王衍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是,在下正为此忧虑。”
“孙秀老贼实在是狡黠,妄想以此招数来来东嬴公下水!”王衍愤愤道,“想当年,我任琅琊国中正,孙秀还只是赵王府一介小吏,仗着赵王的宠幸,欲求我品评他为上流。我考察其才干风评,知道此人只会些阴私谋划,品行庸劣,本欲拒绝。奈何禁不住我从兄劝说,才给了他高评。如今他一朝得志,尾巴就翘上了天,这样的人主持朝政,我看是不能长久。不然,我何必要杀奴装疯,也不出来做官?”
赵士晟看王衍似乎有谋略,便讨教道:“士晟该如何做?能否请令公指一条明路?”
王衍遂笃定道:“诸王相斗,不过是蜗角触蛮之争,你既然不是局中人,明哲自保,冷眼旁观即可,千万不要为孙会出谋划策。”
赵士晟心里直骂你这不是说害我吗?我一介区区佐吏,还能公然抗命,跟孙家对着干?但嘴上仍谦恭道:“领教了。”
东海王道:“话说夷甫兄,眼下乃多事之秋,宜安定人心。夷甫兄不妨向尊师圣华真人请求,召集道门高士,举行一次祭天祈福的大醮礼,以为天下消灾弭祸,彰显我等公卿爱民之心。”
“殿下之言深合我意,然而孙秀身边也有一个道人,会一些占卜怯邪的妖术。此人如今得势,借孙秀之名,早已下令不得其法旨,任何道场不可举办醮仪。京中道士道徒,莫不畏惧其权势。虽圣华尊师,亦不能与之公然为敌。”
“哦?此人姓甚名谁?”
“那妖人姓胡名沃,传闻是拜在劳山派门下的野道士,妄称什么‘玄平真人’。此妖道深受孙秀宠信,凡遇到重大事体,都会让其占卜之后再行决断。现今京中舆论,亦遭此人掌控,众道士与百姓,皆信其妖言,为新帝唱和。”
“哦,我见过那道士。”赵士晟不禁插嘴,“那天在孙府,正是他极力要求我随军从征的。”
“你觉得此人虚实如何?”王衍殷切地问道,看上去很在乎玄平真人的底细。
赵士晟摇摇头,“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不知其人。但看上去高深莫测,似乎很有谋略。”
“妖法终究是妖法,孙秀老贼不走正道,必遭天谴!”王衍愤愤道,“邪道只能猖獗一时,将来之世,还须我等挺身扶持。”
赵士晟谦逊地垂下头,他心里清楚,暗流之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形成,可能将把这整个浊世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