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燕歌出东门3
在晋阳城去往东方的大路上,一支小小旅队正在慢慢行进。队伍最前头的是秦毅和他的爱马灰风,他这是头一次在这条道路上旅行,也是第一次前往冀州,因此感觉有点新鲜。
何深骑一匹红色骏马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偶尔扫视道路前方左右,大多数时间却是一副呆滞的样子,似乎是在心里时时琢磨着什么。
之后是罗羽骑一匹白马,雪白的颜色正适合他这般少年,尤其是在这遍地冰雪的北国,更显出他亮眼的锐气。
队伍最后头还牵了一匹陀行李的骡马,这可怜的牲畜担负着足够三人食用几十天的干粮肉脯,还有一些备用的冬衣和日常用具,只能以沉重的步子缓缓迈进。不过大路虽然平坦宽阔,但积雪初融,路面泥泞,所以一行人也没有急着赶路,只比寻常步行的速度快上稍许。
如此行路三日,连绵高耸的群山忽然在三人眼前出现。是太行山,这道纵贯南北的雄伟山脉形成了冀州与并州之间天然的障壁,必须要穿越狭窄的隘口,方可通往彼方。
“听说冀州沃野千里,人口繁茂,多有豪强雄杰之士?”秦毅马鞭遥指前方山峦,“老何,你去过冀州吧?此言当真?”
“当真,河北之地,一马平川,常有盗贼结伙驰骋往来。故尚武之风盛行,强宗大族结寨筑垒,豪侠俊彦啸聚成伙,武宗势力各保一方,屹立如林,闻名天下的便有六家。”
“哦?可为我列举一番?”
“有冀赵帮、幽燕帮、渤海帮等三大商帮,有天下第一道宗真平道,还有义武团和一志党两大侠客团伙。这六家势力称雄一方,放眼天下,也算是威名显赫的武宗势力。”
“那天恩道是何等存在?”秦毅本以为在并州逐渐壮大的天恩道应该算是一大强势,不料却没从何深口中听到其名。
“以前甚少听闻,只知道是太平七道宗之一,应该算是据守常山一郡的小势力。或许正因受到其他强势门派的挤压,才不得不转向并州扩展。”
“‘太平七道宗’?是何来历?”
“乃汉末太平道败亡之后,在中原各地的余孽形成的七个宗派,真平道和天恩道都属于其一。”
“这么说,天恩道只是一支小势力,怎敢行叛逆之事?”
“是啊。我隐约觉得这背后不简单,怕是另有主使。”何深的目光顿时深邃起来,“在下斗胆建议,到了常山,先问问天恩道在民间的声誉,若无前科,那多半是有人嫁祸,不可视为敌雠。”
“唔,没错,应当如此。”秦毅点点头,关于攻打县衙、行刺东嬴公的幕后主使之人,他心中早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也无法向东嬴公陈述。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行路,一会便上了山道,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灌入鼻咽,直让人蹙眉闭目。行至山腰处,秦毅回首遥望,只见群山苍茫,草木萧黄,雪漫荒野,冰封山河,这气魄,壮丽远胜千古画卷。
而自进入太行山地域,道路愈加崎岖难行,许多路段往往只有一辆马车的宽距。于是三人行进的速度明显地缓了下来。但秦毅不想花太多时间在路上,依然勉力前行。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昏暗,可却还不见沿途有可以落脚的村庄。
“哎呀,天快黑了,怪我,只想快点赶路,错过了刚才那个村子。”秦毅不禁懊悔,他也想不到这沿途人烟竟如此稀少。
“秦兄勿忧,你看前方那山麓上不是有炊烟吗?前面大路上必有一处小径通往彼处。”还是何深经验老道,马上便发现了好去处。
“善!”
三人加快前行,果然很快便发现一条通往密林深处的小径,下马徒步走小径,不出一里路,就来到了方才望见炊烟的村落。
走近一看,这个村子不过才几户人家。就在村头,一个农妇正在屋子外面的溪流边取水。何深马上上前招呼,询问可否寄宿一夜。农妇一听是远道之人前来投宿,又见三人拿着武器,顿时面露惶恐之色。何深连忙解释道:“我们是在外做买卖的商人,这刀剑是防身用的,无需担心。”
农妇细细端详三人一番,觉得看似不是坏人,又问明三人的来历和身份,方才放下心来,满口答应道:“贵客大可住下哩,小妇一定勤快服侍。”
“不知价钱几何?”
“这个嘛。要问俺家男人才好说。”
“尊夫何在?”
“砍樵去了,一会便回来了,贵客先入内休息!”农妇先将三人请进屋内歇息。
一进屋,秦毅便闻到一股难闻的异味,是某种东西糜烂的味道,还伴着木头的陈腐味。室内没有窗户,几乎没有光亮,黑咕隆咚好似一个山洞。借着微弱的日光,秦毅发现这个房间应该就是这户人家的正屋,只有几样简易的木制家具,缝隙都塞着茅草与泥巴。地上积着几寸厚的黑灰,是木炭燃尽的余烬,踩起来很软,只是沾得鞋上全是。
“这里晚上不冷吗?”秦毅不禁诧异,这屋里的温度比起屋外可没差多少。
“不冷不冷,俺家卧室有热炕,只要烧起火,保一晚暖和哩!”农妇慌忙带秦毅等到卧室,指着墙角的火炕,“俺家干柴多,足够贵客随意取用。”
秦毅环顾四周,只听外面风声阵阵,倒是没有风漏进来,只是那“呼呼”的风啸声,却是不绝于耳。心想这村子的人既然能在此生活,就必定有御寒的法子。
农妇往外头一声吆喝,突然从傍屋里蹿出五六个半大小子,三五下便从屋外搬进一堆粗大的木柴,放入炕炉起火。很快,炕炉里通红的火光很快便照亮了半个屋子。
“这是主人家的孩子?这么多儿子,主人家有福了。”秦毅知道,在这种偏远村落,有多少儿子就等于有多少劳力,
“哪里,俺家才两个儿子罢了。”
秦毅纳闷,一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几个孩子里多数是女孩,只是都剃了髫发,穿着土褐色的麻衣,难以分辨性别。
没过一会,外边传来动静,是这家的丈夫回来了,背着满满一大捆木柴,如一座小山一般堆到院子里。这男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腰背壮实有力,皮肤黝黑,是典型的山中农夫。
男主人知道秦毅一行的来意,笑得脸上多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官,三十文,可乎?”
“是每人三十文?”
“不,不,是三人一起三十文。”
“不错。”秦毅觉得这价钱比起一般逆旅,属实是便宜了。多年前他浪荡江湖时,常无钱住宿,甚是艰难。如今有了官职俸禄,出手日益阔绰,这点住店钱自是不在话下。
女主人听这话,瞬间笑得合不拢嘴,“大人当真?”
“当然。”秦毅说罢便从囊中取出一串铜钱,正好三十枚,递给农妇。
农妇一把捧过钱币,乐呵呵地塞入怀中,然后给三人布置好客房的被褥,又忙着生火做饭。男主人则取出一张席子,拿出一壶老酒来招待贵客,陪着烤火聊天。
酒应该是主人家自己酿的,不是什么好酒,秦毅抿了一口觉得很苦,但看人家盛情难却,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份美意,只好皱眉饮下。
闲谈间男主人不免问起客人的来历,何深答复他们三人是前往冀州买货的客商,因不熟悉道路,所以错过了旅店。男主人立时兴奋道:“三位客官必是富贵之人,这去往冀州的路可大不易,
几个人一边聊一边喝,大多是聊的男主人在这村子里的生活日常。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疾苦,正如那酒的滋味一般,想起这些,秦毅不免觉得这酒味道突然好了许多,令人回味。
约莫过了两刻钟,农妇端上菜肴,三碗不同种类的煮野菜,一碗肉羹,两只烤羊腿,更有热腾腾的粟米粥,黑乎乎黏糊糊,看上去略有些寒碜,闻起来却很香。农妇退下后,男主人招呼三人用餐。饥肠辘辘的三人也不客气,立刻开张。秦毅挑一片肉进嘴,似乎是鸡肉,但与寻常鸡肉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这是山里打的野鸡哩!肉有些腥,还请客官不要介意!”男主人不时给三人夹菜,还不停地斟酒,如仆人一般侍奉着,弄得秦毅十分不好意思——这顿饭菜论质论量,都没得挑剔,三十文钱,在哪里能享受如此殷勤的待遇?
快要吃饱喝足之际,几个孩子出现在门口张望,男主人厉声喝道:“尔等在傍屋食,此是贵客享用。”几个孩子便飞快散去,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想食用这里的残羹剩饭。
秦毅留意这情况,谢道:“主人家太客气了!这些饭菜可远远出乎我等预料,实在惭愧,恐怕三十文不足以酬谢。”
男主人憨厚地笑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唔,嗯,小人……”
“但讲无妨,我等在外经商,几文铜钱还是不在话下的。”秦毅大方道,
“客官心善,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山里日子确实贫苦,慢待了各位。其实,小人还有一个无理的请求,刚才一直想讲,怕惹客官不高兴,如果客官觉得小人这顿饭还算周到,还请听了不要生气。”男人鼓起了勇气,下了决心,“梅娘呐,进来!”
一个女孩应声推门进来,与刚才几个小孩不同,她的个头明显要更高,已经接近成年女子的身高,衣着虽然同样很寒酸,可是脸蛋、肤色却十分白净,不像是整天干活。
男主人指着女孩,对秦毅道:“客官,这是小女梅娘,今年十四岁了,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可是个勤快姑娘,而且模样也端正,如果客官不嫌弃的话……”
“啊,这——”秦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断然想不到会有这么一桩,“我有妻子了,这不合适!”
“不是,客官不要误会了!”男人连忙摆手,“不用做侧室,侍女婢女就成。”
“那也不妥吧。”秦毅一直摇头,罗羽和何深在一旁不禁偷笑。人家也看出来了,他们三个里,秦毅是为首的那个。
“唔,客官,不想立契买人的话。”男主人不经意咬了一下嘴唇,“只消遣一晚上也行,以解旅途乏味。”
秦毅大惊,这个女孩才到豆蔻年纪,做父亲的竟舍得逼她行如此龌龊之事?一时竟不能言语,忙对何深使了个眼色,示意解围。
何深会意,劝道:“主人家,不必如此。我们愿再出五十文钱作为客酬,不需令嫒陪侍。”
“客官误会了。”男人突然抽泣,眼睛竟挤出几滴泪水来,“我这是为她好。从小就不让她被太阳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个好人家。这里山穷水恶,不可能过上富足日子,儿女生在我等贫贱之家,本来就是苦命了,如果有机遇,我怎能不想着为他们谋个好前程?能做有钱人家的侍女,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如果不行,拿身子换一些钱,那也至少可以不让弟妹饿死。”
“饿死?不至于吧。”秦毅不禁奇怪,“刚才吃饭时,我问你家有田几何,你说有三十余亩,这么多的田养活一家八口也够了吧。这里又在山中,伐木打猎都可以谋生,何必要卖儿鬻女?”
“客官,三十亩够养活一家不假,可是俺们这村子的地是张大宗主的荫田,俺们村人都是张氏的荫户,每年至少要上交五成的收成。不过正如客官所说,可以在山里伐木采樵,如此方可勉强维持,不然小人一家孩子这么多,早该饿死几个了。”
“张氏?”
“应是乐平张氏。”何深在一旁补充道,“上党张氏家族的分支,乐平郡第一大豪族。”
“一般山里的田地都是近些年新垦的,怎么成张氏的田庄了?”
“客官有所不知,开垦新地,是要耗费一大笔本钱的。小人老家的沃土良田都已经有主了,家中也没有祖传的田地可分给小人,不得已才到此地定居,只能求助于豪族,借用其劳力拓田修渠,并将土地寄附到大族的名下,如此便可免去不必要的赋税和徭役。”
“是吗?”秦毅转向何深。
“他说的没错,如今平原上的想开垦新地,都是这么干。”
“如果只是还债,那债还清了不就成了?何必要将田地归其所有,永世交租?”秦毅还是不解。
“不归张氏所有,那就得编入官府户籍,给官府交粮,虽然赋税不到两成,但是要承担徭役。这个东西可就不好说了,小人是家中唯一的壮丁,担一日徭役,就少一日耕作,家中这么多张嘴,服役日子要是久了,岂不误了收成?”男人捶胸顿足,很是委屈,“只恨咱家妇人肚子不行,生了九个,才活下六个,只有两个儿子,我已经四十岁了,过几年就做不得大力活了,不设法弄一两个女娃出去换钱,将来肯定有人饿死,这既是为三娘考虑,也是为俺家一家老小考虑。”
“唔,是啊,是啊。”秦毅虽然穷了很多年,但如今才算是真正体会到“穷”的可怕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