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洛佳,我的幸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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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处

周家的客厅里,空气像凝固的胶水。小梅被放在沙发上,裹着周秉德的军装外套,睡得小脸泛红。地上碎裂的玻璃渣和水渍尚未清理,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刺目的光点。何淑站在那片狼藉旁,背脊挺得笔直,白大褂的衣角却在微微发抖。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沙发上的小身影,却又像穿透了她,落在虚空里某个更遥远、更破碎的点上。

周秉德弯腰,拾起几块大的玻璃碎片,丢进墙角的簸箕里,动作利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直起身,看向妻子,声音低沉平缓:“淑,我们就养这个孩子吧,你这些日子过得太苦了!你要是想浔安,你就看看她。还有,孩子总得有个地方安顿。巡国房间小,让她睡安安……”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吐出来,“睡那间空房吧。”

何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没说话,也没动,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石膏像。

周巡国抱着小梅,像抱着一个滚烫的、却又不得不抱的炭盆,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水渍和碎玻璃,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门把手冰凉。他拧开。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印着小花的床单,桌上的蜡笔,墙角的小木马,空气里仿佛还滞留着那个熟悉的气息。只是床头那个布娃娃不见了,被何淑紧紧锁进了她自己的衣柜深处。

他把小梅轻轻放在床上,替她脱掉不合脚的旧布鞋,拉过被子盖上。女孩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周巡国站在床边,看着这张有几分相似却又全然陌生的睡颜,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他逃也似的退出来,轻轻带上门。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何淑在洗手,水流开得很大,一遍又一遍地搓着手指,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污迹。周秉德拿了扫帚和拖把,沉默地清理着门口的碎片和水痕。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日子被强行推着往前走。小梅醒了,坐在陌生的床上,看着陌生的房间,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像只误入陷阱的幼兽。她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哭声细细弱弱,却像针一样扎进客厅里每个人的耳膜。

何淑的身体僵在厨房门口。周秉德放下报纸,站起身。周巡国抢先一步推门进去。他坐到床边,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女孩的背,手悬在半空,又迟疑地缩了回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橘子瓣软糖,剥开一颗,递过去。

小梅止住了哭,泪眼婆娑地看着那块亮晶晶的橘黄色糖果,又看看周巡国。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沾了点糖的粉末放进嘴里尝了尝,才慢慢接过整颗糖,塞进嘴里,小口地吮吸着,肩膀还在一抽一抽。

“不哭了,”周巡国的声音干涩,“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他说出这句话,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吃饭成了最艰难的事。桌上摆了四副碗筷。小梅坐在那张空了很久的儿童椅上,椅面太高,她的脚够不着地,悬空晃荡着。张秀芹给她准备的小木碗和小勺子,颜色鲜艳,摆在她面前。何淑低着头,筷子在碗里拨弄着几粒米。周秉德给小梅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土豆,放在她的小木碗里。

“吃。”周秉德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小梅看看碗里的土豆,又看看周围沉默的大人,拿起小勺子,舀起土豆,笨拙地往嘴里送。勺子没拿稳,一块土豆掉在桌子上。她吓得立刻缩回手,大眼睛里又涌上水汽。

“掉了捡起来,放桌上。”周秉德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小梅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把掉在桌上的土豆块捡起来,放回碗边。她不敢再吃碗里的土豆,只小口小口扒着碗底的白米饭。周巡国把自己碗里的肉末舀了一勺,放进她碗里。小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默默把那勺肉末拌进饭里,小口吃着。

饭后,周巡国带小梅去阳台。阳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周巡国指着其中一盆叶子还算多的:“以后……你给它浇水。”他拿过一个旧的小喷壶,塞到小梅手里。小梅抱着喷壶,茫然地看着他。

“像这样,”周巡国示范着,按下喷壶的压杆,细细的水雾喷洒在绿萝叶子上,“每天……浇一点点。”他把喷壶重新塞回小梅手里。小梅学着样子,笨拙地按下去,水雾喷出来,有些溅到了她自己手上。她似乎觉得有趣,又按了几下,看着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彩虹。

何淑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很大,掩盖了阳台上的动静。她洗得很慢,每一个碗都反复擦拭,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目光透过厨房的纱窗,落在阳台那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身影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又迅速移开,像被烫到。她擦干手,解下围裙,径直走回卧室,关上了门。

河南,王家药膳坊的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当归、黄芪、党参的独特药香。大灶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色的蒸汽弥漫开来。张秀芹系着深蓝色的围裙,用长柄勺搅动着锅里深褐色的汤汁。王福生正把晾晒好的药材分门别类收进麻袋。

现在叫王念安了——蹲在院子角落的葡萄架下。她穿着张秀芹新做的碎花棉袄,头发也长了点,被张秀芹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她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划拉着,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

“念安!”张秀芹喊了一声,声音在蒸汽里显得有些模糊,“过来,尝尝这个汤!”

王念安抬起头,放下小树枝,拍拍手上的泥,小跑着过去。张秀芹舀了一小勺温热的汤汁,吹了吹,递到她嘴边。王念安小口地嘬着,小眉头皱了起来,咂咂嘴:“苦。”

王福生哈哈笑起来,脸上的褶子舒展开:“傻闺女,药膳哪有不苦的?苦口良药!”他放下麻袋,走过去,粗糙的大手揉了揉王念安扎着小揪揪的脑袋,“咱家这药膳,讲究的就是个‘养’字!苦点算啥?强身健体!”

王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汤汁,眉头还是皱着。

“老李!”王福生朝隔壁成衣铺的方向喊,“给咱闺女裁的校服料子,扯回来了没?”

“回来啦!回来啦!”李强他爹李裁缝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笑意,“上好呢子料!藏蓝的!我这就拿过来!”

王家除了祖传的药膳坊,隔壁门面还开着“福生中外成衣铺”,由李裁缝主理,做些时兴的西装、旗袍,也接些改制衣服的活儿。再隔壁,是几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平房,挂着“福来客栈”的木牌子,供过往的客商歇脚。王福生头脑活络,这三样营生,倒也支撑起一份殷实的家业。

李裁缝拿着两块厚实的藏蓝色呢子布料进来,在院子里抖开。“念安,来,比比!”他招呼着。王念安走过去,李裁缝拿着软尺,在她身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记着尺寸。“中!这料子厚实,挡风!冬天穿正好!”他收起软尺,“放心,叔给你做得板板正正,保准是学堂里最精神的!”

王念安摸着那厚实光滑的布料,大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顺从地站着。

傍晚,客栈里住进了几个跑长途的司机。王福生在柜台后面拨拉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张秀芹在灶房忙着给客人准备晚饭。王念安坐在柜台旁的小板凳上,看着王福生算账。算盘珠子在他粗短的手指下飞快地跳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念安,看好了,”王福生停下动作,指着算盘,“这叫算盘。咱家记账、算钱,都得靠它。”他拿起一个账本,指着一行数字,“喏,这是今天药膳坊的流水,七十八块六毛。”他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了几下,“来,闺女,你拨个七十八试试?”

王念安伸出小手,学着王福生的样子,笨拙地去拨那光滑的算珠。小小的手指没什么力气,珠子拨不到位,歪歪扭扭的。王福生也不急,呵呵笑着,大手包住她的小手,带着她一颗一颗地拨上去。“对喽!就这样!慢慢来,不急!咱家的闺女,以后也得学会拨算盘!”

客栈大堂里飘着饭菜的香气,司机们大声说笑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混杂其中。王念安坐在小板凳上,小手被父亲的大手包裹着,感受着算珠冰凉的触感和父亲手掌的温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周巡国帮小梅脱下笨重的雨衣和雨靴。小梅自己费力地脱下湿了一截的裤子,露出冻得有点发红的小腿。周巡国从她房间里拿出干净的绒裤递给她。小梅坐在小凳子上,笨拙地套着裤子。

何淑放下期刊,站起身,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放在茶几上。“喝了。”她对着小梅说,目光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看着窗外的雨帘。牛奶杯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好的苹果块。

小梅看看牛奶,又看看何淑挺直的背影,慢慢走过去,捧起温热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牛奶的热气熏着她的脸,留下一点暖意。

夜里,周巡国在灯下写作业。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梅抱着她的枕头,赤着脚站在门口,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周巡国放下笔。

小梅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说:“……怕。”

周巡国沉默了一下。他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去睡吧,门开着。”他说。

小梅抱着枕头,走到周巡国的床边,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坐下来,背靠着床沿,把枕头垫在身后。她蜷缩起来,像个小小的守护兽,眼睛望着敞开的房门和外面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不一会儿,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周巡国看着地板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台灯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他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旧毯子,走过去,盖在小梅身上。毯子带着樟脑丸的气味。他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客厅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方微亮。他躺在床上,听着地板上传来的、轻微而安稳的呼吸声,很久才睡着。

河南的冬天来得干脆利落。一场北风过后,气温骤降,清早的屋檐下挂起了细小的冰凌。王家院子里的大灶烧得更旺了,药膳的香气混合着水蒸气,在冷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温暖浓郁。

王念安穿着李裁缝刚做好的藏蓝色呢子校服,外面套着张秀芹絮了厚厚新棉花的碎花棉袄,头上戴着同色的毛线帽,裹得像个小圆球。她背着一个崭新的双肩书包,书包上印着一个大眼睛的卡通娃娃。

“念安!过来!”王福生站在客栈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刚出炉的,焦黄的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的瓤,冒着诱人的甜香热气。他掰开一半,递给王念安,“拿着,路上吃!暖和!”

王念安接过热腾腾的红薯,小口吹着气。张秀芹给她整了整帽子围巾:“在学校听老师话,好好念书!晌午回来喝热汤!”

李强背着书包跑过来,他已经上五年级了。“叔,婶,我送念安去学校!”他拍着胸脯。

“中!路上看着点车!”王福生叮嘱。

李强牵着王念安的手,走出院门。王念安另一只小手捧着烤红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烫得她直哈气。阳光清冷,照在青石板路上。街边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炸油条的香味和药膳坊飘出的药香混杂在一起。李强边走边跟她讲学校里的事,哪个老师凶,哪个同学调皮。王念安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红薯,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小学校离得不远,红砖围墙,门口挂着一块刷了白漆的木牌子。送孩子的家长、小贩的叫卖声,很是热闹。李强把王念安送到一年级的教室门口,像个小大人似的交代:“放学别乱跑,就在这儿等我!知道不?”

王念安点点头。一个穿着红棉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好奇地看着王念安:“我叫刘小丫!你叫啥?”

“王念安。”王念安小声说。

“你的棉袄真好看!”刘小丫伸手摸了摸王念安袖口上绣的小花。王念安没有躲闪,只是看着她。

“咱俩坐一起吧!”刘小丫自来熟地拉起王念安的手。王念安被她拉着,走进了闹哄哄的教室。

中午放学,王念安跟着刘小丫走出教室。李强果然等在外面。刘小丫挥挥手:“念安,下午见!”跑向自己的家长。

李强接过王念安的书包,自己背上:“走!回家喝汤!婶儿肯定炖好了!”他牵着王念安的手,往家走。王念安的小手在李强暖和的手心里,渐渐也有了温度。

回到热气腾腾的院子。张秀芹果然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汤色奶白,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末。“快喝!暖暖身子!”她把碗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旁边还有一小碟刚烙好的、两面金黄的葱油饼。

王念安爬上石凳,拿起小勺子,舀起一勺热汤,吹了吹,小心地喝下去。浓郁的鲜香瞬间驱散了寒意,暖流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她又拿起一小块葱油饼,酥脆掉渣,咬一口,满嘴油香。

王福生从药膳坊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念安,猜猜爹给你带啥了?”

王念安抬起头,看着父亲。

王福生打开纸包,里面是几颗圆滚滚、沾着白色糖霜的山楂球,红艳艳的。“糖葫芦球!开胃的!尝尝!”

王念安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外面甜甜的糖霜化开,里面是酸溜溜的山楂果肉。她的小脸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阳光照在院子里,暖融融的。药膳坊的蒸汽还在袅袅升腾,客栈那边传来客人吆喝添茶水的声响。王念安坐在石凳上,小口喝着热汤,吃着饼,偶尔再塞一颗酸酸甜甜的山楂球。她看着父亲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听着李强在隔壁成衣铺里和父亲争论数学题的声音,大眼睛里映着冬日的暖阳,安静得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