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檐角风铃

江南孟夏的梅雨如期而至,不似春雨绵柔,亦非盛夏骤雨的酣畅,倒像是哪位仙人不慎倾覆了上古墨砚,浓稠的黛青色雨雾倾泻而下,将青崖镇悄然浸染成一幅氤氲朦胧的水墨长卷。飞檐翘角垂落的雨帘如细密珠帘,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凝作明镜,将低垂欲坠的铅灰色云层、黛瓦粉墙,乃至檐角铜铃的影子,都一并收入镜中。风掠过街巷时,镜面上泛起细碎涟漪,倒映的景物随之扭曲、重组,宛如一幅会呼吸的画卷。

景曲蜷缩在“回春堂”药铺的飞檐下,粗布裤管早被雨水浸透,寒意顺着胫骨直往骨髓里钻,冻得他牙关不住打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半片干枯的忍冬叶,叶片边缘蜷曲如蝶翅,虽已失去生机,却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这气息与雨水冲刷泥土的腥涩、青苔在潮湿中发酵的气息缠绕交融,在鼻尖萦绕不去,仿佛勾勒出一味独特的“雨中药方”。檐角那枚铜铃是他去年深秋亲手打制——老药师丢弃的废铜片经他反复锤打,裹上了岁月的包浆;三枚磨损的旧铜钱熔铸成铃舌,随着风势轻晃,发出的声响不似新铜清脆,倒带着几分悠远苍凉。这声音与雨打芭蕉的清越、瓦当坠雨的滴答、木屐叩击石板的脆响交织,谱成一曲无人能解的古调,诉说着这座镇子被雨水浸泡的悠悠岁月。

“小曲,又在摆弄你那些破铜烂铁?”老药师佝偻着身子从药房探出半边脸,圆框老花镜早被水汽蒙得发白,镜片后的浑浊眼珠费力地转动着。他手中握着沾有沉香碎屑的捣药木杵,每走一步,木杵便在青石板上磕出几点深褐色星子,“西市王家娘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得撕心裂肺的,你快送副止嗽散过去。”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铜锅里倒出来的,沙哑中带着岁月的砂粒感,既有关切,又藏着对少年沉溺闲事的无奈——毕竟在老药师眼里,钻研医术才是正途,摆弄这些“玩意儿”不过是浪费光阴。

景曲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忍冬叶夹进那本边角卷起的《知青》。扉页上“悬壶济世”四个毛笔字已褪色成浅黄,边缘卷得像秋日的落叶,可笔画间的力道却仿佛刻进了纸里,任凭时光侵蚀也未曾消弭。他束发的青布巾洗得发白,粗布短打的袖口磨出毛边,肩头还沾着前日在北山采的鱼腥草碎屑,唯有腰间那枚青铜罗盘始终泛着温润光泽。罗盘盘面刻着古怪星图,连缀的线条深可见骨,边缘缠着一圈褪色红绸——那曾是老药师年轻时束发所用,如今却成了罗盘的护绳,透着股说不出的古老与神秘,像一个被岁月尘封却不肯褪色的梦。

穿过九曲回环的雨巷时,雨势突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响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景曲慌忙将药箱顶在头上,正要小跑,忽听得转角处“哐当”一声脆响。抬眼望去,三个泼皮正将卖茶女逼到墙角,竹编茶篓滚在一边,碧色茶汤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溪。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油腻头发黏在额角,涎笑着去扯女子衣袖:“小娘子这双巧手,泡的茶定是香甜,不如跟爷回府,专门给爷泡茶喝?”卖茶女脸色苍白如纸,鬓边木簪摇摇欲坠,在雨中拼命挣扎,溅起的水花打湿鬓发,眼眶里满是惊恐的水光。

景曲捏着药箱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自小跟着老药师走街串巷行医,他见过生离死别,也见过贫寒疾苦,唯独见不得这等恃强凌弱的勾当。正要开口呵斥,却觉袖口一紧——一位灰衣老者不知何时立在身侧。老者白发如霜雪,腰间悬着一柄竹剑,剑穗上系着的翠绿竹叶凝着雨珠,在暮色里泛着幽微的光。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竟似琉璃做成,深邃而平静,仿佛盛着千百年来的云卷云舒,让人望之便心生敬意。

“年轻人,莫要急躁。”老者声音低沉沙哑,像古寺里迟暮的钟声,带着莫名的安抚之力。话音未落,袖口轻扬,一缕清风凭空卷起地上的碎瓷片,如同一支支利箭射向泼皮面门。三人吃痛惨叫,下意识松了手,还没反应过来,老者已如鬼魅般欺近,竹剑轻点膝盖穴位。“扑通”几声,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混着雨水直往下淌,嘴里不停求饶。

卖茶女慌忙整理衣衫行礼,声音还在发颤:“多谢两位恩公相救。”老者摆了摆手,转身看向景曲,琉璃般的瞳孔在雨幕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小友,可知去青崖山的路?”景曲这才注意到老者肩头渗着暗红血迹,雨水顺着血迹蜿蜒,在衣角凝成血珠。“老伯,您受伤了?我家药铺就在前头,先去包扎一下吧!”他望着伤口,语气里满是担忧。

老者却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竹叶纹的玉佩,温润光泽在雨中流转:“不必了。只需借你引路,到青崖山的断云崖即可。这玉佩,便当作酬劳吧。”景曲鬼使神差地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质的温润,竟有一丝暖意顺着血脉缓缓蔓延。雨幕中,两人一前一后往镇外走去,景曲背着药箱,听着身后老者竹剑触碰草木的沙沙声,只觉得这连绵的雨声里,藏着某种不寻常的预兆。远处青崖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顶云层翻涌不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他腰间的青铜罗盘,此刻也在衣料下轻轻发烫,仿佛在呼应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命运。

青崖山的雨比镇里更添几分寒意,裹挟着腐叶与泥土混合的腥气,仿佛这山中千百年的秘辛都被雨水泡发出来,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景曲踩着湿滑的苔藓引路,山间浓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团团浸透墨汁的棉絮,沾在发梢和衣襟上,不多时便将他从头到脚浸成了“水人”。身后的老者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偶尔传来竹剑拨开枝叶的沙沙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这荒山里独自前行。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雨声在山谷间回荡,那寂静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转过第三道山弯时,一阵狂风突然从断崖方向呼啸而来,卷着细密的水雾,来势汹汹,几乎要将景曲头上的斗笠掀飞。他连忙伸手按住斗笠,眯起眼睛望去,只见断云崖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绝壁,两侧崖壁布满青苔和藤蔓,此刻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像是无数只挣扎的手,下一秒便要被风扯断。崖边的野蒿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如同有人在低声哭泣;崖底云雾翻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嘶吼,那声音似远似近,像是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哀嚎,听得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到了。”景曲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仿佛怕惊醒沉睡在崖底的巨兽。老者走到崖边,竹剑轻敲岩石,竟发出金石相击的清越之声,惊起几只栖息在崖壁洞穴里的夜鸟,扑棱棱地飞向远方。老者忽然转过身,琉璃般的瞳孔在雨幕中泛着奇异的微光,像是藏着漫天星辰:“小友,你可知这青崖山为何百年来无人敢登顶?”

景曲一愣。他在山脚下长大,听老人们讲过无数次山上有吃人的山魈,说那山魈夜里会模仿婴儿啼哭,引诱路人上钩。可此刻看着老者严肃的神情,他忽然觉得,那些口耳相传的传说,或许只是为了掩盖某个更惊人的真相。正要开口询问,忽觉脚下地面微微震颤,崖边碎石簌簌往下滚落。

“小心!”老者猛地拽住他的后领,一道黑影“嗖”地擦着耳畔飞过,重重砸在身后巨石上。景曲惊魂未定地望去,只见那是半截锈蚀的锁链,表面布满斑驳铜绿,末端缠绕的玄铁上,几道深深的爪痕清晰可见,深可见骨,仿佛是被什么庞然大物的利爪硬生生抓挠出来的,让人不禁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

“三十年前,有位剑仙曾在此镇压邪祟。”老者蹲下身,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锁链上的刻痕,那些暗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分不清是邪祟的,还是剑仙的,“如今岁月流逝,封印渐渐松动,这些被镇压的东西,又要出来作祟了。”说着,他解下腰间的竹剑抛给景曲,“接着!”景曲下意识握住剑柄,一股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那竹剑看似脆弱,入手却沉得惊人,剑身上隐约浮现出细密的符咒纹路,在雨中泛着微弱的光芒,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以气御剑,意随心动。”老者话音刚落,崖底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震得人耳膜生疼,脚下的岩石都在剧烈颤抖。一团浓黑的雾气从崖底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个三头六臂的魔影,利爪上滴落着腥臭的黑血,每一滴血落在地上,都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阵阵白烟,将坚硬的岩石都腐蚀出一个个小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

景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着竹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可当他望向身旁的老者时,却见对方负手而立,满头白发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嘴角竟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既有历经沧桑的从容,又透着对眼前强敌的不屑。“看好了。”老者屈指一弹,景曲手中的竹剑突然发出一阵嗡鸣,自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半轮清月般的弧光。剑光过处,黑雾如同沸汤泼雪般迅速消融,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魔影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上的黑雾开始飞速消散,化作点点黑芒,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竹剑缓缓飞回景曲手中,剑柄上的竹叶纹此刻竟泛着耀眼的微光。老者走到他身边,捡起地上的玉佩重新系回他腰间:“这柄剑,便送你了。记住,明日此时,再来此处。”景曲还没来得及追问,老者已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几片飘落的竹叶,散落在湿漉漉的岩石上。景曲握着竹剑,听着断云崖上呼啸的风声,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荒诞的梦。可掌心残留的剑柄触感,和腰间那枚微微发烫的玉佩,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一个他从未知晓的世界,正在他眼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