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暮色血案
日子在楼辕近乎痴狂的记录与绘制中流淌。明园的精妙结构、水法的核心原理、鲁师傅口述的失传技艺……一切都被他用细密的线条和蝇头小楷死死锁在那厚厚的册页里。这成了他灵魂的锚点,是他对抗未知恐惧的唯一方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顺着历史的轨迹走,当好贺轩辕的伴读,看着他登基,看着他成为那个顺世祖,然后……然后他就能带着这些珍贵的记录,回到属于他的时代,告诉世人一个真实的、辉煌的大顺。
历史,是既定的轨道。他,楼缘,只是误入其中的过客,记录者,而非改变者。这份笃信,是他在这个陌生时空赖以生存的基石。
直到那个血色的夜晚。
那晚,月黑风高,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楼辕刚放下绘制了一半的海晏堂水法机关图,揉着酸涩的眼睛,窗外突然传来隐隐的骚动。起初是几声犬吠,急促而尖锐,随即被更沉重的、金属撞击的闷响和短促凄厉的惨呼淹没!声音的来源……正是镇国将军府的方向!
楼辕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将军府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那火光跳跃着,扭曲着,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直扑而来!
“不……不可能……”楼辕失声低喃,手脚冰凉。历史上没有这一笔!绝没有!镇国将军牧英是永隆帝倚重的肱骨,是大顺的柱石,他的府邸怎么会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遭此灭顶之灾?牧梁齐……那个永隆十一年才会流放病死的少年,他的命运难道要提前终结?!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跟着被惊动的府中下人一起奔向将军府的方向。然而,距离府邸尚有百步,就被森严的御林军铁桶般围住,冰冷的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阻止任何人靠近。
“奉旨封锁!闲杂人等退避!”军官的声音冷硬如铁。
楼辕只能隔着层层人墙,看着那曾经威严煊赫的将军府在烈焰中呻吟、崩塌。火光里,隐约可见横陈的尸体轮廓,扭曲而恐怖。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寒意和恐惧。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翌日,消息如同瘟疫般传遍京城:镇国将军牧英及其夫人、府中上下仆役亲兵一百三十七口,尽数罹难!唯二幸存的,是那夜因被长公主贺朝阳召入宫中陪伴而留宿宫内的牧裕瑶,以及恰好轮值京畿大营、事发时不在府中的牧梁齐。
皇帝震怒!永隆帝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砸碎了御案上的九龙玉镇纸!那是他登基时,牧英亲手献上的贺礼!
“查!给朕彻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碎尸万段!”皇帝的咆哮声在金銮殿内回荡,带着失去挚友的锥心之痛和无边帝王的雷霆之怒。
楼辕作为贺轩辕最亲近的伴读之一,得以在御书房外侍立,亲耳听到了皇帝的咆哮。他看到贺轩辕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那张总是带着少年锐气或沉稳算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深切的、难以遏制的悲痛和杀意。牧家,是贺轩辕母族之外最坚定的支持者,牧英更是看着他长大的叔父!
然而,雷霆之怒换来的,却是一个苍白无力到令人窒息的结论。
三法司、内卫、京兆府……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昼夜不息地追查。线索似乎指向了城外一股流窜作案、手段极其残忍的悍匪。追捕、围剿、格杀……几颗面目狰狞的“匪首”头颅被呈上御案,血淋淋地昭示着“天威浩荡,凶徒伏诛”。
“陛下,经查实,确系‘黑风寨’余孽流窜入京,觊觎将军府财货,趁夜行凶……”刑部尚书跪在地上,声音艰涩地奏报,额头上冷汗涔涔。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未必全信。
皇帝死死盯着那颗最狰狞的头颅,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御书房内的空气几乎冻结。最终,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知道了……厚葬牧卿一家……追封……厚恤遗孤……”
“土匪入侵?”楼辕站在阴影里,听着这荒谬的结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堂堂镇国将军府,府中亲兵皆是百战精锐,会被一股流窜的土匪无声无息地屠灭满门?甚至来不及发出有效的警报?这简直是对所有人智商的侮辱!这是阴谋!一场精心策划、势力滔天、甚至能蒙蔽皇帝视听的阴谋!
历史的轨道,在他眼前,第一次清晰地、狰狞地,偏离了!
而幸存的牧家兄妹,则成了这场滔天巨变后最刺目的注脚。
灵堂上,惨白的灯笼摇曳。牧裕瑶穿着一身刺目的素缟,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那个曾经像百灵鸟一样灵动活泼、笑声能点亮整个宫苑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她脸上没有了笑容,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盛满好奇的大眼睛,如今空洞地望着燃烧的纸钱,深不见底,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她不再佩戴任何珠花,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紧紧绾住,挺直的背脊像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利剑。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动作机械而精准。偶尔抬起头,那目光扫过前来吊唁的权贵,扫过楼辕,扫过贺轩辕……那目光里没有哀伤,只有一种淬了冰的审视和深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裕瑶……”贺轩辕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带着痛惜。
牧裕瑶只是微微侧身,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宫廷礼,声音平静无波,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谢殿下垂怜。”她不再叫他“轩辕哥哥”。
自那日起,牧裕瑶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每日清晨准时入宫,不再去嬉闹的花园,而是径直前往贺朝阳长公主的书斋。她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一切——宫廷礼仪、权谋制衡、史书典籍、甚至……律法刑名。她沉默地跟在贺朝阳身边,像一个最用功也最冰冷的学生。贺朝阳并未多言,只是默许了她的跟随,偶尔投去的目光,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凝重。
而牧梁齐,那个曾经如烈焰般张扬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被投入了冰冷的熔炉,重新淬炼。他脸上爽朗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岩石般的冷硬和沉默。他拒绝了所有虚情假意的安慰,甚至拒绝了贺轩辕让他留在东宫的好意。在父亲和族人的灵柩下葬后的第三天,他便跪在了皇帝面前,卸下了所有勋贵子弟的华服,只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麻布军服。
“罪臣之子牧梁齐,恳请陛下恩准,入边军效死!”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皇帝看着他,看着那双与牧英极其相似的、此刻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准。去北境,从……队正做起。”
“谢陛下!”牧梁齐再次重重叩首,起身,挺直腰背,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带着一去不返的悲壮。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将军府公子,他要用自己的血和命,在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路,夺回属于牧家的一切,然后……血债血偿!
楼辕站在宫墙的阴影里,看着牧梁齐消失在宫门外的身影,又望向贺朝阳书斋紧闭的窗户,仿佛能看见里面那个沉默抄写的身影。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穿越而来的第一天更加刺骨。
历史的书页在他眼前被血与火焚烧,露出了狰狞的、未曾记载的真相。土匪?多么拙劣的借口!这背后隐藏的黑手,能轻易抹杀一个当朝大将军满门,能左右朝廷的结论,其能量之恐怖,远超他的想象。而牧家兄妹的蜕变,更是将仇恨的种子深深埋下,未来会开出怎样血腥的花朵?
贺轩辕站在他身边,目光同样追随着牧梁齐消失的方向,又落回那象征着“真相”的、已被尘埃覆盖的案卷上。他的侧脸线条紧绷,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那双眼眸深处,属于少年的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这彻骨的寒意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冷酷的,属于帝王雏形的光芒在无声地凝聚、淬炼。
楼辕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带来的炭笔和记录明园辉煌的册子还静静躺在书案上,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赖以生存的“历史”基石,正在脚下寸寸崩裂。未来,究竟会滑向何方?而他这个“知晓未来”的闯入者,又将被这汹涌的、失控的暗流卷向何处?
他第一次,对“回去”这个信念,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