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贺礼风波
皇后有孕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宫廷的每一个角落。贺礼如同流水般涌入凤仪宫,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堆满了偏殿的一角。太后、皇帝、牧梁齐的厚礼自不必说,连新晋的三位嫔妃,也依照规矩,送上了各自的心意。
昭阳大长公主贺朝阳的贺礼最先送到。是一尊通体莹润、雕工精湛的羊脂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温润无瑕,观音神态慈和悲悯,怀中婴孩栩栩如生。附上的礼单措辞恭敬得体,表达了对皇后凤体安康、龙胎稳固的深切祝愿,看不出丝毫异样。但凤仪宫负责接收的内侍总管,在捧起玉像时,敏锐地感觉到底座一处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凉触感,与整体温润的玉质略有不同。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将玉像单独安置在库房深处,并加派了人手看守。贺朝阳……她的礼物,绝不会仅仅是祝福那么简单。那冰冷的触感,如同她重生后眼底深处永不融化的寒冰。
柳月儒的贺礼紧随其后,声势浩大。几大箱上好的蜀锦苏缎,色彩艳丽,织工繁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还有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头面首饰,华贵夺目,彰显着北地将门之女的豪气。贺礼送到时,柳月儒本人也亲自前来请安道贺,笑容爽朗,言语间满是恭维与对皇后腹中龙裔的期待,丝毫看不出异样。
苏知蔓的贺礼则显得精巧雅致许多。是一套前朝官窑烧制的雨过天青色茶具,釉色纯净,薄如蝉翼,配上一小罐极其难得的雪山云雾新茶。礼单上的字迹娟秀,言辞谦卑恳切,表达了对皇后娘娘的仰慕和对皇嗣的虔诚祈福。她本人并未亲至,只让心腹宫女代为转达了因偶感风寒、恐惊扰凤驾的歉意,姿态放得极低。
唐雪媚的贺礼最后送到,也最为简朴。是一幅她自己精心绘制的《榴开百子图》,笔触细腻,石榴饱满,籽粒晶莹,寓意吉祥。另有一盒她家乡特产的蜜渍梅子,言说此物最能缓解害喜之症。她本人亲自送来,姿态恭谨温婉,脸上带着真诚而略显羞涩的笑意,只说了几句“愿娘娘凤体安康,早诞麟儿”的吉祥话,便告退了。
表面上的热闹与恭贺过后,凤仪宫恢复了短暂的宁静。牧裕瑶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半卧在软榻上休息。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两个最心腹的侍女。殿内熏着安神的百合香,气氛静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心腹内侍极低的通禀:“娘娘,唐嫔娘娘去而复返,说……有要事私下禀报娘娘。”
牧裕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让她进来。”
唐雪媚独自一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脸上已无方才的温婉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紧张和决绝的凝重。她对着牧裕瑶深深一福:“臣妾冒昧打扰娘娘静养,请娘娘恕罪。臣妾……有要事相禀,关乎娘娘凤体安康!”
牧裕瑶挥退了贴身侍女,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唐嫔,何事如此慎重?”
唐雪媚深吸一口气,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小心包裹的物件,正是她方才送来贺礼中的那盒蜜渍梅子。她将盒子打开,里面并非梅子,而是一小叠折叠整齐的衣物碎片!那衣料,赫然是柳月儒送来的蜀锦中的一块!
“娘娘容禀,”唐雪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在库房清点贺礼,臣妾……无意中看到柳嫔娘娘送来的那几匹蜀锦,色泽鲜亮,臣妾一时好奇,便想近前细看其织法。然而……”她指着其中一块碎片上几处几乎无法察觉的、颜色略深的水渍痕迹,“臣妾幼时随家母学过一些粗浅的辨药之术,更兼家父藏书颇丰,臣妾偶然翻阅过一本前朝宫廷秘录,其中记载了一种极其阴损的慢性奇毒,名为‘缠丝引’!”
牧裕瑶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身体也微微坐直:“缠丝引?”
“正是!”唐雪媚用力点头,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此毒无色无味,需以特殊药汁反复浸泡织物,晾干后,毒质便深深沁入丝缕之中,寻常水洗亦无法去除。初时接触并无大碍,只觉皮肤微痒,极易被忽视。但若制成贴身衣物长期穿着……”她眼中流露出恐惧,“毒质便会通过肌肤缓慢渗入体内,日积月累,初时令人精神倦怠,气血渐亏;中期则导致宫寒难孕,月信紊乱;待到后期……则深入骨髓,损及脏腑,神仙难救!且中毒之状极似寻常体虚血亏之症,若非精通此道者,极难察觉!”
她将那片布料双手呈上,声音带着恳切:“娘娘请看这几处水渍,其分布看似无意,实则暗合浸泡时悬挂折叠的痕迹!臣妾斗胆,偷偷剪下这一小块,又取了自己带来的、绝无问题的蜜渍梅子汁液滴上少许……娘娘您细闻!”她将布料微微凑近。
牧裕瑶凝神细嗅,果然,在那清甜的梅子香气掩盖下,布料上残留的梅子汁液边缘,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闻之头脑微微发沉的、类似陈旧铁锈混合着腐败花叶的怪异气息!若非唐雪媚事先点明并刻意引导,根本无人会注意!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牧裕瑶脚底窜遍全身!柳月儒!牧梁齐!他们竟敢!竟敢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在她刚刚怀孕、最需要调养气血的时候,送上这浸泡了绝嗣慢毒的衣料!其心可诛!
牧裕瑶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指紧紧攥住了软榻的扶手,指节发白。她看向唐雪媚,眼神复杂:“唐嫔,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你可知……揭露此事,对你而言,风险极大。”柳月儒背后是牧梁齐,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唐雪媚再次深深拜伏在地,声音带着决绝的坦诚:“娘娘明鉴!臣妾出身江南诗礼之家,自幼只知琴棋书画,向往的是岁月静好,平安喜乐。入宫非臣妾所愿,实乃家族使命,避无可避。臣妾深知后宫险恶,更无意卷入任何纷争!臣妾所求,不过是能在这深宫一隅安稳度日,不牵连家族,不惹祸上身,平安终老而已!”
她抬起头,眼中是清澈的恐惧和真诚的祈求:“柳嫔此举,阴狠毒辣,令人发指!若娘娘凤体因此有损,龙裔不保,后宫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届时,无人能独善其身!臣妾今日斗胆揭发,一是不忍见娘娘遭此毒手,二也是……自保!臣妾只想向娘娘表明心迹,臣妾绝无害人之心,更无争宠夺权之念!只求娘娘能看在臣妾今日微末之功的份上,他日若后宫风波再起,能……庇佑臣妾一家平安!”
她的话语直白而恳切,将胆小怕事、只求自保的小人物心态暴露无遗,却也显得格外真实可信。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她的愿望简单得近乎卑微。
牧裕瑶凝视着跪伏在地的唐雪媚,心中的惊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利用价值所取代。唐雪媚的坦白,将她自己完全置于了牧裕瑶的掌控之下。一个懂药理、心思细、胆小怕事却又关键时刻敢于为自保而站出来的棋子……其价值,或许比一个纯粹的才女更大。
良久,牧裕瑶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起来吧。你的心意,本宫明白了。”
唐雪媚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你今日所言,本宫记下了。”牧裕瑶的目光扫过那块毒布,眼神冰冷,“柳嫔的‘心意’,本宫……自会好好‘回敬’。”她顿了顿,看着唐雪媚紧张的脸,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既只想安稳度日,本宫便允你这份安稳。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涉纷争,本宫自会护你周全,保你家族无虞。至于你今日之功……”
牧裕瑶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本宫心中有数。这后宫,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唐雪媚再次深深行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感激,快步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牧裕瑶的目光落在那块小小的毒布上,如同凝视着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来人。”她声音冰冷。
心腹宫女无声地出现。
“将柳嫔送来的所有蜀锦苏缎,连同那个首饰盒子,给本宫原封不动地……送到柳嫔自己的宫里去。就说……”牧裕瑶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芒,“皇后念她新入宫,恐用度不足,特将她的心意转赐于她,让她……好好享用。”
“是!”宫女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牧裕瑶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变得无比幽深。柳月儒的毒计被识破,但这只是开始。贺朝阳的玉像、苏知蔓的茶具、乃至后宫每一个看似无害的人,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唐雪媚的投诚,意外地给她送来了一把刀,也让她看清了这潭水有多浑。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宫斗?呵……本宫要的,从来就不是宫斗。”
她要的,是揪出牧家血案的元凶,是护住腹中的孩儿,是……在这血腥的棋盘上,完成她最终的目标。所有挡在这条路上的人,无论是谁,都将被这深宫冰冷的权谋,碾得粉碎。
凤仪宫内的熏香换成了更为清淡安神的兰草,试图驱散昨日那场无声交锋残留的阴霾。牧裕瑶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投向庭院中几株在初冬寒意中依旧挺立的翠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娘娘,大将军派人送贺礼来了。”心腹宫女轻声禀报,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牧裕瑶眼皮微抬,并未放下书卷:“哦?又是什么?”声音听不出喜怒。
宫女呈上一个紫檀木精雕的礼盒,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玉珠翠,而是几样极其难得、滋补气血的珍品:两支品相极佳、须发俱全的野山参,一盒色泽金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极品血燕,还有一小罐用暖玉盒盛着的、据说是北境雪山深处千年雪莲凝成的花露。礼盒内附着一张字迹刚劲有力的贺帖,上面只有简单一句:
“贺喜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龙裔茁壮。兄梁齐敬上。”
这份贺礼,与昨日柳月儒送来的华贵衣料首饰形成了鲜明对比。野山参、血燕、雪莲花露……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却更重实用,是实实在在用来给孕妇调养身体的珍品。贺帖上的话也朴实直接,没有多余的恭维,只有兄长对妹妹的关切和对外甥(女)的期盼。
牧裕瑶看着这些东西,眼神微微波动。她挥了挥手,示意宫女将礼盒妥善收好。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盒冰凉的边缘,心中念头飞转。
这份礼,很“牧梁齐”。
直接、实用、价值高昂,带着北地将门的粗犷和不加掩饰的关切。他是在用行动表明:皇后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牧家未来的希望,是他权柄稳固的核心保障!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这个孩子的平安降生。这与昨日柳月儒送来的、暗藏“缠丝引”剧毒的蜀锦,其意图和风格,简直是天壤之别!
牧裕瑶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洞察一切的弧度。
柳月儒……她好大的胆子!
看来,这位被牧梁齐亲手送进宫的棋子,并非如表面那般驯服。她表面上依附牧梁齐,背地里却有自己的野心和算计!她送那毒衣,绝非牧梁齐授意!牧梁齐巴不得她这个皇后平安生下嫡子,怎会自毁长城?柳月儒此举,恐怕是想一石二鸟:既能暗中除掉皇后这个最大的障碍,为自己上位铺路;又能将祸水引向牧梁齐,一旦事发,皇后与牧梁齐这对兄妹必然反目成仇,她柳月儒便可坐收渔利!
好一个蛇蝎心肠、包藏祸心的女人!
牧裕瑶心中的杀意如寒冰凝结。柳月儒,已经不仅仅是一枚不听话的棋子,而是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毒蛇!她必须死!但不是现在,更不能由她亲自动手。
一个冷酷而精妙的计划,瞬间在牧裕瑶心中成型。
她抬起头,对心腹宫女低声吩咐:“昨日柳嫔送来的那些蜀锦苏缎,还有那套头面,不必再送去她宫里了。”
宫女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找个稳妥的地方,全部封存起来。”牧裕瑶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尤其是那些浸泡过‘缠丝引’的料子,小心包裹好,单独存放,务必确保无人接触,更不得沾染他物。记住,是‘全部’原封不动地封存好。”
宫女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子的用意,肃然应道:“是!奴婢明白!定会办得妥帖!”
牧裕瑶满意地点点头。柳月儒送来的这份“大礼”,可是好东西。那些浸透了慢性剧毒的衣料,就是柳月儒自己亲手递上来的、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铁证!现在收着,将来……自有大用!
她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新的希望,也成为了所有阴谋汇聚的焦点。
“兄长啊兄长……”牧裕瑶在心中无声地冷笑,“你送进来的,哪里是什么助力?分明是一条想要咬死我们兄妹的毒蛇!既然她如此不安分,如此急着找死……”
牧裕瑶的目光投向长乐宫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柳月儒那张英气中带着野心的脸。
“那就让她,和那些真正想害我们的人……自己先斗个你死我活吧。”
她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只需要冷眼旁观,在关键时刻,轻轻推上一把,或者……把那包致命的毒药,巧妙地“送”到该去的地方。让柳月儒的野心,成为点燃火药桶的火星,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在自相残杀中暴露出来,消耗殆尽。
牧裕瑶重新拿起书卷,姿态优雅地靠在软榻上,仿佛刚才那番冷酷的算计从未发生过。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却无法驱散她眼底深处那一片冰冷幽暗的深潭。这深宫之中,她已布下棋局,静待猎物入彀。而柳月儒,这个离心离德的棋子,正懵然无知地走向她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