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003所求者,相忍为国而已
见沈、傅二人认下此事,刘义真顺势发难,他勃然大怒道:“王司马何罪,尔等竟要杀他。”
沈田子替自己辩解:“军中传言镇恶欲反,下吏也是依令行事。”
“谁的令?”
沈田子硬着头皮道:“主公之令。”
“家父又是如何说的?”
“镇恶若反,当效卫瓘。”
“我且问你,王司马真有反心?”
“流言闹得沸沸扬扬,下吏不能分辨真假,只能与仲度先发制人,以防万一。”
刘义真都给气笑了:“好啊,好一个以防万一,仅凭流言就敢冤杀大将,沈田子,你好大的胆子,今日你因此而杀王司马,如果明日又传你沈田子将要作乱,我当如何?”
沈田子急了:“下吏乃是南人,岂有异心,且下吏忠于主公,天日可鉴!还请府主明察!”
“你的忠心天日可鉴,难不成王司马就是乱臣贼子!今日他能入傅弘之的营中议事,足见其赤诚,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忠心!你们视若无睹,依然提议让他屏退左右,孤身入帐,分明是因为私怨而执意杀人,家父让你防范王司马作乱,难道是准你残害忠良!”
因为太过激动,刘义真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缓了缓,继续怒斥道:“此等道理,我亦知晓,何况天下人!王司马有大功于国,倘若蒙冤被杀,朝野沸腾,家父岂能宽纵你二人,届时明正典刑,身首异处,为天下人耻笑,这便是你二人想要的吗!”
沈、傅二人似乎真的被吓到了,一时间面如土色,连连请罪。
原时空中,二人诱杀王镇恶,傅弘之后怕,遂抛下军队,单骑回到长安报信。
沈田子知晓此事,惶恐不已,同样选择弃军而走,只带数十骑返回长安自辩,但在近郊就被捕获,并于稿仓门外被处死。
说到底,他们杀人,都是意气用事,等头脑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利弊,其实也知道害怕。
而且真要是刘裕命令沈田子、傅弘之杀人,傅弘之事后也不会反水,往长安告发沈田子。
刘义真此时尤不解气,真想起身上前,一人踹上一脚,但他还是忍住了,对这二员大将,自己不能折辱过甚。
只是嘴上骂道:“糊涂!愚蠢!王司马既死,你二人又受戮,我军连损三员大将,人情离散,谁来替我抵御强虏!”
二人不敢狡辩:“下吏有罪,还请府主责罚。”
“都起来吧。”
待沈、傅起身,刘义真长叹道:“王镇恶跋扈难制,直呼我为十岁小儿,我亦恨之,然大敌当前,吾所求者,不过是希望诸位能够相忍为国而已。”
王镇恶自有他的取死之道,刘义真说他跋扈难制,一点也没冤枉他。
三年前,刘裕征讨司马休之,亲自率军围攻江陵,久攻不下,急召王镇恶率军驰援,王镇恶却对刘裕的军令置若罔闻,只顾在荆南劫掠,直到江陵城破,这才带着战利品姗姗来迟。
去年,王镇恶受命都督前锋诸军,进攻洛阳、许昌,刘裕三令五申,让他在收复洛阳后,不可轻敌冒进,需得等自己亲率主力从彭城赶来汇合,再作计较。
但王镇恶听说姚恢率领安定军民反叛,姚绍回军救援长安,潼关空虚,于是不顾己方粮秣不足,急率前锋诸军直趋潼关,奈何姚绍速战速决,虽被王镇恶夺取了潼关,但后秦火速进驻定城(潼关以西30里)堵住了晋军,使其不能入关。
王镇恶的粮草即将告罄,只得遣使向刘裕催兵催粮,可刘裕当时被北魏的十万骑兵拖住,前进缓慢。
对此,刘裕倍感无奈,他对王镇恶的使者道:‘我早就说过,不要轻举妄动,现在我被魏军阻在黄河南岸,如何能够给他派兵遣粮。’
王镇恶得了回复,气愤不已:‘寄奴言我失信!我却要怪他刘寄奴误我!’
刘裕幼年丧母,自小寄养在从母家中,故而乳名寄奴。
但自刘裕京口起兵,执掌东晋权柄以来,天下间还有几人敢这样称呼他。
以王镇恶这桀骜不驯的性情,就算沈田子不杀他,刘义真相信,刘裕也一定会在死前找个由头将他赐死,不敢留给儿孙驱使。
此时,刘义真当着沈田子、傅弘之的面表露自己对王镇恶出言不逊的憎恶,也让二人以为刘义真其实是站在他们这头的,自然不会因为他的责骂而心怀怨意。
况且,刘义真确实是救了他们的性命,不然,他们真得给王镇恶偿命。
傅弘之率先开口:“下吏愚钝,险些铸成大错,幸得府主阻止,下吏感激不尽。”
沈田子跟着表态:“府主所言极是,下吏不该自作主张,异日府主有令,下吏再取他的性命也不迟。”
刘义真心道:好家伙,这王镇恶难道真的非死不可。
他其实是想保住王镇恶。
王镇恶这人就是一头顺毛驴,也是个直肠子,心里有不满,他会直接说出来,不会藏着掩着。
所以有时候是会冒犯刘家父子。
但你要说他野心勃勃,那可就冤枉了他。
别看王镇恶急眼的时候敢于直呼刘寄奴,但他心里是认这个主公的。
当然,如果刘裕的继承人很不堪,坐不稳天下,王镇恶会不会生出异心,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刘义真保他,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自建兴四年(316年)长安失守,直至去年,也就是义熙十三年(417年)刘裕收复长安,关中地区沦落胡尘上百年,如今的雍州,心向晋室的人已经不多了。
当年桓温北伐,仍有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等到刘裕北伐的时候,哪还有这种待遇,没了军粮,都得王镇恶豁出老脸,打着他祖父王猛的名号跟人借。
关中的胡汉百姓,现今感念的是王猛,而非晋室。
贞观名相房玄龄在《晋书》中盛赞王猛:猛宰政公允,流放尸素,拔幽滞,显贤才,外修兵革,内综儒学,劝课农桑,教以廉耻,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庶绩咸熙,百揆时叙,于是富国强兵,垂及升平,猛之力也。
因此,刘裕即使不放心王镇恶,也得把他留在长安,因为他是王猛的孙子,关中黎庶更认可他。
就目前来说,只有王镇恶才能统御后秦降卒,也只有王镇恶才能稳定关中局势。
哪怕长史王修也不行,王修只是出自京兆王氏,属于刘裕幕府少有的关中人士,所以才能主政雍州,但他的先祖可没有王猛名气大。
所以,刘义真必须要保下王镇恶,王镇恶若死,关中必乱。
如今沈田子表态不会私自动手,刘义真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可不敢奢求二人真的能摒弃前嫌,从此同舟共济。
其实在王镇恶与沈田子交恶的这件事情上,刘裕难辞其咎。
攻灭后秦以后,刘裕先是在灞上(西安白鹿原)对王镇恶说:是你成就了我的大业。
王镇恶也确实功勋卓著,他都督前锋诸军先后收复许昌、洛阳,又冒险乘舟由黄河入渭水,绕过驻守在定城的后秦主力,一举攻入长安,逼降后秦皇帝姚泓,功莫大焉。
但沈田子不服,他与傅弘之由武关进入关中,在青泥(陕西蓝田)大破秦军,打得后秦的京畿卫戍部队军心涣散,否则王镇恶如何能够轻易攻克长安。
偏偏刘裕又在未央殿的庆功宴上对沈田子说:得以平定咸阳,都是你的功劳。
这不是明摆着拱火,挑唆王、沈二人争功吗。
甚至刘义真猜测,刘裕可能真的想借沈田子之手除掉王镇恶,所以才会拿卫瓘的事迹勉励他。
或许沈田子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敢在今日布局。
但现在除非是刘裕、刘义真父子明令他诛杀王镇恶,否则他是不敢再擅自行动了。
冤杀忠臣的罪名,沈田子背不起,傅弘之也背不起,只有刘义真能够扛下来。
原时空中,原主因为王修屡次裁减他对亲信的赏赐,深感面上无光,于是在亲信的挑唆下将王修杀死。
但并不影响刘裕对他的喜爱。
哪怕丢了关中,可在刘裕称帝后,也曾一度想要易储,改立原主为太子。
但遭到心腹重臣谢晦的坚决反对,认为原主‘德轻于才,非人主也。’
谢晦的另一层身份是原主妻子的堂兄,连他都这样认为,刘裕只能作罢。
刘义真当然清楚谢晦为何反对刘裕改立原主。
表面原因是原主有坐失关中的罪过,实则是因为王修之死。
关中之变后,刘裕接连折损了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朱龄石、朱超石、蒯恩、毛修之、王敬先等大将,也不在乎多死一个王修,或许在他看来,原主杀死王修,还是杀伐果断的表现。
但王修毕竟是刘裕安排在长安的辅政大臣,原主冤杀此人,落在谢晦眼里,难免兔死狐悲。
别说原主娶的只是他的堂妹,就算是亲妹妹,谢晦也不会顾念亲情。
身为人臣,谁又愿意拥立一个十二岁就敢擅杀重臣的熊孩子坐上皇位。
就不怕有朝一日,屠刀落在自己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