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谪仙醉月?千古诗篇光焰长,后人观止仰余光(诗歌影响·万世流芳)
序章:诗魄化星河
当涂青山的松涛低语千年,采石矶的江月轮转万古。李白,这柄曾劈开盛唐华章最璀璨光焰的诗剑,其锋芒虽在宝应元年的寒风中收鞘,其诗魂却如挣脱九霄的鸿鹄,振翅冲入永恒的星河。他的诗篇,不再是竹简绢帛上的墨痕,而是化作奔涌的江河激荡血脉,凝为皎洁的明月朗照心魂,熔铸成华夏文明最瑰丽的基因图谱。光焰万丈,岂止照耀三百年李唐?其辉光所及,穿透千年历史迷雾,跨越万里文化疆界,成为人类精神苍穹中一颗永不坠落的北辰。后世之人,唯有屏息仰观,叹为观止,在那不朽的诗行间,汲取不竭的灵感泉源与磅礴的生命伟力。
第一幕:盛唐余响·光焰灼灼烛中晚
李白陨落,盛唐诗歌的华彩乐章似在最强音处戛然而止。然其遗响,如洪钟大吕,余韵穿云裂石,震撼着中晚唐每一位诗人的灵台。他的诗风,是不羁的飓风,席卷诗坛,成为后世无法绕行的昆仑之巅与取法的无尽渊海。
1.白傅击节叹光焰,蚍蜉妄语笑自量
元和四年春,东都洛阳履道里。白居易搁下墨迹未干的《新乐府》诗稿,负手立于书斋轩窗之前。暮春的柳絮如雪,纷扬过庭院中初绽的牡丹。案头,《李太白集》静静摊开,恰是那首《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那“拔剑四顾”的郁勃,“长风破浪”的豪情,如烈酒灼烧着白居易的肺腑。他想起朝中某些宵小对李杜的诋毁,胸中块垒化作笔底惊雷,在致张籍的书札中愤然疾书: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
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调张籍》节选)
“光焰万丈”四字,如日月经天,瞬间烛照李杜诗歌的永恒价值。白居易深知,自己的《卖炭翁》《琵琶行》承继的是杜甫“诗史”血脉;而《长恨歌》中“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丰神流转,《琵琶行》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挚共情,其源头活水,不正是太白诗中奔涌的生命激情与对个体价值的顶礼讴歌?李白的光焰,非但未熄,更点燃了中唐现实主义关切与浪漫生命情怀的双重火炬,其“济苍生”、“安社稷”的宏愿,亦在白居易“惟歌生民病”的实践中得到回响。
2.樊川论剑溯轩辕,洞庭张乐非人境
大和七年秋,宣州开元寺禅房。青年杜牧于青灯摇曳下,反复研读《蜀道难》。当目光扫过: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那开篇的惊世浩叹,“地崩山摧”的创世悲壮,“万壑惊雷”的天地威势,令他血脉贲张,拍案长啸!禅房幽静被这金石之音打破。他对挚友沈述师慨然道:
“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子美诗如周公制作,尽善尽美,后世莫能措手。退之诗如高山乔岳,元气浑灏,莫窥其际。若李长吉者,真‘鬼才’矣,其奇诡幽艳,虽太白亦当避席三分!”(化用并扩展杜牧《李贺集序》论诗语)
在杜牧心中,李白的诗是混沌初开的天地元气所凝,是轩辕黄帝于洞庭之野演奏的钧天广乐,浑然天成,无迹可求。观其《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这开篇的磅礴气象,铺陈的恢弘巨丽,岂非深得太白《古风·秦王扫六合》遗韵?其《遣怀》中“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疏狂自嘲与深沉慨叹,骨子里流淌着李白式的人生况味。甚至《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警世之音,其意象的凝练与忧患的深广,亦可见李白《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讽喻精神的承传。李白的“无敌”境界,是杜牧心中丈量诗国巅峰的终极圭臬。
3.玉溪幽烛接仙魄,欲上青天揽余辉
大中五年冬,巴山夜雨涨满秋池。梓州幕府中,李商隐独对寒窗,窗外冷雨敲檐,如碎玉,似离弦。他指尖拂过《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行: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那霓裳风马的瑰丽仙境,鸾车虎瑟的神异交响,“安能摧眉折腰”的金石傲骨,如电流穿透李商隐的魂魄。他提笔濡墨,在迷离的烛光下写下《海上谣》:
“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
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
借得龙堂宽,晓出揲云发。
……”
(李商隐《海上谣》节选)
诗中“紫鸾”、“蓬山”、“香桃瘦骨”的缥缈仙姿,那对渺不可及仙境的执着追寻与清冷幽寂,与李白诗中瑰奇变幻的神仙世界何其神似!观义山无题诸作:“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其情感的缠绵炽烈与表达的曲折深婉自成一格,然其意象的跳跃性、时空的交错感,如《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展现的朦胧瑰丽、不可方物的诗境,未尝不是对李白天马行空、超逸绝尘想象力的另一种内敛而幽邃的呼应。太白诗魄,如九天明月悬照,纵使玉溪生以心魂为幽烛探之,其辉光亦足以烛照他诗中那深不可测的情感渊海。
4.长吉呕心承奇魄,石破天惊逗秋雨
元和十一年,昌谷寒夜,朔风怒号。病骨支离的李贺裹着破裘,伏在昏暗的油灯下。母亲忧戚的目光被他隔绝在颤抖的笔锋之外。案头,《李太白集》翻至《蜀道难》与《梁甫吟》。李白诗中那“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的险绝体验,“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的狂放呼号,如烈酒注入他“鬼才”的魂魄。他枯瘦的手紧握秃笔,在纸上倾泻出《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昆山玉碎凤凰叫”的奇绝音效,“女娲炼石”、“石破天惊”的骇世想象,神山教妪、鱼龙狂舞的诡谲世界,其惊世骇俗、光怪陆离,直追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奇幻之境。再看其《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浓烈到刺目的色彩对比,沉重到窒息的战争压迫感,虽较李白边塞诗更显幽冷险仄,却无疑承接并发扬了李白诗中那部分超越现实藩篱、探索生命终极奥秘与宇宙洪荒之力的“谪仙”气质。而对死亡与幻灭的独特审美,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其悲怆的深度与力透纸背的奇崛,亦与李白《拟古》其九“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的生命哲思遥相呼应。李贺,是李白浪漫奇崛诗风在晚唐结出的最妖异也最耀眼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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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宋韵承流·苏辛气象接仙风
宋人尚理趣,重思辨,然面对李白的万丈光焰,无不心折神驰。其诗如天风海雨,沛然莫御,涤荡着宋代文坛,催生出豪放词宗与诗坛巨擘,将太白遗风熔铸入崭新的时代精神。
1.东坡酹江问明月,谪仙遗风入词魂
元丰五年秋,黄州赤壁。一叶扁舟随波荡漾。苏轼一袭青衫被江风吹拂,独立舟头。乌台诗案的阴霾、贬谪黄州的困顿与“渺沧海之一粟”的宇宙感悟交织于心。他举杯邀月,心中奔涌的,正是那位前代谪仙人的身影。浩渺烟波间,他朗声吟出《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把酒问青天”的豪迈超逸,“乘风归去”的仙思邈想与“何似在人间”的深沉眷恋,其精神血脉直承李白的《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而《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吞吐大荒的宇宙意识,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雄奇壮阔,更是将李白山水诗(如《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中的空间张力与历史豪情,以词的形式推向了新的高峰。苏轼曾由衷赞叹:“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书黄子思诗集后》)其自身词作,便是对李白精神最生动磅礴的继承与超越性的发扬。
2.放翁梦笔生仙气,铁马冰河化剑吟
乾道八年冬,剑门古道,细雨湿衣。陆游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骑驴踽踽独行。凛冽的山风裹挟着抗金前线传来的消息,胸中热血与报国无门的悲愤如岩浆奔涌。他醉中长吟李白《行路难》其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诗句如燧石,瞬间点燃了他胸中不灭的火焰。其《金错刀行》破空而出: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这“提刀独立顾八荒”的豪杰雄姿,“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震天呐喊,其骨子里的自信豪迈、英雄气概与家国担当,正是李白《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精神的宋代最强音。其《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梦中“铁马冰河”的壮烈意象与老骥伏枥的炽热情怀,其雄奇悲怆,亦可见李白边塞诗风(如《塞下曲六首》其一:“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深刻烙印。李白的剑胆琴心与磅礴豪情,在放翁身上化作了气壮山河的抗敌壮歌与生命绝唱。
3.稼轩醉里挑灯看,剑气箫心共一尊
绍熙五年秋,铅山瓢泉草堂。辛弃疾摩挲着剑鞘上冰凉的纹路,尘封的龙泉宝剑在匣中低鸣。半生抗金志业,屡遭猜忌排挤,胸中块垒如山。他拍开泥封,痛饮烈酒,高声吟诵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深沉的时光之叹、郁结的忧愤与试图以旷达求解脱的挣扎,引起了他灵魂深处的轰鸣。醉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自己跃马沙场的英姿,提笔泼墨,写下《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这“醉里挑灯看剑”的英雄塑像,“沙场秋点兵”的宏大叙事与“可怜白发生”的椎心悲慨,将李白的豪侠之气、功业之志与英雄失路的永恒之痛熔于一炉,铸就了宋词豪放派的巅峰绝唱。其《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吞吐山河的磅礴气势,正是李白《古风·其三》“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那开阖宇宙的雄浑气象在词坛的惊世再现。辛弃疾,以词为剑,以心为火,接续并光大了李白诗中那光照千秋的侠骨雄风与生命伟力。
4.严羽沧浪辨诗体,子美谪仙并称尊
南宋末年,沧浪亭畔。诗论巨擘严羽于其不朽名著《沧浪诗话·诗辨》中,以如炬目光与精金良言,为李杜双峰并峙的千古地位奠定不刊之论: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
又云:“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
他将李白诗歌的独特美学特质精辟概括为“飘逸”,与杜甫的“沉郁”并举,视为中国诗歌艺术皇冠上最璀璨的双子星,两种登峰造极的审美范式,并指出唯有李杜臻于“入神”的化境。这一石破天惊的论断,如北斗悬天,深刻烛照并指引了后世对李白的认知、研究与评价,彻底确立了其在中国诗歌万神殿中无可撼动的至高神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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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域外流芳·汉风唐韵泽东瀛
李白的诗名,如明月之光,无远弗届,辉耀东亚文明之宇。其诗篇超越语言的藩篱,成为中华文化最动人的使者,在异域土壤中绽放出璀璨的东方智慧之花。
1.晁衡归帆吟明月,扶桑诗苑植仙根
天宝十二载春,长安城东,灞桥烟柳。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汉名晁衡)即将启程归国。挚友王维、储光羲、包佶等设宴于曲江之滨。酒至半酣,离情郁结。晁衡眼含热泪,面向长安宫阙方向,以字正腔圆的唐音,深情吟诵李白名篇: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声情并茂,四座动容。此情此景,连同这二十个如珠如玉的汉字,深深烙印在晁衡心中,成为他毕生珍藏的精神故园。归国后,晁衡(日文名安倍仲麿)身居高位(官至正三位),倾力推动日本汉文学。李白的《静夜思》、《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等诗篇,以其澄澈如泉的情感、明快自然的语言、悠远深邃的意境,率先在日本宫廷贵族与文人间广为传诵、摹写,成为日本汉诗创作最经典的启蒙范本与灵感源泉。平安朝嵯峨天皇亲书李白诗句悬于殿阁,紫式部《源氏物语》中贵族酬唱常引太白诗为雅韵,足见其影响已深入东瀛文化肌理。
2.松尾芭蕉效谪仙,古池蛙跃传唐音
元禄二年春,江户深川,芭蕉庵。俳圣松尾芭蕉于晨光熹微中静坐,案头摊开着《李太白诗集》。他反复涵泳《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诗中“青山白水”的明净构图,“浮云落日”的深沉情韵,“孤蓬万里”的苍茫意境,与他所追求的俳句“寂”(さび,Sabì)与“幽玄”之境深深契合。李白捕捉自然灵韵、寓永恒于刹那、化深情于简淡的手法,给了他无尽启迪。其传世名句:
“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
(闲寂古池旁,青蛙跳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林林译)
这凝固的瞬间里蕴含的永恒禅意与天地寂寥,其以极简意象唤起无限韵味的艺术精髓,与李白《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物我两忘、心与境冥的至高境界神韵相通。芭蕉尊李白为“诗仙”,其开创的“蕉风”俳谐中流淌的,正是盛唐诗歌空灵超逸的东方血脉在江户时代的清越回响。
3.朝鲜半岛慕诗仙,乐府新声唱竹溪
高丽王朝明宗时期,开京(今开城)宫廷。文豪李奎报(号白云居士)醉心汉诗,尤对李白顶礼膜拜。其仿李白《襄阳歌》所作的《醉吟》,尽显豪放不羁: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麴便筑糟丘台。
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李奎报《醉吟》节选,化用李白《襄阳歌》意象)
诗中直引太白诗句,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对诗仙的无限景仰与精神共鸣。到了朝鲜李朝,大诗人申纬(号紫霞、警修堂)更是将崇拜融入生命。他特取“紫霞”为别号,源自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诗中那“手把芙蓉朝玉京”的仙人意象与超逸绝尘的紫霞之境,成为申纬毕生的精神向往。他常以“谪仙”自况,其诗作如《碧蹄店》:
“野阔天低树,星稀月近人。
马蹄谙旧路,店火识前津。”
虽写羁旅,却透着一股洗练空灵之气,深得太白山水诗清逸之神髓。李白诗歌,早已超越文本,成为朝鲜半岛汉文学发展不可或缺的灵魂滋养与美学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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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明清仰止·注疏评点探骊珠
明清两代,李白研究步入精深博大之境。学者们皓首穷经,注疏评点,考镜源流,力图穿透千年迷雾,揭示诗仙不朽艺术魅力的堂奥。
1.杨升庵博考辨异同,李诗笺注启山林
嘉靖二十年,云南戍所。谪臣杨慎(号升庵)于蛮烟瘴雨中,埋首浩繁典籍。其《升庵诗话》特设“李太白”专条,以宏博学识与审慎态度对李白诗歌进行开创性研究。他详考《蜀道难》:
“《蜀道难》自是古曲,梁陈作者止言其险,而不及其他。白则兼采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等语,以寓讽时之意。…盖言豺狼当道,非特蜀道难也。”(《升庵诗话》卷四)
指出此诗非仅描摹蜀道险峻,更暗含对玄宗后期奸佞当道、仕途险恶的深沉忧虑。
又力证《菩萨蛮》《忆秦娥》二词确为李白所作:
“盛唐词人,藻耀高翔,李白实为鼻祖。《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忆秦娥》(“箫声咽”)二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非太白不能道。宋人《尊前集》首录之,必有所据。”(《词品》卷一)
此论廓清迷雾,为确立李白在词体开创中的地位奠定基石。升庵之考辨,如凿山开道,为后世李白研究劈开榛莽。
2.王弇州论诗标气象,盛唐格调溯谪仙
万历初年,太仓弇山园。文坛盟主王世贞(号弇州山人)于其扛鼎之作《艺苑卮言》中高倡“格调说”。论及盛唐诗歌气象,他以李白为不二圭臬:
“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七言绝句,太白神化,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最上乘也。”(《艺苑卮言》卷四)
他精准提炼出李白诗歌以“气”驭文、师法“自然”、追求“俊逸高畅”的核心美学特质,尤其强调其歌行体令人“飘扬欲仙”的独特艺术感染力与七绝的“神化”境界,将李白置于盛唐诗歌格调的最巅峰。此论如灯塔,深刻指引了明清诗坛的审美风尚与创作取向。
3.王琦荟萃集大成,李诗汇解耀寰瀛
乾隆二十三年,钱塘草堂。学者王琦穷数十年心力,青灯黄卷,呕心沥血。他搜罗宋元以来杨齐贤、萧士赟、胡震亨等各家注本,广稽博考,辨伪存真,校雠精审,终成煌煌巨著《李太白全集辑注》(世称“王琦注本”)。此书集前代注疏之大成,体例恢弘:
校勘精审:广校众本,订正讹误,力求恢复文本原貌。
笺释详明:对诗中字词、典故、地理、职官、史实、名物等详加训释,引证赅博。
系年考证:对大部分诗作进行编年考证,勾勒诗人生平创作脉络。
诗旨探微:不满足于字面解释,更注重阐发诗歌深层意蕴、艺术特色与创作背景。
附录宏富:收录李白相关碑传序跋、酬赠悼念诗文及遗事轶闻,资料价值极高。
王琦注本以其体大思精、资料宏富、考据严谨、见解通达,成为李白研究史上空前绝后的集大成之作,被誉为“李诗功臣”。其功绩,如北辰居所,众星共之,至今仍是全球学人研读李白、叩问诗心的最权威津梁。
4.龚定庵剑气箫心语,我劝天公重抖擞
道光十九年,南归途中。思想家、诗人龚自珍伫立船头,面对江河日下、万马齐喑的衰世,胸中激荡着变革的惊雷。他想起李白《梁甫吟》中“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的激越呼号与不屈呐喊,奋笔写下《己亥杂诗》其一百二十五: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中呼唤变革风雷、渴望人才辈出的磅礴气势与浪漫情怀,正是李白诗中那干预现实、冲决罗网的叛逆精神在近代的悲壮回响。其《漫感》中:“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这“剑气箫心”的自我写照,也正是李白侠义肝胆与瑰丽诗心在末世风雨中的不屈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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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现代回响·诗魂不灭耀新篇
穿越千载时空,李白的诗歌在近现代语境中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其自由不羁的灵魂、独立高蹈的人格与永恒璀璨的艺术,持续激荡着不同领域的思想与创作,成为跨越古今中外的精神灯塔。
1.闻一多笔落惊风雨,英玮绝世论谪仙
民国三十三年,昆明西南联大。学者兼诗人闻一多,于民族危亡、文化激荡之际,以如椽巨笔和深邃洞见,在其名文《李白之死》中重新诠释这位千古诗魂:
“李白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他的出世的态度是‘最浪漫的’,然而也是最健康的。…他的人格是‘最完美’的…他的诗是‘最解放的’、‘最自然的’…他继承的是‘中国过去光荣的传统’,而开启的则是‘未来的无限的光明’!”(闻一多《李白之死》节选)
闻一多将李白置于中华五千年文明长河中进行审视,高度赞誉其人格的完美健康、诗歌的解放自然,并深刻指出他既是光荣传统的集大成者,又是通向未来光明的精神桥梁。此论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彻底刷新了现代人对李白的认知,奠定了现代李白研究的理论基石与情感基调。
2.余光中乡愁系酒月,绣口一吐耀盛唐
一九八零年,台北阳明山。诗人余光中遥望海峡,乡愁如缕。他提笔写下一首献给李白的深情赞歌与灵魂对话——《寻李白》: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连太太都寻不到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诗中“酒月剑气”的意象提纯,“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奇绝想象,“樽中月影是故乡”的深邃哲思,精准无比地捕捉到李白诗歌的精魂与盛唐气象的魂魄。余光中以现代诗的语言、意象与节奏,完成了与李白的跨时空精神共振,赋予李白形象以震撼人心的现代艺术生命。
3.普雷维尔译笔传神韵,巴黎沙龙惊谪仙
一九五五年春,巴黎左岸,一间充满咖啡香与烟草气的文艺沙龙。法国著名诗人雅克·普雷维尔(Jacques Prévert)向在座的诗人、艺术家们展示他精心翻译的李白诗篇。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Devant mon lit, clarté de la lune,
Est-ce du givre sur la terre?
Levant la tête, je regarde la lune;
Baissant la tête, je songe au pays.”
(《静夜思》法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Prenant ma coupe, j’invite la claire lune,
Avec mon ombre, cela fait trois convives.
Hélas! la lune ne sait point boire,
Et mon ombre ne fait qu’imiter mes gestes en vain.
Pourtant, pour le moment, j’ai pour compagnons l’ombre et la lune;
Il faut profiter du printemps avant qu’il ne s’enfuie.
Je chante, et la lune hésiteà se retirer;
Je danse, et mon ombre se débat,éparse.
Éveillés, nous partageons notre joie;
Ivre, chacun s’en va de son côté.
Éternels compagnons sans attache,
Puissions-nous nous retrouver au lointain fleuve d’azur!”
(《月下独酌》法译节选)
那明月的清辉、独酌的孤寂、深沉的乡愁、放达的醉意,通过普雷维尔充满诗意与张力的译笔,在法语中获得了新生。沙龙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听众们仿佛看到了那位跨越千年时空、在月光下独舞的东方诗仙,感受到了人类共通的孤独、乡愁与对自由的渴望。李白的诗,超越了语言与文化的壁垒,成为连接东西方心灵的最优美桥梁。
4.摇滚乐中响唐韵,谪仙精神启新声
二十一世纪初,BJ工人体育馆。一场名为“盛唐回声”的摇滚音乐会达到高潮。舞台中央,主唱紧握麦克风,嘶吼出改编自李白《将进酒》的歌词,伴随着狂暴的吉他失真与密集的鼓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吉他咆哮)
奔流到海不复回!(贝斯轰鸣)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鼓点如雷)
朝如青丝暮成雪!(合成器铺陈)
人生得意须尽欢!(全场合唱)
莫使金樽空对月!(灯光炸裂)
天生我材必有用!(主唱高亢)
千金散尽还复来!(万人应和)”
重金属的轰鸣中,李白藐视权贵、张扬个性、享受生命、肯定自我价值的核心精神,以极具冲击力与时代感的音乐形式喷薄而出,激荡着台下万千年轻心灵。与此同时,网络上国风音乐人用电子混音、古筝琵琶重新演绎《月下独酌》、《关山月》,动漫电影以瑰丽画面再现李白“梦游天姥”的奇幻世界…李白的形象与诗魂,借助多元的现代表达,持续焕发着跨越时空的生命力,证明其精神内核——对自由的永恒追求、对生命的热爱与对个体价值的坚信——在任何一个渴望突破、向往美好的时代,都具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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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光焰永恒·万古云霄仰诗月
当涂的青山(谢公山)依旧苍翠,采石矶的江月万古长悬。李白的坟墓,早已超越了一抔黄土、数间祠宇的物理存在,升华为中华文明的精神图腾与诗歌王国的不朽圣殿。他的诗篇,不再是泛黄的纸页,而是化作了:
奔涌的江河: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的宇宙律动,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永恒怅望。
朗照的明月: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的人类共通乡愁,是“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超越性想象,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的深邃哲思。
长鸣的剑气: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塞下曲》)的壮士豪情,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铮铮傲骨,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行》)的浪漫侠影。
弥漫的酒香: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的洒脱放达,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的孤高自许,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生命深愁。
这光焰,照耀过杜甫“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的悲悯预言,点燃了苏轼“我欲乘风归去”的旷达仙思,激荡着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的英雄悲歌,启迪着闻一多“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的崇高礼赞,回响在余光中“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奇绝颂唱,更跨越重洋,在普雷维尔的法语吟诵中,在摇滚乐的轰鸣电声里,获得永恒的新生。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甫《春日忆李白》)
这“无敌”,是天才的卓绝无匹,是创造的不可复制,是精神的高度自由,是艺术魅力的永恒不朽。李白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位诗人。他是一种磅礴的精神符号——象征着对精神自由的永恒渴求,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无限礼赞,对壮丽自然与瑰奇想象的狂热爱恋,对一切庸常、束缚与不公的激烈反抗。他是盛唐气象最耀眼夺目的化身,是华夏诗国穹顶最璀璨永恒的星辰,是人类追求超越与美好的不朽灯塔。
千古诗篇光焰长——这光焰,是李白以生命为烛、才情为焰点燃的文明圣火,穿越时空,永不熄灭。
后人观止仰余光——这仰望,是无数后来者在其诗魂构筑的精神宇宙中,寻找共鸣、汲取力量、仰望生命永恒可能性的虔诚姿态。
诗魂不灭,光焰永存。万古云霄,唯此一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