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血线引弓,沙场点兵
车轮碾压着秦安城冻得梆硬的车辙,尘土混着冰渣,呛人地往鼻子里钻。空气里糊着一股子沤烂的牲口臊气、霉腐味儿,堵得人嗓子眼发紧。
呼哧…呼哧…
那喘气声又粗又沉,像破风箱在拉,风都压不住。周平肩上扛着的矮壮兵,脸憋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像是要把皮给挣破了。边上摁着他的那个兵,胳膊绷得像铁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只有压不住的惊恐。
“水……不是水……”赵二麻子嘴唇哆嗦着,眼珠子发直,死死盯住地上那个摔瘪了的、淌着脏水的牛皮囊子,活像见了鬼,“真……真有邪性!想、想药死俺们……”
“闭紧了你那张鸟嘴!”周平猛地回头,一声低吼像是铁砂子刮过陶罐底,震得人头皮一炸。赵二麻子那点子抽抽噎噎的动静,硬是给掐死在喉咙里。周平那双鹰似的眼刀子,飞快地扫过土墙后面模模糊糊的人影,扫过街角裹着脏污白毡帽、泥塑木雕般戳着的汉子,扫过那些从歪斜门缝、糊满灰土的破窗户后面露出来的眼睛——浑浊、畏缩,底下却藏着针尖似的刺探。哪哪儿都透着邪气。
“啪!”鞭梢狠狠抽在青骢马臀上。“贴墙根儿!都跟上,冲北门!哪个孬种脚软落下了,就留在这儿喂秃鹫!”声音不大,带着股血腥味儿。
车轮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整个队伍像被烫到的蛇,死死蹭着残墙断壁往前蹿,撞得墙根的枯草、破罐子哐当乱滚。那辆蒙得严严实实的囚车,被密不透风地围在当间。
乱哄哄里,秦安却猛地一把勒紧了缰绳!他那匹驽马猝不及防被拽得身子一歪,痛苦地打着响鼻,蹄子乱刨。沉重的车厢跟着狠狠一晃。就在这当口,厚厚的遮帘“唰”地被震开一道缝儿——一只青白得瘆人的手猛地抓在窗框上,指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凸起,像是要从木头里抠出血来。帘子随即又死死盖上。
【……信号源锁定中……】
【……高威胁目标‘薛’移动轨迹……校准……坐标……修正……】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窝烧红的铁砂子,冰冷的、割肉刮骨似的金属音嗡嗡炸响。每一声“修正”,都像把钝凿子狠狠楔进他脑仁里!秦安眼前一黑,视野像坏了的灯笼纸,忽明忽暗。西北方那几个矮丘的轮廓,被强行钉进他脑子里的坐标点撕开一条血淋淋的裂口,直直扎过来!那根无形的钉子,狠狠绞着他的筋肉,逼着他要往那边扭。
“作死么!”周平调转马头直冲回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攥死了缰绳,手背上青筋条条贲起,捏得皮绳咯吱作响。他脸色黑得像暴风雨前的锅底,毒针似的目光死死钉住秦安煞白的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嫌命长?给老子跟紧了!”
那双眼睛里翻搅的不仅仅是怒,是火,更是淬了冰渣子的审视和狐疑——这京城来的怂包,是吓破了胆拉稀,还是存心使坏?为什么是西北?
【……指令冲突警报……外部干扰源……标记……】
新的尖啸猛然炸裂,简直要把耳膜捅穿!秦安闷哼一声,像从滚水里捞出来似的,爆出一股子狠劲儿猛地抽手,几乎把缰绳从周平手里薅出来。额角冷汗“唰”就下来了,整个人在颠簸的马背上晃得像狂风里的草标。
“……风…风沙太急……”秦安喘着粗气,声音虚飘,压根不敢碰周平那刀子似的眼神,那眼神比戈壁上的霜冻还割人,“迷…迷了马眼……”他死命夹紧马肚子,想把脑子里那疯了一样的命令和剧痛一起压碎,咬着牙打马重新扎回急行的队伍里。那要命的西北方向,终究被周平的暴戾强硬掰回了通向城北的死胡同。
破烂的北城门洞就在眼前了,像个张着嘴等着吞人的黄泥窟窿。
刀疤脸的老兵马老哥,一直不远不近吊在队伍尾巴上。他那双混浊的老眼,鹰隼似的,把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角力逮了个正着,周平眼里那刀子似的猜疑一点没漏掉。队伍刚冲出城门洞,一片更蛮荒的景象撞进眼里的时候,马老哥抖抖缰绳,那匹老马蹭到了周平的马肚子边。
“头儿,”他声音嘶哑得像破砂纸,嘴唇几乎不动,那点气音只有贴得近才能听清,“瞅瞅西边墙根底下,那个白毡帽旁边……那条长脸瘦狗崽子……”
周平的眼风像长了倒刺的钩子,闪电般钉向马老哥指的方向——
城墙根的阴影里,不足二十步,一个裹着油亮发黑的羊皮袄子、戴着脏兮兮白毡帽的长脸汉子,抄着手蹲在那儿,仿佛就为了晒这点子斜阳。风撩开了他毡帽檐,露出一对眼白泛黄的小眼儿。那眼珠子,黏腻腻的,透着狼看羊羔子似的狠光,死死咬住的,不是那遮得严实的囚车,也不是他这个领头的官差,恰恰是队伍前面,那个在马背上脸色灰败、摇摇欲坠的秦安!
那长脸汉子像是被周平的眼光烫着了,毡帽阴影底下,嘴角突兀地、诡异地往上咧了咧,像一道僵死的刻痕。接着,他不慌不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溜溜达达,顺着来时的城墙根,朝着刚才差点被秦安勾过去的西北边,一步三晃地走了。
“野狗撒尿划地盘呢,”马老哥啐了口带着砂砾的唾沫,声音像在揉烂布,“‘过山风’的刀子亮出来了,给这公子哥儿……钉下了阎王帖。”
周平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突。马老哥的话,和他自己看见的那长脸汉子黏在秦安身上、刻着死字的眼神,瞬间绞在一起!不是误伤!这帮闻到血腥的鬣狗,牙口撕得真准!图什么?!
他眼光刀子似的,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和化不开的疑团,又一次狠狠剐向队伍最前方,那个在马鞍上发飘的背影。
出了秦安,那点官道的痕迹,早被戈壁的风啃得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印子,断断续续爬在一片死寂的荒滩上。当日头西沉,整个天地昏黄一片,像是被筛上了一层细密的土粉时,朔方城那破败不堪的轮廓,终于如同远古巨兽遗落的枯骨,撞进了眼帘。
土黄色的城墙千疮百孔,风沙像饿狼一样把墙皮一层层剥走,留下道道巨大的豁口,烂得如同叫重拳砸塌的骨头架子。护城河?早干透了,只剩几道爬满龟裂大嘴的深沟,散着朽烂的木楔子和锈得发黑的铁蒺藜。几座半塌的角楼歪歪扭扭戳在地平线上,活像几具立在坟头的破棺材板儿。
这座朔方城,就是只趴在无边沙海深处、就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死兽,连喘气儿的劲儿都没了。
沉得像山一样的两扇破城门,磨着轴,发出快散架的“嘎吱——哐当”声,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挪开一条能并排挤进两辆破车的缝。十几个守卒缩在门洞里,身上的灰旧号衣几乎和土城墙一个色儿,个个拄着生满红锈的破矛或是顶端削尖的木棍。脸上是风沙和长年饥饿刻下的麻木与死灰,眼皮耷拉着,没半点活气儿,漠然地瞅着这支快散架、裹了一身沙土的车队,碾过厚厚一层干灰,钻进了这座巨坟似的城门洞。
死气。
一股子混着羊膻、牛粪、豆灯烧糊的油烟味儿、老药渣的苦汤子味,还有某种埋在泥土深处闷烂了的腥甜气,劈头盖脸砸过来,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街道扭得像死蛇的肠子。两边土坯垒的房子,没脊没棱,墙裂得豁牙露齿。不少房子只剩半拉残壁,风沙在里面钻进钻出,自由得很。屋顶铺的是稀稀拉拉、硬得像铁片的干草和发黑的破毡,塌的塌,漏的漏,筛网似的透下灰黄的天光。
几乎不见人走动。偶尔有个把佝偻的身影,裹着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厚重烂皮袄,鬼影似的在巷口一闪,就没了。街上空旷得瘆人,只听见风打着卷儿,卷着沙粒子、枯草根,还有不知是啥的碎骨头片子,呜呜地哭。几间还算齐整的土房子门口,挂着风干的、硬邦邦的牲口皮子,或是几串黑乎乎、干缩得只剩拳头的肉坨子。
“娘嘞……这…这他妈还能叫城?这是阎王爷在沙地里刨的坟坑吧!”赵二麻子牙齿磕得咯咯响,嗓子眼都在打颤。
几个押送的兵丁脸都灰了,攥着刀把子的手抖得筛糠。这死一样的寂静,比秦安城外那口带毒的茶水还钻心,寒透了骨髓缝儿。
福伯从车帘子的缝儿里往外瞥,混浊的老眼里头一遭也渗出了近乎绝望的惊悚。
只有周平,背挺得像一杆标枪戳在马背上。他那张让风沙磨砺过千百回的脸,冷硬得像块戈壁滩上的黑石头,一丝波澜都没有。但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打一进城门的刹那,就死死锁定了街道尽头的那片空场——
那地方立着个比其他土台高半截的土堆子,上头搭着一个粗木桩子撑起的草棚,顶上铺着厚厚一层灰黄茅草和磨光了的旧皮子。棚子前头,稳稳当当戳着一个穿锁子甲、披厚实翻毛羊皮大袄的黑脸汉子。
这汉子壮得像个倒扣的石碾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混着铁腥气的剽悍味儿。那张脸黢黑粗糙,沟壑纵横,活像被朔方的刀子风硬生生凿出来的。尤其醒目的,是从左眉骨到颧骨横斜下去的一道陈年老疤,皮肉皱得狰狞,给本就凶煞的面相再添十分狠戾。他眼皮半合,仿佛根本没在意这队破车烂马,可周平一眼就认出,正是这朔方卫戍左所的头儿——刀疤脸周金,周校尉!
周金身后左右,分站着两个披着皮甲的亲兵。四个人按着刀,像四块砸进这破败死地的石头楔子,纹丝不动。眼珠子却毒辣得很,跟探钩子似的刮过涌进来的队伍,带着一股子边地老油子才有的、漠然的打量。再远点,稀稀拉拉晃着几十个人影,多是缩头缩脑的老者、半拉大的娃子和皮包骨的婆娘,身上裹的袄子破烂得盖不住风,脸上刻着沙里捞出来似的麻木。目光迟滞地追着车轮子搅起的黄烟。
“朔方卫戍左校,周金!”那黑脸汉子猛地抬眼开声,嗓门洪亮得如同城楼擂鼓,带着砂石滚过铁皮的粗粝,一下子盖过了城里的风嚎。那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铁钎子,直直戳向马背上的周平,“周总捕,脚程不慢。”那口气里,听不出半分“上官驾临”的客套,只有赤裸裸的审视,和冰层下压着的沉甸甸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