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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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虚弱的角落

第二个星期,生活开始显露出它更具规律和挑战的一面。

课程表像一张网,将所有学生笼罩其中。

周五下午是体育课,对于江渡来说,这门课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她体能不好,从小就被医生建议避免剧烈运动。外公外婆也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跟体育老师说明情况,不要逞强。

体育课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正值九月初,暑气仍未完全消散,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将操场的塑胶跑道烤得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气味。同学们换上了宽大的运动服,充满了活力。男生们在篮球场上拍打着篮球,发出“砰砰”的声响,女生成群结队地在跑道上慢跑或压腿,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江渡站在队伍里,听着体育老师讲解热身动作。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不是那种天旋地转,而是一种内里发空的、轻微的摇晃感。

脑袋像蒙着一层薄纱,嗡嗡作响。胸口有些发闷,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她知道,这是低烧的前兆。她的身体对温度变化和疲劳格外敏感,稍微超过负荷,就会发出这样的警报。

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没有明显的烫意,但掌心却黏腻腻的,带着一丝不正常的湿热。

她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尽管她努力控制着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大家一样正常。

她感到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仿佛随时都会跪下去。周围热闹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她,让她感到更加疲惫和孤立。

王京京站在她旁边,正兴致勃勃地和另一个女生讨论待会儿要跑几圈。她注意到江渡的安静,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

“渡渡,你怎么啦?看着没精打采的?”王京京转过头,看到了江渡苍白的脸色,笑容收敛了些许,“是不是不舒服?”

江渡勉强笑了笑,摇摇头,声音很轻:“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有点累。”她不想让王京京担心,也不想被老师注意到,然后被特殊对待。她讨厌那种被当做“病号”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个异类。

“累啊?那待会儿少跑两圈,”王京京也没多想,只当她是平时体弱的老毛病犯了,“实在不行就去旁边坐着歇着,别硬撑。”她虽然大大咧咧,但在关心朋友上还是很细心的。

体育老师开始让大家沿着跑道慢跑热身。江渡深吸一口气,试图跟上队伍。每一步都感到沉重,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胸腔里的闷痛感加剧。耳边的风声和同学们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让她觉得世界都在旋转。她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直接摔倒在跑道上。

她停了下来,靠在跑道边的栏杆上,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塑胶跑道上,瞬间消失。她感到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腾。

“江渡?怎么了?”体育老师注意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带着询问的目光。

江渡直起身,强忍着眩晕,努力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想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颤抖。

体育老师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行,去吧。找个同学陪你一起。”

江渡立刻摇头:“不用了老师,我自己可以。”她不想麻烦别人,尤其是不想让王京京错过体育课。

“那慢点,”老师嘱咐了一句,又回去带队伍了。

王京京看到这边的情况,赶紧跑过来:“渡渡,怎么啦?真去医务室啊?我陪你去!”

“没事没事,你好好上课,”江渡拉住她,摇了摇头,“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一会儿就回来。”她坚持让王京京回去,看着王京京一步三回头地回到队伍中,江渡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想让王京京陪,只是她内心深处,总是不愿意让朋友看到她如此虚弱、如此不堪的一面。

她害怕自己的“体弱”会成为别人的负担,害怕自己的“生病”会传染给别人悲伤的情绪。

她习惯了将自己的不适和痛苦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独自消化。

她沿着操场边的小路,慢吞吞地走向教学楼方向。教学楼在操场的另一侧,这段路平时走起来很轻松,此刻却像一段漫长的旅途。阳光依然刺眼,空气依然闷热。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身体在发出抗议。脑袋昏沉,耳鸣不断,每隔几步就需要停下来,靠在旁边的树干或墙壁上喘息。

她的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试图缓解胸口的闷痛。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胃里空空的,仿佛随时会吐出来。

脸颊冰凉,却又渗出冷汗。

她知道,她可能不是简单的累或低烧,这种感觉比以前更糟。内心深处,一个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会不会又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外公外婆那种担忧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低着头走路,尽量不去看周围充满活力的景象,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像是在嘲笑她的虚弱。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透明人,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充满了病痛和不安,与眼前这个鲜活明亮的世界格格不入。

就在她走到教学楼侧边,准备拐向医务室所在的走廊时,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魏清越。

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教学楼一楼的台阶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安静地阅读。他没有穿体育课的运动服,似乎是请假了,或者干脆就没有上体育课。

阳光透过树荫,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沉默、疏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打扰到他。

额角的纱布依然明显。

江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相遇而僵住。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一部分是身体不适造成的紊乱,一部分则是因为他。

魏清越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或者只是因为光影的变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看向了江渡。

他看到了她。

在九月的阳光下,江渡的脸色是那样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近乎透明的青灰色。

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干燥而紧绷。她的眼睛因为疲惫和不适而显得有些失焦,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和脆弱。

她弓着腰,肩膀微微向下垮着,双手紧紧抓着衣服,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一种极度的虚弱感,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她不再是那天在小巷子里勇敢大喊的少女,也不是在派出所试图递纸巾的小女孩,更不是教室里安静观察的同学。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被病痛困扰的、脆弱的十五岁少女。

魏清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迅速移开视线,也没有露出“丝毫不领情”的表情。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是惊讶,是某种他极力压抑的情绪,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关心。

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不再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无法解读的审视,或者说,是带着一种,在江渡最脆弱的时刻,对她的“看见”。

他看到了她苍白的脸,看到了她微颤的身体,看到了她眼神里深藏的无助。

这些细节,像利箭一样穿透了他习惯性竖起的壁垒,触及到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仿佛在江渡身上,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无法向外人展示的伤痕,只是他的伤在心里,她的伤在身体。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者想站起来。

江渡感到脸颊一阵燥热,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虚弱和他的目光带来的压力。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尤其是在他面前。她强撑着身体,努力站直了一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试图表示“我没事”的笑容。

“我……我有点不舒服,去医务室……”她用极低的声音解释,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虚弱变得不那么明显。

魏清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安静,却让江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他是否理解,或者只是觉得她很麻烦。那种不确定让她更加不安。

她不想在他面前停留更久,于是低下了头,避开他的目光,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走廊深处走去,那是通往医务室的方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轻飘飘的,脑袋沉甸甸的。她能感觉到魏清越的目光依然落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拐过弯,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轻微的脚步声。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那是医务室独有的味道,带着一种冰冷而疏离的气息。江渡感到浑身无力,靠在医务室紧闭的门边,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拉开,校医阿姨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出现在门口。江渡站在那里,苍白着脸,感觉自己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校医阿姨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审视——高中学校,总有那么几个体弱多病的学生,时不时就要往医务室跑。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校医阿姨的声音公式化地响起。

江渡张了张嘴,声音沙哑而微弱:“阿姨,我有点头晕,发烧……”

她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意识在坠落,最后一个闪过的画面,是魏清越那双深邃的、带着一丝波澜的眼睛。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在她倒下的一瞬间,或者说,在她感觉到自己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在教学楼的另一侧,魏清越依然坐在台阶上。

他手里拿着书,但目光却凝固在江渡消失的那个拐角处。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她刚才的样子——那种苍白的脸,无力的身体,眼神里的无助,以及她努力掩饰的、却无法完全遮盖的脆弱。

他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穿过走廊,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那种不安与他自己内心的阴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的共鸣。

她那么弱,那么容易受伤。

像那个夏天在巷子里一样,她总是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而当她自己需要被看见时,却又总是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她的脆弱,不像他那样带着刺,而是一种向内收敛的、令人心疼的柔软。

魏清越皱起了眉,他的目光深邃而复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生,为什么她的虚弱会让他感到如此强烈的触动。

或许是因为她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曾递出过善意。或许是因为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了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孤独。

或者,只是因为,他看出了她隐藏在礼貌和安静下的,那种深刻的,与他相似的,被世界遗弃的,绝望。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将手中的书合上。

书本合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江渡,已经倒在了医务室的门口。

她并不知道,在她最虚弱的时刻,那个她默默关注的少年,第一次将她的脆弱,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那个夏天,他和她的命运,在血迹和眩晕中,在派出所和医院的气息里,再一次,产生了无法忽视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