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一诺千金!
汉末中平五年,吴郡、娄县、华亭。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苍山翠木,碧草连天。
天正蒙蒙亮。
一匹白马在林中凝滞不动,马上的少年全力拉开弓弦。
弓身紧绷,发出轻微的颤声。
远处的小鹿低头啃着野草,一双大眼谨慎的盯向四周,吃两口抬头瞧两眼。
倒也不是担心猎人,江左多虎患,虎比人可怕。
涂镐放松了持弓臂,眼中始终只有白鹿。
悄然不知身后已有猛兽破开晨雾。
密桦林忽起腥风。
吊睛白虎,匍匐前进。
虎未到,而马匹受惊,喔的一声喧呼后,扬蹄而去,涂镐重心失衡,一箭射空,尾音在树上惊颤。
林间鹿鸣,虎、马、鹿三方原野驰逐。
涂镐夹紧马腹,不徐不疾的调整好身形,他反手自箭箙中抽出三棱箭。
桦木箭杆上烙着“扶风平陵”四字。
他握紧雕翎,角弓张如满月时,扭头向后开张驰射,弓弦震响,箭镞瞬间贯穿猛虎颈项,血珠溅落到路边野草,满地红色。
那大虫受了致命伤,登时滚落在地。
少年拨马回旋,补了两箭,旋即弃弓拔刀,环首刀上映出兽瞳竖线,那大虫惊恐、绝望、伺机反扑。
在涂镐下马的一瞬间张开血盆大口,猛扑上去。
“畜生!惊走我白鹿,你不当死?”
刀锋一闪,瞬间刺入虎颚,鲜血四溅。
涂镐转身避开獠牙,左手死死抱住猛虎脖间,手腕猛绞,旋即刀劈虎颅,一刀刺入头骨。
猛虎哀嚎低吼,满头是血。
这身形高大的少年力气极大,他抱着猛虎残躯,径直朝着面前的山石丢去。
虎身撞向山石,闷响如寒鼓,老虎在此一击脊骨尽断,彻底翻了肚皮,断了气,滚烫虎血顺着石块流下,形成斑驳血影。
涂镐令侍从拖着猛虎归家,他手指沾着虎血,在竹牌儿用汉代的八分书写下。
「中平五年,春二月,庚午,于华亭猎虎一只。」
随后在竹牌儿背面,又用现代汉字写上「来大汉三年整,我好想家。」
……
春风十里,刮入云间小筑。
竹屋内外,环境清幽,涂镐将竹牌儿栓在庭院中心的祈愿树上,绑着红线的竹牌儿密密麻麻,竟密集如叶,清风吹来时,这些物件儿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倒也不是所有竹牌儿都是涂镐写的。
他的余光扫向较矮的几个枝芽儿。
「望少游兄多习诗书,勉励自身,来日成功当举孝廉。」落款——陈留女子蔡琰。
「阿兄要多多努力,让我每天都吃上美食。」落款——大才女的妹妹。
涂镐见此会心一笑,转头去园池中洗手时,锦鲤围在他的手指边缘游走,惊扰着水中倒影波光粼粼。
没多时,水面上又出现一道妖娆倩影。
“郎君今个儿刚除丧,就成功猎虎,手气真好。”
说话的窈窕侍女,体态妖冶,影形魅人,初开口,声如黄莺婉转,甚是魅惑。
涂镐回头,阳光打在这少年脸上,眼中的懒散瞬间消失不见,转而变为精明、老练。
“本是去逐鹿的,谁料失了鹿,得了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侍女笑道:“自然是天意,郎君今儿个就是二月二,龙抬头,郎君也要抬头了。辛苦守丧三年,终于迎来光明的前程。”
“当上了孝廉,入了京都,前途不可受制啊。”
远方天际线上,传来鸟鸣,涂镐忽抬眸,望断雁雀北飞,他的眼底燃起不属于十六岁这个年纪的烽火。
“是吗?我看这举孝廉啊,只是垫脚石。”
剩下的话,涂镐这些年一直藏在心里。
所谓枭雄,自当:
揽二乔放舟东南,观洛神舞于铜雀。
或复卫霍之功,勒铭燕然,或成高祖霸业,一匡天下,尽得江山美人。
而今嘛,只能是想想,距离这个目标还早着呢。
“待会儿叫杨阿若来见我。”少年抛下这句话,便走入精舍内,他脱下染血的猎服,负手而立。
窗外很快传来脚步声和风声,墙上悬挂着的扬州舆图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客人来了吗?”
“回郎君,明廷一个时辰后就到,明府的车架约莫正午也该到了,线人都打听清楚了,来的都是郡中的主吏,一个功曹,一个上计掾,其余都是骑吏。”
涂镐身形不动:“都安排好了?”
“是……”门外身形高大的游侠上前应了一声:“今儿个是涂君除丧之日,已经吩咐过了,这两年在吴郡内受过涂君恩惠的游侠明日都将来捧场,您海内巨孝的名头谁会不知呢。”
“至于士林中人、郡中官吏皆看蔡公颜面多数也会来,顺便探探举涂君为孝廉之事,按照大汉朝的规矩,请孝子出山,得搞隆重些,郎君今后在士林中名气才会更大。”
“嗯,此番举孝廉,关乎重大,不得疏忽。”涂镐转身坐于榻上,抚摸着青瓷茶器,品了口茶水:“记得把没来的名字都记上。”
“这些年我们在吴郡,施了不少恩惠,这时候都不来的,今后他们有事也不必来求我了,都下去准备吧。”
众人道了声:“喏。”
人影散尽,窗外隐约有流水声,是溪流绕着屋外竹林静静流淌,水中亦有鲈鱼倒影,在日下波光粼粼。
涂镐起身看向窗外园池。
“鹤唳华亭外,水下通松江。云间小筑向来清幽宜人,是个当隐士的清闲之地。”
“可当今,朝野动荡,乱世将至,只怕这隐士也当不成了。”
风云忽变,林间似有鬼嚎,涂镐抬头看了看窗外竹影,依稀想到穿越前,他家门前也有一片竹林的。
涂镐是个穿越者,他所穿越的这个世界,跟《三国演义》的世界观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残酷、血腥、黑暗、荒-淫的《后汉书》。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占尽江山美人,弱者沦为砧板鱼肉。
想要在这乱世生存,就得出名,还得出仕,更得当一方诸侯。
举孝廉,就是寒门进入官场最好的机会。
毕竟在大汉啊,对士人的评价标准就两个——孝、廉。
所谓的举孝廉,也就是各地太守从民间推举廉洁的孝子出仕当官。
如何证明自己是孝廉呢?其实跟这两个字无关。
多财多亿者,家世显赫者,自带包装,自有门路。
回顾往事,涂镐伸了个懒腰,惬意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明明昨儿个才褪下衰衣,三年守丧期满,今日便门庭若市。大争之世,争分夺秒,一刻不叫人清闲。”
“涂君这三年可不清闲,您可是日理万姬啊。”身形妖娆的白衣侍女再度从外推门而入,双手举案,拿来鹤氅。
细嫩的小手已经游到涂镐身上为其更衣。
他伸长双臂,只回了句:“人生苦短,何必拘泥礼法,摧眉折腰呢。这世道名教礼法向来森严,可惜出了涂某这个叛逆,天生不受教。”
侍女见怪不怪,补了句:
“郎君今日可得收束收束了。”
“郡里要派人来考察孝子。”
“如果蔡公安排的没有差池,今岁吴郡的孝廉非涂君莫属。”
“自时云间小筑便会高朋满座,众宾来迎,明廷、明府亲自来请郎君出山,这可是郎君扬名士林的最好机会。”
“希望不要出差池才好。”涂镐眼波暗敛,他穿好衣裳,便重新坐下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并看向窗外的飞鹤时,他偶然间想起了人类世界的墨菲定律。
人所担心的任何有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
这回举孝廉,真的会如此风平浪静吗?
……
朝时,阳光驱散阴霾,日头升起。
涂镐正要过早。
可云间小筑寂静的氛围,很快被门外的叫声打破。
有一老人下了鹿车,还没等报上身份,他便穿越众多侍从,独自闯入云间小筑。
门口的卫士刚要将他缉拿,却见此人拿着一张白鹿皮举在头顶,对着门内的精舍高呼道:“涂君,忘我乎?我乃平陵宋家人也,你要的东西,老夫弄到了。”
涂镐抬头望去,那老头手中拿着一张珍贵的白鹿皮。
涂镐早上运气好遇到了一只白鹿,可惜被老虎坏了事儿,溜走了,此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涂镐挥了挥手,侍女走出精舍,很快将人带了进来。
那是一个面容还算端正的中年男子,黑袍赤帻,仪态粗鲁,口音发自关西。
他满脸疲态,刚一进门便嚎啕大哭。
“涂郎,老夫有事相求。”
涂镐撤下了食案,正襟危坐,冷漠道:“宋翁,在下刚除丧,要会客的。”
“一炷香!就一炷香时间。”
老头抹着鼻涕,开始诉说自己的悲惨故事。
涂镐当然不是乐于当听众,而是他作为这些南渡到江左的关西人的名义领袖,类似于柯里昂家族一样的地方乡党的头目,就得管自家人的事儿。
汉代游侠风气很重,经常裁决乡里事务,要比地方官还受尊重的。
老头开口了,声音沙哑。
“涂郎,前日,老夫在乌程县与女儿卖越布,郡里来了一孟浪少年,身后带着些泼皮无赖,语气跋扈,举止张狂,看样貌应是出身官家,那厮见我女貌美,非要纳为妾,老夫不依他,他便叫人将我打翻,抢了货物……”
“女儿也被掳走,至今不知音讯。涂郎,我知你素来一诺千金,当初你带我们从三辅来到扬州,可是说好了,有事儿就来云间找你的……”
涂镐把老头送来的白鹿皮摊在腿上,轻抚着洁白的毛发,随口道了句:“可我也说过,咱们三辅的乡人啊,来了扬州要互相扶持。”
“吴人素来排外,不抱团外乡人在这是无法立足的。”
“宋翁,我这些年与吴地游侠结交,颇认识些不法之徒,你怕惹上事儿一直不愿与我往来,我也没说什么,如今孤身在外吃了亏又要来求我……”
“宋翁,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明知我刚除丧,又赶上二月举孝廉,此时惹出事端,坏了名声,孝廉选不中,当如何?”
见宋翁不答,涂镐起身品了口茶,北方士人在秦汉魏晋南渡者,常常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这些北方人,便被江左土著称为客家人。
即便是有了当地民籍,短期内很难融入当地文化。
如何不让本地人欺负呢,那客家人就得抱团在一个有力者名下。
“涂郎,老夫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心疼得紧,算老夫求你了,再开个价吧,不管要多少都行。”
“若能把我女儿平安寻回来,你哪怕要老夫的命都行。”
老头涕泪横流,扑通一声,照着地上的青石板就磕了下去,脑袋都要磕破了。
“宋翁,如此大礼,我可受不起啊,再说了,你我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
涂镐怎么拉,老人都不起身。
他本想推辞的,怎奈之前放出了话,谁能献上白鹿皮,有求必应。
白鹿皮极为珍稀,曾经是作为汉朝的顶级货币来使用的,有价无市。
加之,汉代人重诺如命,轻易毁约,失信于人,委实不美。
“宋翁带着礼物来,我本没理由拒绝你,可吴郡太守是我的蔡师特地邀请来的友人,你要知道,得知我服丧结束,太守特地从吴县带着大小官吏来捧场,若此时与人交恶,误了举孝廉,恐怕不太妥当吧?”
那人揉着通红的眼眶,点头道:“我也知晓涂郎近来不方便动手,没报多大希望,既然如此,老夫也只好自己去找了。”
老头行礼后,转身便走了,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涂镐叹了一声。
汉代地方乡党风气盛行,乡人有难相互包庇,相互照应是社会准则。
虽则宋翁做事儿不厚道,但好歹是自家人,在吴地受了欺负,自己人都不出头,其乡党便会更被人瞧不起了。
“宋翁!”
涂镐还是起身挽留了。
“且慢。”
“你我毕竟同乡,同乡之情大于天。”
涂镐拉着老人坐回了榻上,安抚道。
“这件事情我会管到底,不过今日不行。”
“好了,去客舍休息吧,稍后查清真相,我自会给宋翁一个交代。”
“民间怎么说我来着,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嘛,你来找我,是找对人了。”
“昔日季布一诺,千金难买,我涂镐依然,明天落日之前,我会给宋翁一个答复。”
“多谢涂郎,多谢涂郎,如能寻回女儿,老夫愿意百金相赠,老夫这条命今后都归你了。”老人抹着泪安心地离去了。
涂镐关上了屋门,他摩挲着下巴在屋内走了两圈。
这事儿很棘手,那孟浪少年身份不明,得详细查查。自家人这边受了欺负,当然不能视若无睹。
可要管,此时也不能由自家出手。
大汉举孝廉是要搞排场,要撑脸面的,提前要做好剧本,请来的人都得陪着孝子演戏,表现出孝子感天动地,至纯至孝的美好品德,万万不能在此破了相。
侍女悄声问道:“郎君确定要做么。”
涂镐背对侍女,宽广的肩膀下,一身脊梁好似山岳般笔直的立在面前。
他思索再三后,对着侍女道了句:
“派杨阿若去乌程县查清楚,切记动作小点,别露出马脚。”
“还有,不管谁问,都要一口咬定,宋翁今日没来过。”
“好了,准备迎接明府吧。”
“举孝廉才是头等大事,不能出岔子。”
……
《魏略》:杨阿若,后名丰,字伯阳,酒泉人。少游侠,常以报仇解怨为事,故时人为之号曰:“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