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何栽培蒲公英》
我独坐在昏黄的灯下，看一只青蝇在灯罩里乱撞。这小虫不知何时钻了进去，此刻正发狂似的扑着那层透明的障壁，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我想帮它，却又懒得动弹，便由着它去。横竖到了天明，不是力竭而死，便是被晨起的女工用扫帚扑杀了事。
思念这东西，向来是极狡猾的。白日里混在谈笑中，藏在书页间，躲在茶烟里，竟不露半点形迹。待到夜阑人静，便悄然爬上心头，啃噬着人的魂灵。此刻它又来了，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教我不得安生。
我思念的是魏连殳。这名字现在写来，竟觉得有些陌生了。他死去已有三年，坟前的柏树怕已长得老高。我从未去祭扫过，只听说他那远房的侄子——一个满脸油光的商人——草草将他葬在了西郊的乱坟岗上。想来那墓碑也早已被野草淹没，与那些无名尸骨混作一处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S城的茶馆里。他穿着那件灰布长衫，袖口已经磨得发亮，却偏要摆出一副名士派头，用两根手指捏着茶碗，小口啜着。我们照例争论起来，他说中国人都患了“苟活病“，我道他太过偏激。他忽然冷笑，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你不见那些'聪明人'？活着的时候争名逐利，死了便化作'孝子贤孙'灵前的一滴泪。这泪还未干，便又去争那遗产了。“
我当时只道他是愤世嫉俗的老毛病发作，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他死后第七日，那侄子便来撬他的书箱，将那些手稿论斤卖给了收破烂的。幸而我抢下几册，如今压在箱底，成了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灯罩里的青蝇终于不动了，六脚朝天落在桌面上。我忽然记起得知他死讯那日，也是个这般闷热的夏夜。报信的是个面生的后生，说话时眼睛总往我书架上瞟。我竟没觉得悲伤，反倒问他要不要喝茶。待他走后，我才发觉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指节，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后来我做过一个梦。梦见魏连殳穿着下葬时的黑衣，站在我床前。月光照得他脸色惨白，下巴上的胡茬却还在长，已经刺破了惨白的皮肤，露出里面青黑的肉来。我问他死后如何，他咧开嘴，露出参差的黄牙：“比活着清净。只是那些'聪明人'的唾沫星子，偶尔还会溅到棺材板上。“
醒来时天已微明，枕上湿了一片。我疑心是汗，伸手一摸，却是冷的。
思念这东西，终究是活人的刑罚。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要背负着记忆继续爬行。我翻开他留下的手稿，纸页已经泛黄，字迹却还清晰。那些尖锐的文字，像一把把生锈的刀，割着后来者的眼睛。
灯油将尽，火光忽明忽暗。窗外的天边已现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我合上手稿，忽然觉得魏连殳就站在晨光里，依旧是那副讥诮的神情，仿佛在说：“看罢，我又活过了一夜。“
青蝇的尸体还躺在桌上，我轻轻一吹，它便滚落在地，消失不见了。
前日偶过东门鬼市，见一地摊上堆着些旧书。卖书的是个独眼汉子，正用《楚辞集注》垫着吃烧饼，油渍在“离骚“二字上晕开，像团污血。我俯身翻检，忽然撞见一本《嵇康集》，书脊已经脱线，露出里面熟悉的批注——那虬结的字迹，分明是魏连殳的手笔。
“多少钱？“
“您老识货，“独眼汉用油手比了个数，“这上头有前清举人的朱批呢。“
我翻开扉页，看见魏连殳用钢笔写的“购于丙辰年冬“，旁边还沾着几点烟灰。这烟灰我认得，是他惯抽的“老刀牌“，总舍不得一次抽完，半截烟屁股要留到下次再点。
“举人批的可是红圈，“我指着书页间蓝黑色的墨迹，“这是穷酸文人写的。“
独眼汉顿时失了兴致，挥手让我拿走了。归途经过西大街，老远就看见“玉壶春“的布招子。那茶馆竟还开着，只是漆色剥落，像块长了癣的招牌。
跑堂的还是阿三，只是背更驼了。他引我到靠窗的老位置，木桌上那道刀痕还在，是当年魏连殳辩论到激动时，用裁纸刀刻下的。
“那位魏先生...“阿三突然压低声音，“还欠着三块茶钱呢。“
我掏出铜板拍在桌上，震得茶托里的水晃出个歪月亮。阿三讪笑着收走铜板，又回头补了句：“他最后那次来，把您存在这儿的半包烟丝都抽完了。“
窗外暮色渐浓，几个穿洋装的学生嬉笑着走过。魏连殳最厌这般打扮，说像“沐猴而冠“。此刻我竟疑心他在窗外冷笑，定睛看去，却是个拾荒的老头，正佝偻着背翻捡字纸篓。那背影太像，我竟追出半条街，直到他转身露出张陌生的麻脸。
夜里整理他的手稿，发现最底下那册被虫蛀得厉害。纸页间爬满蜿蜒的蚀痕，像无数饥饿的嘴，把某些字句永远吞吃了。有页残稿上只剩半句话：“中国文人向来在两种毒气中生存，一是...“后面的字迹消失在虫蛀的缺口里，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清明那日，我特意选了寒食节去坟地。路上卖纸钱的妇人硬要搭售“洋房马车“，说如今冥府也兴这个。魏连殳的坟果然找不见，倒是在荒草丛中踢到块倒伏的碑，背面朝上，爬满蚂蚁。我蹲下身，用袖子擦了半天，才认出半个“魏“字。
正浇着冷酒，忽有个戴金戒指的胖子过来搭话，说是这片坟场的经租人。
“先生要续租么？三年到期了。“
我盯着他指甲缝里的油垢，想起魏连殳说过：“活人的地盘要钱，死人的地盘更要钱，只有思想是不要钱的——因为没人要。“
归途下雨了。油纸伞破了个洞，雨水正好滴在后颈上，冰凉得像亡者的手指。路过当铺时，看见柜台里摆着个铜墨盒，样式极像魏连殳那个，盒盖上刻着“宁可食无肉“。我站在檐下看了许久，当铺伙计以为我要典当，探出头来问：“老先生有东西要出手？“
雨越下越大，墨盒在昏暗的柜台里泛着青光，像枚正在腐烂的月亮。
到底还是赎回了那个铜墨盒。当铺老板眯着眼笑，说这物件“经手过三任穷秀才，个个都当活命钱“。盒底刻着“光绪壬午年制“，正是科举将废未废的年头。我用指甲刮开夹层——这是魏连殳教我的把戏——里头果然藏着张对折的桑皮纸。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药方：柴胡三钱，龙骨五钱，朱砂二分...最后却是一首未完的七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墨迹在这里突然晕开，像是被水渍打断的哽咽。我忽然记起他晚年总用左手按着太阳穴，当时只道是偏头痛，现在想来，那抽搐的眼角分明是疯魔的前兆。
次日去同仁堂抓药，想照方子配一副看看。柜台后的小伙计生着张马脸，听我报完药名突然压低嗓子：“先生可是给西头的魏先生抓的？“我心头一跳，他却又自顾自摇头：“瞧我糊涂的，魏先生过身都三年了。“这时里间转出个痨病书生，青白脸色裹在灰布衫里，咳嗽时肩膀耸得老高，活脱脱是年轻二十岁的魏连殳。
我鬼使神差跟了那书生三条街，直到他闪进一座破败的药王庙。推开发霉的木门，却见个乞丐正在烧纸钱，火堆旁摆着个粗瓷碗，里头黑糊糊的不知是药渣还是香灰。乞丐抬头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老爷也来祭药王爷？“
暴雨夜整理残稿，屋顶漏雨正滴在书箱上。手忙脚乱抢救时，一册《庄子集解》的封皮突然脱落，露出里面泛黄的纸片——竟是魏连殳的日记残页：“与**辩论终日，彼永远正确得令人作呕。所谓冷眼旁观，不过是懦夫的盾牌...“后面的字被雨水泡涨，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蚯蚓。
中元节那日，鬼市比平日热闹十倍。卖冥器的摊子上摆着纸扎的汽车、留声机，竟还有烫金的洋装书。我正瞧着一套《百科全书》的纸模子，忽见前方有个戴旧毡帽的背影，连脖颈前倾的角度都与魏连殳分毫不差。追上去拍肩，那人转身却是张麻脸，怀里抱着的纸西装“哗啦“散了一地。
“先生认错人了。“麻脸弯腰去捡，纸做的领带夹里突然飘出张名刺，上面印着魏连殳的名号。我蹲下身想细看，麻脸却一把抢过扔进火盆，火舌“腾“地窜起三尺高，把那些洋文书名都吞进肚里。四周响起喝彩声，原来人们把这当成了祭孤魂的表演。
深秋整理书箱，墨盒突然从架上跌落。夹层里又抖出半张照片，是当年我们在S城师范的合影。奇怪的是魏连殳那部分被烧掉了，只剩我年轻的侧影，和一只搭在我肩上的、焦黑的手。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民国六年冬。那正是新文化运动最热闹的年头，我们彻夜争论“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夜晚。
昨夜梦见魏连殳来借书。他穿着下葬时的黑棉袍，指甲缝里却沾着新鲜泥土。“地下太潮，“他抱怨道，“连《新青年》都长了绿霉。“我正要问他坟头的具体位置，他却从袖中抖出无数死青蝇，说这是“地下的思想界最新成果“。
醒来时发现手里攥着那张残缺的药方。窗外巡警正在驱赶早市的摊贩，呵斥声与鸡鸣混作一团。我突然明白，我思念的从来不是魏连殳，而是那个还会愤怒的自己。如今我连愤怒都懒得愤怒了，这大概就是他诗中未写完的“人情练达即文章“罢。
墨盒静静躺在案头，盒盖上的“肉“字被磨得发亮，倒像是某种贪婪的证明。
照方配的药茶呈暗红色，闻着有铁锈味。饮下三日后，晨起对镜忽见下巴钻出几根花白胡须——那倔强上翘的弧度，分明是魏连殳的。我伸手去拔，胡子却缩回肉里，镜面泛起涟漪，映出书架后一双浮肿的眼睛。
“药不能乱吃啊。“同仁堂的马脸伙计后来告诉我，那方子里的朱砂足够毒死一头牛。说这话时他正用黄铜药碾磨珍珠粉，碾槽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嚼碎谁的骨头。
痨病书生是霜降那日找上门的。他站在门槛外咳嗽，青白的面皮随着每次痉挛泛起潮红，活像褪色的对联纸。“家父姓魏。“他递来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漆印是枚倒置的私章，辨不出字样。信纸用的竟是冥纸，魏连殳的钢笔字在其上洇成蛛网状：
“足下见字时，吾儿当已咯血数升。此子系丙辰年与蓼洲乡周氏所生，彼时吾正高谈妇女解放...“
记忆突然裂开一道缝。那年女师大的春季演讲会，穿月白衫子的女学生提问时，魏连殳确实反常地结巴了。后来我们在茶馆争论“新式婚姻“，他袖口沾着紫茉莉的香粉——现在想来，正是蓼洲乡特产的香草。
书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溢出的血沫子星星点点溅在门联上。我慌忙去扶，他却像块浸透的破布般滑倒在地。临终前他从怀中掏出本《天演论》，扉页上有魏连殳题赠周氏的歪诗：“敢将螓首换平头“。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女子小照，背面写着“周蘅君民国五年摄“——正是当年提问的女学生。
暴雨如注。我把书生葬在西郊乱坟岗，顺手埋进那册《嵇康集》。铁锹撞到硬物，挖出来竟是魏连殳的墓碑，背面爬满蚜虫。新坟旧碑倒也相称，只是碑文被虫蛀得只剩“殳“字的一捺，像把斜插进土里的刀。
当夜在灯下细读日记残页，才注意到那个被雨水泡糊的日期：民国六年十二月廿四。那正是周蘅君退学离京的日子。魏连殳那页日记的残角上，还粘着半片紫茉莉花瓣，干枯得几乎透明。
今晨发现书箱底板被虫蛀穿，手稿碎屑里蠕动着米白色的蠹虫。它们交配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与当年我们在图书馆翻书的声音别无二致。墨盒滚落在地，夹层里飘出张当票——原来魏连殳临终前当掉的不是墨盒，而是一枚银质长命锁，当金正好是同仁堂一剂安宫牛黄丸的价钱。
药茶还剩最后半碗，在碗底凝成血痂般的沉淀。我忽然想起魏连殳下葬那天，他侄子往棺材上撒了把生石灰。如今这石灰想必已吸饱了尸水，正在地下长出蘑菇来罢。
四更天时停了雨。我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棂，冷风挟着碎雨灌进来，却带进一缕幽香——窗台石缝里竟斜出一枝腊梅，黄花只有纽扣大小，在残雨中亮得扎眼。这顽石何时裂的缝？那花籽又是哪阵风送来的？倒是应了魏连殳在某页批注里写的：“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当时还笑他剽窃鲁迅，如今这老梅倒替他作了证。
少年是踏着晨光来的。裹着件半旧的洋绒大衣，襟上别着枚珐琅校徽，倒比他父亲体面许多。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揭开，里头躺着那把银质长命锁。“当铺老板死了儿子，“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说这锁晦气，三块钱就赎给了我。“
锁芯是空的，只塞着张泛黄的明信片。正面是日内瓦湖的雨景，背面钢笔字娟秀有力：“见字如晤。达尔文雌雄同株的发现，证明生命总有出路。“署名“周蘅君民国十一年冬“。少年告诉我，他母亲在瑞士办了所女子学堂，专收被退婚的女学生。
整理遗稿的手突然有了力气。当我用裁纸刀挑开《天演论》的硬壳封皮，碎屑间飘出几页薄如蝉翼的油纸——竟是《达尔文传》译稿的序言，魏连殳遒劲的笔迹旁，周蘅君用朱笔细细批注着拉丁学名。最末一页夹着张剪报：某位女学生在巴黎高等师范的入学报道，照片里短发女子目光如电，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低眉顺眼的提问者。
“玉壶春“的炭盆烧得正旺。少年说起他母亲在阿尔卑斯山种中国草药时，跑堂阿三突然端来两碗莼菜羹。“魏先生存在柜上的，“他搓着手解释，“说等哪天有喜事再取。“青瓷碗里莼菜仍碧绿，只是银鱼丝化作了云影。少年舀起一勺对着光看：“像不像显微镜下的草履虫？“
归途经过同仁堂，马脸伙计正在檐下晒陈皮。见我盯着朱砂柜发愣，他忽然压低声音：“那方子缺了味药引——得用活人的眼泪研墨。“说罢自己先笑起来，原来他新得了儿子，药柜上摆着红鸡蛋。
墨盒洗净后，我按少年教的方法种上水仙球茎。西洋品种，据说能开出金盏似的花。浇透水摆在窗台，恰与那株腊梅构成一幅天然对联。盒底“宁可食无肉“的刻痕浸了水，竟显出些青苔的绿意来。
雨又下了。但这次是暖雨，落到掌心就化了，像许多年前那个春天，女师大教室外纷扬的柳絮。
清明后的雨下了整旬。墨盒里的水仙到底没开花，倒是那株蜡梅结了籽，被雨水打落在窗台上，像些褐色的标点符号。
青年又来了，带着本蓝皮册子。“母亲新编的《欧陆草本图志》，“他指着扉页的钢笔素描，“这是阿尔卑斯的雨绒花，在崖缝里也能活。“我翻开被海关查验撕破的包装纸，发现内页用紫茉莉干花当书签，正夹在“蒲公英“那章——这野草在异邦被称作“狮子的牙齿“。
我们同去西郊上坟。乱葬岗的斜坡上，野蒲公英已结成绒球。青年突然奔跑起来，白绒球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炸开，像无数微型降落伞。“种子！“他喘着气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些带芒刺的细籽，“能飘过整个地中海。“
魏连殳的墓碑终于立起来了，是青年用学校木工课的边角料做的。没有题款，只拿烧红的铁条烙了道波浪线。“像心电图，“他解释，“证明活过。“我们在碑前倒了半碗朱砂药酒，余下的泼向那丛新生的蒲公英。酒液渗入泥土的滋滋声里，突然想起他某页残稿上的话：“所谓纪念，不过是活人给自己演的文明戏。“
归途经过同仁堂，马脸伙计追出来塞给我个纸包。“您那方子缺的龙眼肉，“他眨眨眼，“其实用蒲公英根也能代。“纸包展开，里头是晒干的根须，断面渗出乳白色汁液，尝着竟有回甘。
墨盒在谷雨那日突然长出花苞。我把它移到书桌前，正对着未写完的手稿。青年说这品种叫“Paperwhite“，开花时满室皆香。昨夜确乎闻到冷香，晨起却见盒中只剩一汪清水，花茎齐根断了，断口处留着细小的齿痕——怕是那窝书蠹最后的盛宴。
案头残稿被风吹开，露出我新补的标题：《如何栽培蒲公英》。写废的稿纸上，蜡梅籽排成个省略号。
邮差在立夏前送来最后一件包裹。拆开层层油纸，是册精装的植物标本集。压平的雨绒花旁，周蘅君用钢笔写着：“所有种子都值得一次远行。“
窗外，今年的第一朵蒲公英正乘着南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