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牵不到他的手
我醉了。醉了。
整个的世界在旋转,身体一会儿轻飘飘地飞在天空,一会儿又突然跌落在地。这是在哪里?心疲倦得要命,他们在说些什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清。脑袋在叫,一直在尖尖地叫个不停。我不知道这时浑身流的是血,不定期是冷水,怎么冷得直哆嗦?心都在打战,像那次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冻成了冰棍。上三娃一把把我拽上来,什么都没说,脱下我身上的衣服,使劲地搓着我发紫的皮肤。那时候,我不清醒。要不说什么我也不让他那已不算小的手在身上揉搓。那是我九岁那年的冬天,爸妈看我那样子,吓得没发脾气。从那个时候,我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世上不光有女的,还得有男的,并且男的比女的有力气。
霓虹灯的光环使整个屋子扑朔迷离。昏暗中屋子在变幻,一忽像一座华丽的宫殿,一忽像一座洁白的水晶宫,室内的所有摆设都要张开翅膀,随着那狂热的乐曲起舞、跳跃着。整个世界都在跳跃着旋转着。喧嚣,狂暴的喧嚣。“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是哪一位歌星在声嘶力竭地唱着,欲从音箱里蹦出来一样。这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刺耳、讨厌。灯光晃在我的脸上,一定比鬼还难看。碰撞中的翩翩舞伴怎么一下子犹如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张牙舞爪。放荡不羁的大笑震得棚顶发颤,是那样狰狞可怕。
不眠的狂欢之夜,再度品尝生活赠的这颗果子——一颗没有熟透的橄榄果。我注定要在他的魅力下屈服,他击碎了我封闭已久的、坚固的感情防线。可他又使我惆怅,使我的心七零八碎。我是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的,每靠近一步,都丈量着那一段的惬意。
怎么,他要走了,走了吗?我的心凉丝丝地好惨。连一眼都不看我就想走,我不能放他走。真像被谁侮辱一般,我忍受吗?比用鞭子抽在身上还痛。这颗支离破碎的心再经不起捉弄、撕扯。
他的目光却是那么坚定,那张有棱有角的脸没有一丝恋意。有人常常把男人比做一座山,真可怕。
你别走,别走。我舍不下你,我需要你。一定要走吗?不走不行吗?越这样我就越想靠拢你,拥有你,带上我不行?怎么,看我不配?我恨你。
明知道我再不写诗,却在那最灼痛处撒一把盐。早忘了我的诗,诗一般年华的往事。挖苦吧,连自我都抛弃了,还惧怕什么?什么逊色,我只要自由、消遣。他笑了,求你别笑了。我的心是一块熔岩,一块石。
他终于走了,极自然地,高傲走出了这灯红酒绿的空间。我忍不住要看他,但我忍住了。我像一颗被人践踏遗弃的,飘悠悠的种子,那不是蒲公英,是苦艾。
干渴,血液都要干涸了,怎么孤零零地没有一个,这是大沙漠吗?水,我想喝水。
迷迷糊糊接过了一杯水,不喘一口气地喝下去,好辣呀!麻酥酥地,阿四正举着瓶为我斟酒。
躲开,你的眼睛喷出的光凶狠而又贪婪。盯着人像盯着碗里的一块肉。干吗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不就是有那么厚厚一摞摞的钱吗?那些铜臭味贬值了,我烦。被酒精扭曲的面孔,跟一头发情的怪兽,我想跑到外面呕吐。
腻腻的无聊的话,阿四总会说得箩筐装不下,那张满是粉刺的破脸又在向这里贴近。扑到脸上那股辣滋滋的大蒜味让人一辈子忘不掉。知道吗?不吃大蒜会感冒。
街上的人都爱谈痛苦,最时髦的话题,知道痛苦和成熟不能划等号。故弄玄虚,什么痛苦?谈痛苦的人是傻瓜。我被他们团团拥在中间,这块小天地尽情地疯,尽情地发泄,还会有苦痛吗?如醉如痴地旋进去,众星捧月地推进去。开始狂笑、宣泄、满足、快慰。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泯灭。舞着的是自己,旋转着的仍然是自己。
给他倒酒,他一滴没有动。不相信邀不走他去跳舞,到了这地步,情愿去死。我揽住他的腰,缓缓地迈开舞步,说着:“请跟我来,请跟我来……”想扳过他的身体,贴近他,真正的男人确是一座巍峨的山,烤焦了多少人的目光注视他,我知道了男人的力量。他不正眼看我的目光,没有一刻相撞的机会。总会把我的心搞得空旷。像一棵高高的葡萄架上熟透的紫葡萄,拿不到它。只好仰着脖子,待在那里等着坠落。他的两道目光那么深沉,那是鄙视的、轻蔑的、嘲讽的、讥笑的、厌恶的……够了。你没理由那样苛刻。我撒开手,放飞了他。
为什么酸溜溜的,不像我。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去写两句歪诗。
你太无知了,狂妄的阿四。你让我可怜,不许你那样看他。你不配那样看他。就是八个阿四你也不配,懂吗?虽然你有“雅马哈”“铃木”。但他有的东西你一辈子不会有。他那高仓健一样的体魄会使女性们感到安逸,高仓健一样的沉思会填充你生命历程中的空白。
为什么那样看我?难道我的心里就不曾有过一个美丽的童话?
是谁换了另一支舞曲,节奏更强烈、震耳欲聋、隐隐还夹杂着阴森和恐怖。看着他们发疯地,筋疲力尽地摇着摆着,别过脸去。天怎么又下雨了?平台上蹲着一只鸽子,扑闪着淋湿了的翅膀,却没有要飞走的意思。它怎么不回家,没有家了?它的窝巢一定被哪个淘气的孩子拆掉了。真可恶呀!那孩子。这么大的雨点,马路上那一男一女却不撑起伞,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伞只能遮雨,而两股传递的热流却能耐寒,阻挡一切。我很可能是斜睨了他们两人一眼,是嫉妒?是羡慕?什么都不是。难说出它的滋味。我很想抱起那只孤独的鸽子,暖暖它的小躯体。让它告诉我它的家,和它一块去找,总得有个家吧,有个归宿嘛。
还用说吗?我再不想跳,没有一点气力。谁又来拉我,捏得我腕子发酸。又嬉皮笑脸了。好像很遥远很遥远传来一种声音:“我看不起你们。”只有我才听得真切,是我的心音。
我瘫软在沙发里像一场厮杀搏斗刚刚结束。深深地陷进去。闭上眼睛,让我清静一会儿吧!饶恕我。耀眼的霓虹灯丝毫没放开我,那灯光照在脸上像一张魔面。赤橙黄绿青蓝紫,苦辣酸甜涩。我喜欢黑暗,漆黑的。让我一个人去游度吧,还相信什么?没有沮丧、痛苦、哀愁,没有默默的倾诉。深深不断的小溪水还在流,洗刷着一颗颗圆圆发亮的石子,去汇入大海。那一排排白桦林记载着流逝岁月里飞旋的歌,还有那一望无垠的草甸子,野鸭子正在“呱呱呱”地飞。我跟随它的尾巴发疯地、欢悦地追逐过,可我没追上。那被掩埋在沙滩上的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那是童年遗失的梦……
闭着眼睛,轻松了许多,于是我想永远闭上眼睛会更轻松。跌落的心得到解脱,这个角落和这间狂欢的屋内多不谐调。这里是属于寂寞孤独的。坐在那里没人再理睬,再去拉我,他们把我遗忘了。再顾不得有我,整个世界都被他们忘却了,一切好像不复存在。我再不希望他们发现我。我一把抓起了桌上那一瓶“白兰地”,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好热呀,我的心。
沉睡不醒多么可怕、危险,醒来吧。归来吧,灵魂!
(原载于1986年《鸭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