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殡仪馆的红黏土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生锈的刀,在鼻腔里来回拉锯。林秋捏着棉签的手指悬在半空,棉签头的棉花纤维正沾着米白色的粉底,在停尸房冷白的灯光下泛着珍珠光泽。不锈钢推车上的尸体刚被送来,车祸导致的面部挫伤已经缝合,但指甲缝里嵌着的东西让他握棉签的手骤然收紧。
“又遇到红黏土了。”他低声对自己说,棉签尖轻轻挑开死者左手无名指的指甲。暗红色的黏土混着细碎的石子儿,像凝固的血块粘在甲床边缘,正是西南山区特有的红胶土。三年前弟弟的尸体被发现时,十根指甲缝里全是这种土,法医报告里写着“符合金蟾坟周边土壤成分”。
停尸房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林秋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小瓶,用镊子夹出指甲缝里的黏土。瓶底已经躺着三小团同样的土,分别来自近三个月内三具死因不明的尸体。弟弟林小满的骨灰罐就摆在值班室的床头柜上,罐身刻着他歪歪扭扭的“秋”字,那是十五岁的小满用铁钉刻的,说等赚了钱要给哥哥开个照相馆。
棉签划过死者嘴角时,林秋注意到他右肩的制服衣角翻卷着,藏在布料内侧的绣线露了出来——一只极小的蟾蜍,前爪捧着颗珠子。他的呼吸猛地一滞,这个图案和县城祠堂里那幅《金蟾吐珠图》一模一样,而那幅画上周刚被人用红漆泼烂,报案人说看见个瘸腿男人在墙根抽烟。
“叩叩——”
金属门被敲了三下,短促而克制。林秋扯下手套,指尖的粉底在门把手上留下淡淡的印子。门外站着值夜班的张师傅,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手里攥着登记表:“后山新送来具尸体,说是掉山涧里了,你去看看?”
停尸房的不锈钢推车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第二具尸体盖着蓝布,脚踝处还沾着湿漉漉的苔藓。林秋掀开布角的瞬间,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死者左手小指齐根而断,断口处的皮肤呈焦黑色,和弟弟尸体上的灼痕一模一样。
“张师傅,通知刑警队。”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手指抚过死者手腕,那里有一圈褪色的刺青,模糊的线条正是金蟾的轮廓。三年前小满的尸检报告里没提过刺青,但林秋记得在弟弟床头的笔记本里,画满了各种金蟾的形态,其中一张图的角落写着“爹的账本在蟾眼里”。
值班室的挂钟敲了十二下,林秋坐在折叠椅上,面前摆着两个玻璃小瓶。新送来的死者指甲缝里同样有红黏土,不同的是,这团土里混着细小的陶片,釉色发青,和小满骨灰罐里的碎片如出一辙。他摸向口袋里的骨梳,断齿处的毛刺刮着掌心,那是小满从不离身的东西,直到尸体被发现时,梳子还卡在他右手的指缝里。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像在重复某个古老的音节。林秋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椅子腿。停尸房的灯突然闪了一下,暖黄的光晕里,他看见第一具尸体的衣角又翻了起来,那只绣在暗处的蟾蜍仿佛动了动,前爪的珠子对准了他胸前的骨梳。
“叮——”
玻璃小瓶从掌心滑落,在地面滚出清脆的响声。林秋蹲下身,突然注意到死者制服内侧的口袋鼓着。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掉出半张照片,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照片上是三个男人,中间的那个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手里举着把木梳,梳背刻着半只蟾蜍——正是林秋此刻握在手里的断齿骨梳。
“小满?”他的喉咙像是被人塞了团棉花。照片里的男孩穿着蓝色条纹衫,领口处绣着“林”字,和小满小时候的衣服一模一样。中间的男人戴着草帽,侧脸对着镜头,但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和第二具尸体相同的金蟾刺青。
停尸房的金属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带着急促的节奏。林秋把照片塞进白大褂口袋,开门时却看见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有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瘸腿拖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他追过去时,只看见地上躺着半截烟头,铜制的烟嘴刻着凸起的蟾蜍纹,和老烟枪常叼着的那根旱烟袋一模一样。
回到值班室,林秋翻出弟弟的日记本。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三年前的秋分,画着歪歪扭扭的溶洞地图,洞口标着“金蟾坟”三个字,旁边用红笔圈着“哥,等我”。日记本的夹层里掉出张纸条,是小满的字迹:“红黏土是金蟾的眼泪,摸到的人会被带走。”
他摸向床头柜上的骨灰罐,指尖触到罐口的毛刺,那是小满刻字时留下的。罐身的温度比室温低了几度,像极了停尸房里那些尸体的皮肤。窗外的猫头鹰又叫了起来,这次带着某种急迫,仿佛在催促他翻开某个被遗忘的真相。
当第二滴雨水砸在窗玻璃上时,林秋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个雨夜。老人抓着他的手,指甲缝里全是红黏土,却怎么也洗不干净。“秋儿,”父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别让小满碰那东西,金蟾的眼睛……”话没说完,心电图就变成了直线,而床头柜上,摆着半块沾着红黏土的木雕,雕的正是金蟾吐珠。
停尸房的方向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林秋冲过去时,看见第一具尸体的推车门大敞着,装红黏土的玻璃小瓶碎在地上,泥土里躺着颗米粒大小的珠子,泛着淡淡的荧光。他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珠子突然发出“滋”的一声,在地面烧出个焦黑的小点,形状正是金蟾的轮廓。
“林师傅?”张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刚才有人打电话,说祠堂的《金蟾吐珠图》又被人泼了红漆,这次……”老人的声音突然卡住,视线落在地上的焦痕,“这、这和三十年前那些盗墓贼的死状……”
林秋猛地转身,抓住张师傅的手腕:“三十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老人的喉结滚动着,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当年那些人死的时候,身边都有这种焦痕,还有红黏土……你弟弟的死,难道……”
雨声突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屋顶。林秋松开手,捡起那颗荧光珠子。珠子在掌心跳动了两下,荧光逐渐熄灭,露出表面刻着的三个小字:“王老四”。这个名字在父亲的葬礼上听过,是三十年前盗墓队的成员,据说全员暴毙在金蟾坟洞口,除了一个瘸腿的幸存者——老烟枪。
他摸向口袋里的半张照片,中间戴草帽的男人手腕上的刺青,和第二具尸体的完全一致。如果照片里的男人就是王老四,那旁边的男孩……林秋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照片里的男孩分明是小满,可三十年前小满还没出生,难道……
停尸房的灯再次闪烁,这次彻底熄灭了。黑暗中,林秋听见玻璃小瓶滚动的声音,还有某种黏腻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地上爬动。他摸向腰间的手电,强光扫过停尸房时,看见第二具尸体的手指动了动,指甲缝里的红黏土正缓缓渗出,在地面画出个歪扭的“秋”字。
“叮——”
值班室的电话响了。林秋冲过去接起,听筒里传来电流声,接着是个沙哑的男声:“明晚子时,槐树坡老槐树下,带三炷香。”没等他说话,电话就挂断了,留下“嘟嘟”的忙音。他认出那是老烟枪的声音,带着西南山区特有的口音,和三十年前祠堂壁画被泼漆时,目击者描述的一样。
窗外的暴雨冲刷着世界,林秋站在值班室中央,手里攥着骨梳和照片。弟弟的骨灰罐在墙角投下阴影,罐口的毛刺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小满正用那双沾满红黏土的手,一遍又一遍刻着哥哥的名字。
停尸房传来金属碰撞的巨响,像是推车翻倒在地。林秋冲过去时,看见两具尸体的位置调换了,第一具尸体的衣角完全翻开,那只绣着的蟾蜍正对着第二具尸体手腕的刺青,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而地上的红黏土,不知何时聚成了一个小土堆,形状恰似金蟾昂首吐珠。
他忽然想起小满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哥,其实金蟾不是吃人的怪物,它只是在等该回家的人。”此刻,骨梳的断齿处传来微微的刺痛,像是在呼应某个遥远的召唤。窗外的猫头鹰不再叫了,只有暴雨声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冲进泥土深处,又或者,是要将它们重新翻涌而出。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停尸房的小窗时,林秋发现地上的红黏土和荧光珠子都不见了。值班室的桌上,多了半张泛黄的纸,边缘印着和骨梳相同的蟾蜍纹。他展开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墓道的路线,终点处标着“金蟾眼”,旁边写着:“带小满的骨灰,他该回家了。”
落款是三个模糊的指纹,其中两个指腹处有明显的灼痕——和弟弟尸体上的一模一样。林秋的手指抚过纸张,闻到淡淡的烟油味,那是老烟枪旱烟袋上特有的味道。他望向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停了,槐树坡的方向腾起青白的雾气,像极了传说中金蟾吐息时的模样。
骨梳的断齿在掌心留下红印,林秋忽然明白,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小满并不是独自踏上山路。他小心翼翼地把半张墓道图夹进弟弟的日记本,指尖划过“哥,等我”的字迹,终于下定了决心。
停尸房的不锈钢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两名刑警。林秋整理好白大褂,把玻璃小瓶和照片收进抽屉。当他转身时,看见晨光正照在那具绣着蟾蜍纹的尸体上,衣角的金蟾仿佛活了过来,前爪的珠子折射出细碎的光,在地面拼出两个字:“子时”。
那是老烟枪约见的时间,也是小满当年失踪的时刻。林秋摸了摸口袋里的骨梳,断齿处的毛刺已经被掌心的汗水磨得光滑,却依然带着弟弟的温度。他知道,有些答案,必须去槐树坡的老槐树下寻找,而有些真相,可能藏在金蟾坟的溶洞深处,等着他带着小满的骨灰,去完成一场迟到三年的告别。
消毒水的气味依然刺鼻,但林秋突然觉得,这气味里多了一丝泥土的腥甜,像是暴雨过后,红黏土被阳光晒透时的味道。他望向窗外,槐树坡的雾气正在消散,露出半截老槐树的枝干,像极了金蟾昂首的模样。而在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那张墓道图的边角,正微微发烫,仿佛在催促他踏上那条布满红黏土的山路,去揭开三十年前的血案,还有弟弟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