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九十年人间失意
宁国。
沧州。
三江县。
铜铃声阵阵,马车停在这座要在地图上找很久的小县城里。
素裙女子透过车窗打量着眼前布满灰尘和泥点的镇狮。
露水挂在马头墙小青瓦檐上,匾额上曾经镀金的字迹已经在岁月中风化,斑驳褪色,街上满是院墙内溜出来的草药苦味。
来往的行人裹紧衣襟步履匆匆,路过正门时总有人留下一两声叹惋。
清冷,败落,孤寂且苦涩。
女人曾听人讲过这间武馆主人曾经的辉煌,很难跟如今的样子联系起来。
不成仙,终究是英雄难抵岁月。
她叹了口气,开口道:“是这儿了,獒叔,下车吧。”
三江县临水,春寒料峭里江风猎猎。
女人曲线玲珑仅着一件单薄素裙,却在冷风中怡然独立,她身后跟着一个戴帷帽的男人,身形同样笔直坚挺,只是风吹扬起皂纱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张狗脸。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了眼前破败的武馆。
不同于门脸,门内却历久弥新。
影壁和壁刻浮雕都擦拭得很干净,年轻的武馆主人在壁画中依旧意气风发。
干净利落的武学招式就这么镌刻在青石地砖上,任君观赏,从直拳踏至劈掌,右脚踩着刺剑左脚已经踏中撩刀,前方还有斧钺钩叉等诸多兵器静候指教。
行至中堂,顶上挂着‘狮子坟’三个字,匾额色泽淡得像烟,字却鲜红夺目,像是近日才新换上去的。
“两位,此地不再迎客了。”
嗓音低沉雄浑,不像是一个老迈者能够发出。
只见太师椅上,酣睡的男人挥退为他针灸的小厮,缓缓睁开眼,
他身形魁梧,白发白髯像狮子鬃毛般狂放,白眉斜飞入鬓,左半边被一道刀疤截断,平添凶戾,那双眼睛浸染风沙和血火,丝毫不减旧日锐利威风。
“请问可是李龙湖前辈?”
女人并不畏惧,微笑着发问。
“修行者。”
李龙湖平静地瞥了一眼女人身后缄默的男人。
“还有一只狗妖。”
“我不曾记得有这样两位故人。”
眼前这个穿素裙的女人五官很漂亮,笑起来恬静亲和,举止也分寸得当,但不管怎样笑颜,眼底深处却总有着化不开的淡漠。
这种淡漠李龙湖很熟悉,那是长生种与短生种天然的隔阂。
“前辈当然不记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女人微微一礼,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手信递上。
“我唤作青禾,是替我家小姐来送信的,我家小姐名叫余红袖。”
“红袖?”
先前交谈,李龙湖人坐在这里,眼睛和心思却像是沉浸在别处,听到‘余红袖’这个名字才有一丝鲜活起来。
他接过信件拆开,上面字迹娟秀不改当年。
‘一别七十二载,盼君再相逢,对饮浊酒,聊解昔年愁’
寥寥一句话,却勾起他尘封的记忆。
自幼年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七十余载,他却依然清晰记得,十八岁那年,听闻世上有仙人时的心潮澎湃。
年少轻狂,织罗同乡十三人,跋涉千里寻仙。
六中七返。
他便是那没有灵根的七人之一。
梦碎仙宗,黯然返乡,回忆起当时情境,依旧怨怼难平!
不公!
不甘!不愿!不服!
于是他开始习武,发誓要以一双拳搭桥,用手中刀做灵根,打破那狗屁的天命!
二十岁习武,二十八岁登堂入室,三十岁名扬一方。
三十七岁,跻身一流,意气风发。
三十八岁,败尽沧州武林,锋芒毕露。
三十九岁,于三江中斩恶蛟,悬蛟首于当阳桥,名动天下。
四十岁携斩蛟之势出沧州,斗败十八路高手,破入宗师,八方来贺。
‘三江汇龙湖,生当舞狂狮’
李龙湖之名,风头盛极无两。
然后……
“然后再无寸进。”李龙湖在心中喃喃。
五十岁,无所寸进。
六十岁,无所寸进。
七十岁,无所寸进。
八十岁,无所寸进。
九十岁,不进反退。
路断了。
心中不由长叹一声。
“原来已经是七十二年前了。”
什么武学天骄,什么一代宗师,什么三江斩蛟……
俱往矣。
李龙湖回神,持信指节握得很用力:“何意?”
“小姐的意思,是请您收拾东西移驾,随我俩同回宗门。”
女人落落大方地直视他,语气并非商量,而是笃定,似乎觉得能以凡人之身入住仙宗,没有人可以拒绝这份殊荣。
“何解?”李龙湖挑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若是无事发生,没道理现在突然想起接自己上山去。
女人皱眉,耐着性子张口:“小姐多年来一直关注与你相关的消息,前些日子,你的大徒弟动身,朝三江县而来,来者不善。”
“为了臆想中的‘留一手’罢了。”
“你的二徒弟同样不甘落后。”
“同一个师父教的破不了招,大概是怕他师兄学会后送他下来跟我团聚。”
“你的三徒弟也在路上。”
“想来又赌输了,盯上了我这点棺材本。”
“……”
女人无语凝噎,七个弟子,教出三个欺师灭祖的货色,对方却浑不在意,甚至理所当然,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斟酌语句,决定给对方透露重磅消息。
“当年与小姐还有你一同寻仙的人中,也有人向自家宗门递了下山帖,向着这里而来。”
“他们还说,‘走时三江未曾听闻有过龙湖桥,归来依旧只识当阳桥’。”
当年寻仙十三人,从故乡出走的时候确实淳朴无嫌隙,但人各有性格,随着时间、见识的增长,性子也会逐渐发生改变,
加上李龙湖有一层外乡人的身份,在漫长的旅途中,难免生出摩擦和碰撞,甚至不少腌臜事情。
如今这些人,摆明车马冲着他而来,提前透露出风声,想要看他闻风丧胆的模样取乐。
“十年前他们可敢这般和我说话?”
女人闻言愣住,李龙湖竟然依旧淡然从容。
废话,十年前你依旧鼎盛,面对状态巅峰的宗师武夫,即便筑基修士贴身肉搏也有风险,那几人当然不愿冒险。
可世上从没有再少年,现在的李龙湖,早已不复巅峰。
这就是凡人的悲哀,理解不了修士所求的长生。
在修士漫长的生命刻度中,连仇怨也显得从容。
对方有些不识好歹了。
女人的语气冷了下来:“权衡利弊,这是最好的出路。”
李龙湖闻言不禁失笑,
“说的在理,但你来晚了。”
“晚了?什么意思?”
老人指着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银针:“青禾姑娘,可曾听闻过一种骨变败血的病症?”
“骨变败血?“
女人愣了一下,接着心头涌上一股阴霾,她试探着开口问道:“骨疽?”
李龙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没错,一个月之前我被郎中诊断患上了这种病,没多久好活了。”
“所以,恐怕要让红袖失望了。”
青禾眸子一低,这种病若是发生在修士身上,还有可能通过重塑根基来治愈,可惜对方只是一介凡人,几乎必死无疑。
女人垂眸了良久,斟酌字句,才坚持说道:“能多活一日是一日,还请前辈不要让我难做。”
“难做?那就别做了。”
李龙湖闻言大笑。
“麻烦替我回去告诉红袖,她想要接我养老,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但要让我躲在女人的裙子后面,一天一天衰老,最后老死在病榻上、死在她的眼前,像条可怜虫,恕我李龙湖做不到。”
李龙湖的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惹得一旁的狗脸男人皱紧了眉头。
岂料下一刻,更加惊人的话从对方口中说出。
“而且,那些人赶来,本就是我派人给他们递的消息。”
“嗯?”
女人显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李龙湖的话,倒是狗脸男人眯起了眼睛。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问道:“为何要找死?”
“谈不上找死,解惑而已,我这辈子有两大困惑未解,一个是没有灵根如何修仙。”
狗妖追问:“另一个呢?”
“另一个,我想知道,这辈子谁有资格摘下李龙湖这颗大好头颅。”
李龙湖眼中有戾气一闪而逝。
武师,吞血啖恶,胸中养一口凶气,决不能病死在床上。
可惜,故人都是耗子胆,非得看着他走不动路才肯露头,他敞开门这么长时间,除了今日再没有人敢踏进这间武馆。
他只好主动递上请柬。
办丧事嘛,吹吹打打,总得热热闹闹才有面子,若是吃席都坐不满桌子,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青禾还想说什么,狗妖打断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还未化形时,主人私下曾对我言语,你知道她是怎样评价你的吗?”
狗妖学着某人的口吻开口。
“男儿壮志,当许人间第一流,我这辈子见过许多男人,但只有他,到老都不曾改少时凌云志向,心比九天还高。”
“不愧是主人钟意的男人,无论你结局如何落幕,我都敬重你这一口气长存,保重。”
说完,他拉着素裙女人转身离去,走得干净利落。
李龙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把茶水饮干,才放下茶碗,缅怀一笑:“还是当年那个丫头。”
“可惜,这辈子没有缘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哈哈哈,咳咳咳——”
他撩起袖子抹了抹口鼻,也不在意上面沾染的一片殷红,随手卷起,整个人蜷缩进太师椅再次闭目休憩。
嗒,嗒,嗒。
独特的脚步声传来,李龙湖听出声音的主人,正是先前离去的狗脸男人。
“还有什么事吗?”
“差点忘了,这个,我家主人说你从小就在找半面碎镜子,她留意了许多年才淘到,给,告辞。”
飒。
李龙湖一把接住。
抬眸一扫,顿时瞪大了眼,头皮发麻。
李龙湖噌的坐起身来,从怀中取出半枚除了颜色外几乎一模一样的镜子,将两半对齐,稳如磐石的手,此时竟有些颤抖。
咔!
一声脆响,半黑与半白,严丝合缝。
李龙湖须发皆张,一双虎目兴奋得发红。
不待他进一步动作,那复归圆满的小镜映照出他的面目,突然脱手撞向他的面门。
有流光闪过。
他下意识闭目。
再睁眼,武馆,厅堂,太师椅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阴霾、逼仄、森冷的囚室。
钢筋混凝土浇灌的墙壁,一个碗口大的方块窗,他靠墙坐在冰凉的破碎地砖上,月光透过方块窗照在他的胸口,光束中尘糜浮动。
窗外,则是无数都市建筑的残骸剪影。
倒塌的摩天大厦爬满藤蔓,汽车骨架深嵌在居民楼之内,喷绘着‘大步迈向新世纪’字眼的断壁残垣,停留在了旧日的某一天。
黑云涌动间,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水雾迅速弥漫,废墟间狂风卷起垃圾,将腐臭、发酵、血腥复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送进室内、压进他的鼻腔,稀释掉残存的茶香。
李龙湖愕然。
一眨眼,竟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