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曹操的诗歌创作
曹操诗歌现存二十余首,全部是乐府诗。按诗歌写作的题材内容,大体可以分为三大类,即描写现实社会苦难和曹操生活行实的纪实诗;表现曹操政治理想和人生感慨的述怀言志诗;描写仙境仙人生活的游仙诗。
一 纪实诗
曹操的纪实诗还可再细分为两方面内容:一是真实反映汉末社会动荡和民生苦难的作品,如《薤露行》《蒿里行》;二是真切记录曹操生活行实与感受的作品,如《苦寒行》《却东西门行》。从基本写作精神看,它们都是立足现实,表达了曹操对现实处境的深深关切。
自灵帝末年黄巾起义爆发以来,东汉社会一直处在飘摇动荡之中。先是黄巾起义风起云涌,蔓延全国,接着是董卓之乱,朝野震荡,人心惶惶,随后又是豪强混战,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这一桩桩一件件痛彻心扉之事,曹操都是亲身经历的。面对如此的惨痛现实,曹操以满含感情的诗笔记录了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悲剧。《薤露行》《蒿里行》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薤露行》)[81]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82]
《薤露》《蒿里》本是汉代以来的挽歌。晋崔豹《古今注》说:“《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出田横门人。……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乎蒿里。……《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为挽歌。”[83]曹操则借它们的哀婉之义来哀伤现实。《薤露行》主要描写何进谋诛宦官反为宦官所害,召董卓进京,结果导致天子被杀、宗庙燔丧、被迫西迁长安的历史事实,抒发了诗人悲愤难平的社会感慨。《蒿里行》主要概括描写从灵帝末年至建安二年(197)袁术在淮南称帝前后八九年间的历史情势。诗前四句写关东义士群力讨伐董卓,希望除暴灭乱的雄心;接下来六句,写由于关东义士各怀鬼胎,抢势夺利,结果造成自相残杀、军阀混战的动荡局面;最后六句以饱含感情的笔墨,描写军阀混战的恶果和感叹:将士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怎不让人感慨伤怀!其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概括凝练,意象突出,形象生动,成为历代传诵的名句。这两首诗歌以高度的概括力,形象地演示了汉末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叙事视野阔大,抒情慷慨悲凉,被钟惺称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84]
曹操是汉末军阀混战的亲历者,也是重要的参与者,他一生基本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因此,对曹操而言,战争过程的惨烈,他有切身的体会;战争造成的灾难,他也有明确的认知。但如果我们去读曹操这些“鞍马间为文”,又可以发现,曹操创作的这些纪实诗中,既没有描写战争过程的耀武扬威,也没有描述胜利后的志得意满,相反,基本是以表现战争的酷烈和从军的艰难为主题的,大都充满无限的“闵时悼乱”[85]之心,字里行间流露着浓郁的人文情怀。如他作于建安十一年(206)征高干途中的《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86]
诗歌通过对路途艰辛和居处荒寒的描写,渲染了行军打仗的艰难和路途的“怫郁”之情,透射出浓浓的厌战情绪。这是令人不可思议的。因为,曹操毕竟是一方主帅,难道他不怕将士阅后而动摇军心,影响士气吗?从这个视角出发,我们再去体会曹操诗歌创作时的内心世界,就可以知道,曹操并不完全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好战分子,战争对他而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种思想情感的表达,我们认为是真切的,不能把它视为曹操的矫情和虚伪,恰恰是曹操仁者之心的自然流露。
总之,曹操的纪实诗无论是对现实社会悲惨的描写还是对从军经历的记录,都能够真切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实情状,如实呈现作者的内心世界,表达他对事件处境的真实感受,抒发了他的真情实感。这些诗歌中流动的是曹操悲天悯人的淑世情怀,激荡的是曹操慷慨悲凉的壮士之心,对我们理解曹操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和意义。
二 述怀言志诗
曹操的述怀言志之作,也可以分两方面内容:一是直接表达自己政治理想的诗,如《对酒》《度关山》;二是抒发人生感慨的诗,如《短歌行》《步出夏门行》。
曹操生活在汉末儒学一统局面衰微、诸子百家之学复兴的时代文化氛围下,所以,他的思想也杂糅了各家思想,如同他人格精神一样呈现出相当复杂的特点。徐公持先生在《魏晋文学史》中曾指出,曹操思想表现出鲜明的“杂家本色,儒、法、道、墨、刑名、兵、农诸家主张,应有尽有”,他描绘的“太平盛世的蓝图”,也“颇具理想主义色彩”[87]。这一特点,从他的《对酒》《度关山》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如《对酒》:“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88]全诗几乎是各家政治思想话语的堆砌,也缺乏诗的韵味,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曹操以诗歌形式写作的政治宣言。
真正能够代表曹操述怀诗的水平,体现其鲜明创作个性的则是他的人生感慨之作。如《步出夏门行》作于曹操建安十二年(207)北征三郡乌丸时,由“艳”和四解组成。第一解为《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89]
诗歌描写登临碣石看到的浩渺壮观的沧海景象,整首诗歌境界阔大,气势雄浑,给人一种风起云涌、沧海茫茫的意境。沈德潜《古诗源》评论说:“有吞吐宇宙气象”[90],可以说准确抓住了这首诗歌的神韵。《观沧海》不仅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描绘山水景物的佳作,而且诗歌在描写沧海壮阔的背后,也时时能够让人感悟到曹操的博大胸襟,体味到曹操吞吐日月的霸气。从一定意义上讲,曹操笔下的沧海气象,其实就是曹操自我情怀的形象自况。
第四解《龟虽寿》也是曹操的名作: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91]
诗歌前四句先以神龟、腾蛇作比喻,说明人生命有限、有生必有死的道理,给人一种伤感之情,但接下来四句又以“老骥”作比,说即使如此,人也应该像千里马那样,老当益壮,雄心不减。最后四句表达了他对人生的自信:尽管生命的长短,人无法改变,也无法抗拒,但如果能够合理调养身心,保持平和乐观心态,还是可以延长寿命的。这首诗歌的情调由低沉开始,以高昂作结,既阐释了曹操对生命的唯物看法,又表现了曹操的达观态度,真实地传达了曹操的人生情怀。其中“老骥伏枥”四句,因为形象贴切地表达了诗人老而弥坚的进取精神和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成为脍炙人口、千古传诵的名句。
不过,大家公认最能代表曹操诗歌创作成就的是《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92]
诗歌前四句,以人生苦短起调,引出诗人的无限“忧思”。接着四句,写渴望以酒来排解忧思,但“举杯消愁愁更愁”,饮酒非但不能排解忧思,反而凭空增添了无限惆怅,这实是对忧思的加深抒写,巧妙地营造了一个低沉忧伤的情感氛围。但接下来四句,诗歌却笔锋一转,“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原来,诗人忧思的不仅仅是人生苦短,更重要的是贤才难得。至此,诗歌本意才和盘托出,诗人真心才透露显现。那么,如何得到贤才呢?“呦呦鹿鸣”四句,即写对贤才的渴望,若贤才归我,我一定“鼓瑟吹笙”,热烈欢迎。但贤才又到哪里去寻找啊,所以,“明明如月”八句,又将“忧思”之情向前推进了一步,尽管贤才难得,但也要“越陌度阡”,四处寻访。诗歌至此,将诗人求贤若渴的急切心情已推至极致。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渴望贤才,贤臣是否会选择我呢?所以,“月明”四句又荡开一笔,从对方写来,用“乌鹊”择枝而栖来比喻贤才择主而事。最后四句,则总写自己的胸襟与态度。假若贤才归附于我,我一定如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那样善待贤才,实现天下归心的宏愿。这首诗一唱三叹,反复沉吟,仿佛絮絮叨叨,但核心都围绕求贤得贤描写。求贤之切、得贤之乐、望贤之苦是诗歌的情感主线;沉吟忧思、慷慨悲凉、是诗歌的情感基调。陈祚明说这首诗“跌宕悠扬,极悲凉之致”[93],可谓抓住了其情感意蕴表达的核心特征。
总之,曹操的述怀言志之作,既是他思想观念的集中表达,也是他人生情怀的形象展露,尤其是他的人生感慨之作,达到了诗心诗艺的完美结合,最能体现曹操诗歌的艺术成就。
三 游仙诗
神仙信仰在我国古代具有悠久的历史,祈求长生也是人人梦寐以求的愿望。战国中期以来,神仙观念已发展成熟,求仙活动也络绎不绝,游仙作为一种文学表现形式,即是与此观念相伴而生的。《庄子》《楚辞》中都有神仙生活片段的描写,尤其是传为屈原所作的《远游》更是以瑰丽生动的描绘被后人称为“游仙诗之祖”[94]。汉代乐府中也不乏对神仙境界描写的诗篇,如《董逃行》《王子乔》《仙人骑白鹿》等。东汉中后期道教产生以后,神仙观念广泛流传,仙人仙境更是成为人人企慕的快乐幸福世界,也是文人表达的重要题材。曹操的《气出唱》《精列》《陌上桑》《秋胡行》等作品,继承了汉代以来描写仙人仙境生活的游仙诗传统,通过对“骖驾六龙饮玉浆”[95](《气出唱》其一)的神仙生活描写和“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96](《气出唱》其三)的仙境描绘,表达诗人“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经历昆仑山,到蓬莱,飘飖八极,与神人俱。思得神药,万岁为期”[97](《秋胡行》其二)的长生不死的愿望。但正如前面我们已经指出的,曹操是一个非常富有实用理性的人,他对生命有清醒的意识,曾说过“性不信天命之事”[98](《让县自明本志令》)“不戚年往,忧世不治。存亡有命,虑之为蚩”[99](《秋胡行》其二)的话,在《龟虽寿》中,他更是认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任何事物都逃不脱生死的命运,所以,曹操是否真像秦皇汉武那样笃信神仙的存在,恐怕还不敢轻易肯定。但就个体生命存在而言,曹操希望自己长生“永年”,享尽人间富贵荣华的“养怡之福”,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也许正因如此,曹操的游仙诗就具有了自己独特的书写特色。
从创作心态看,曹操的游仙活动描写伴有浓郁的功业意识和现世情怀,如《气出唱》其三:“游君山,甚为真。崔嵬砟硌,尔自为神。乃到王母台,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傍。东西厢,客满堂。主人当行觞,坐者长寿遽何央。长乐甫始宜孙子。常愿主人增年,与天相守。”[100]表面看来是游仙生活的描写,实际却是宴乐生活的表达。在这个过程中,曹操既是游仙活动的主导者,也是众星捧月的核心人物,更是大家祝愿的目标,这与现实生活中曹操的生活是完全合辙的。
从抒情主体看,曹操的游仙描写不是游离于仙境之外,而是自己积极参与其中,甚至是仙境生活的掌控者。如《陌上桑》:“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羡门,受要秘道爱精神。食芝英,饮醴泉,拄杖[桂]枝佩秋兰。绝人事,游浑元,若疾风游欻飘飘。景未移,行数千,寿如南山不忘愆。”[101]就此而言,曹操笔下的游仙并非虚无缥缈的仙境游历,而是具有浓重的人世化色彩,仙境描绘也表现出鲜明的世俗性特点,甚至可以说,曹操的游仙诗就是他现实宴游生活的仙话化和浪漫化的艺术表现[102]。这是曹操游仙诗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特点。
四 曹操诗歌的艺术特色
曹操是一个不循常规、敢于创新的人。这不仅体现在他的为人处世、理政行事上,也鲜明地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曹操诗歌具有独特的个性和创作特色,与曹操的敢于创新是分不开的。曹操诗歌的创作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借乐府旧题书写时事,拓展了乐府诗的表现体制。曹操的诗歌皆是乐府诗,多沿袭汉代乐府的旧题,如《秋胡行》《短歌行》《陌上桑》《蒿里行》《薤露行》等。但曹操在沿用旧题时,并非一味因袭,而是敢于创新,自铸新辞,融入时代内容,抒发现实感受。如《蒿里行》《薤露行》本是丧歌,曹操却借其哀挽之义书写时事,表达他对现实民生的哀痛之情。再如《短歌行》,崔豹《古今注》说:“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103]可见,古辞具有鲜明的宿命论倾向。而曹操的《短歌行》尽管因袭了“人生几何”的感叹,但重点在表达对贤才的渴望,抒发他“天下归心”的雄心壮志,改悲沉为悲壮,富有独特的情感个性。徐公持先生指出:“曹操在继承发扬汉乐府的音乐文学传统的同时,从现实创作需要出发,对乐府体制做了大胆革新,表现了他的尚实精神和通达作风。曹操的革新措施,拓宽了乐府文学的表现领域,给乐府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力。”[104]恰当概括了曹操革新乐府诗的贡献。
第二,形式多样,技巧纯熟。曹操诗歌有四言诗、五言诗、杂言诗,形式多样,而且皆有名作。尤其是他的四言诗,抒情与言志兼备,写景与比兴相得,善于将叙事、抒情、写景、说理相结合,营造一种自然沉雄的诗境,表现技巧相当纯熟,是继《诗经》之后又一次大放异彩的四言诗创作,为四言诗体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如《观沧海》抒情与写景结合,形象生动,气象万千;《龟虽寿》说理与抒情结合,忧思深沉,感慨万端。沈德潜说:“曹公四言,于三百篇外,自开奇响”[105],给予曹操四言诗非常高的评价。
第三,融史化典,情感丰富。曹操具有非常高的文学修养,在诗歌写作中,他常常融入历史人物故事,如古公亶父、太伯、姬昌、周文王、齐桓、管仲、伯夷、叔齐、孔子等著名历史人物,都是曹操诗歌中经常出现的咏叹对象。曹操还善于化用《诗经》成句入诗,借用《诗经》成语抒写自己的感情,来深化诗歌情感表达的内涵。如《短歌行》化用《诗经》中《郑风·子衿》和《小雅·鹿鸣》的语句入诗,却没有斧凿的痕迹。曹操诗歌将融史化典与比兴抒情相结合,既能够浑融一体,又做到贴切生动,体现了曹操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为文人乐府诗的发展成熟作出了重要贡献。
第四,曹操诗歌不是无病呻吟的应时之作,皆是情到极致的有为而发,有我、有情,有时代、有生活,情思深沉,感情充沛,气势雄健,又充满慷慨悲凉之气,形成一种独特的气韵沉雄、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最能体现建安时代精神和“建安风骨”的审美内涵。
总之,曹操诗歌既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又具有高超的艺术性,富有浓郁的情感穿透力。阅读曹操的诗歌,总能给人无限的遐思、生命的震撼、形象的感悟和时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