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地缘政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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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时间与空间中的全球化

全球化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概念,觉得它熟悉,是因为今天的世界几乎随时随地都显现着全球化的影响,麦当劳、沃尔玛、英语、孔子学院、金融危机、新冠疫情等,而且全球化已经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话语了,在各个领域、各种场合几乎都在使用全球化。说它陌生,一是现实的变化让人们对全球化变得陌生,除了伴随着全球化发展的“反全球化”,又出现了“去全球化”“逆全球化”,同时还有“新型全球化”“数字全球化”等,一时间,新的旧的、支持的反对的,混杂在一起,从各种不同角度反映着全球化的变动过程;二是在研究领域越来越难以对全球化进行定义和描述了,因为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它始终处于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中。

一 时间意义上的全球化

一般来说,人们习惯于从时间维度上去探讨全球化的发展进程。

从时间上来说,广义的全球化从人类诞生之时起就已经存在,比如人类从最初的聚居地向世界各地的迁移就可以看作是全球化的一种表现,这也许是最早的全球化。而理论上探讨全球化的开端,虽然有不同的认识,但多数人认为全球化是从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的。比如中国学者李慎之先生曾说:“人,这个物种应该是起源于同一个源头的,但是在以后若干万年的过程中,却由于求生存而散布到地球上各个角落,一群一群地在相互隔离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文化。这种情况大概就是庄子说的:‘道术已为天下裂’了。但它并不是‘往而不返,必不合矣’。随着交通能力的进步,分散的人群又慢慢地汇合起来了。到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可以算全人类又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因此,1492年是全球化的开始,距今已有500年了。在这500年中,人类的交往程度大大的增加起来,开始由1492年前的一体多元状态向多元一体化发展,其中充满了战争、掠夺、冲突、殖民,但是仍然改变不了联合的趋势。”[1]

回顾全球化的发展历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大的阶段,每一个阶段都呈现出不同的特征[2]。第一个阶段是从1492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是地理大发现以及早发的资本主义国家向亚非拉落后国家殖民扩张的时期。15世纪到17世纪的地理大发现,极大地刺激了欧洲的早发资本主义国家到海外攫取财富和更大利润的兴趣,这是经济全球化萌生的一个前提条件。而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进一步将世界连为一体。这一时期全球化的主要特征是:第一,它基本上是一个单向作用的过程。全球化的进程主要是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单向性地推动,将广大的落后国家强行纳入资本主义发展体系之中。第二,军事战略发挥着主导作用。这个时期全球化的推进往往是伴随着血与火的军事扩张的。第三,这一时期的全球化是严重不平等的全球化,充斥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落后国家殖民式的剥削和掠夺。

第二个阶段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冷战结束,这是全球化趋势不断加深的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的相继独立,摆脱了在资本主义殖民体系下完全被动的局面,开始有了国家的自主性选择,这是全球化进程中的重大变化。这一时期全球化的主要特征表现为:第一,全球化不再是单向度的了,而是主权国家间双向的交流与合作。虽然这一时期全球化在结构上仍然没有摆脱经济不平等的性质,南北问题仍然很突出,但是原有的殖民地国家获得了政治独立,并且以自主的身份加入国际交往之中,这是一个根本的变化。第二,世界经济得到了恢复和进一步的整合。两次世界大战对世界经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通过国际货币体系、世界贸易体系的建立,世界经济得到了协调和整合。第三,这个时期的全球化又是不完整的。在冷战对抗的形势下,世界经济被人为地分割成计划和市场两个平行而对立的体系。

第三个阶段是从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开始,全球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1992年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在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500周年的大会上宣称:“第一个真正的全球性的时代已经到来。”这一时期是全球化迅猛发展的时期。其主要特征是:第一,世界经济开始在统一市场的基础上运行。冷战结束后,占有世界市场三分之一的原有的社会主义国家积极推进改革,开始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世界各国开始遵从统一的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而进行经济交往,世界经济的整体性开始形成。第二,科技革命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全球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地球村”。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数字化、网络化为代表的信息技术使世界经济的交往进一步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给世界的生产方式、消费方式和流通方式都带来了巨大的变革。第三,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全球性国际组织在世界经济的运行和协调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在这些国际经济组织的促进下,各国经济的相互依存性越来越显著。第四,冷战结束之后的全球化仍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下的全球化,甚至很多人将全球化就等同于西方化,以往全球化中的固有的结构性矛盾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

近些年来,关于全球化将如何发展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性问题,特别是在美国特朗普政府提出“贸易保护主义”等“逆全球化”主张,以及新冠疫情暴发之后,人们更加关注全球化的现状与未来。总体来讲,人们关于全球化的讨论,大体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关于全球化的悲观看法。认为像美国这样的主导性大国采取“逆全球化”政策,同时,在新冠疫情又对全球的产业链和价值链有很大冲击的情况下,全球化很难再推进,甚至有人提出“全球化终结”这样的认识。另一方面的看法则相对比较乐观。认为全球化是整个世界发展的大趋势,是很难改变、很难逆转的。虽然美国等一些西方国家提出了“逆全球化”的政策,但是也不能够根本改变全球化发展的大趋势。因为整个世界的经济已经联为一体了,世界处于相互依存的整体性发展的状态之中,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孤立地发展。正如习近平主席所讲的:“世界经济的大海,你要还是不要,都在那儿,是回避不了的。想人为切断各国经济的资金流、技术流、产品流、产业流、人员流,让世界经济的大海退回到一个一个孤立的小湖泊、小河流,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符合历史潮流的。”[3]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崛起速度之快前所未有,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带来的新陈代谢和激烈竞争前所未有,全球治理体系与国际形势变化的不适应、不对称前所未有。”[4] 展望未来全球化的发展,新兴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将成为全球化的主要推进力量。在当前的国际关系实践中,人们看到像中国等一些新兴国家在努力推动着全球化向前发展,这种推动将使全球化不仅不可能终结,反而会以一种新的形式继续,人们开始期待一种新型全球化的到来。新型全球化会改变以往全球化进程中的结构性矛盾:一是凸显主体参与的平等性和有效性,以及主体结构的合理性,将充分体现出新兴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利益诉求;二是在经济市场化的基础上实现政治上的多元化和包容性,不再以西方国家的标准来剪裁世界,将建立相互尊重、求同存异的全球化关系结构;三是在分配结构上将改变资本逻辑基础上的不均衡问题,而以共同发展的逻辑来实现全球正义。习近平主席指出:“当前,围绕经济全球化有很多讨论,支持者有之,质疑者亦有之。总体而言,经济全球化符合经济规律,符合各方利益。……我们要积极引导经济全球化发展方向,着力解决公平公正问题,让经济全球化进程更有活力、更加包容、更可持续,增强广大民众参与感、获得感、幸福感。”[5] 这些新型全球化的愿景是新兴国家和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要努力推动和建构的,是未来全球化的发展方向。

二 空间意义上的全球化

从空间角度来看,全球化的发展对全球地理空间进行了重组,或者说是全球化重塑了全球地理空间。

第一,全球化对地理空间的重塑基于技术的进步。“空间是人类生活的第一原则”[6],空间、空间性具有人之存在的本体论意义。人类生存与地理空间有着天然的联系,从远古开始与人类自身生存和发展关系最密切的要素,比如控制领地、争夺食物和水源等,都来源于地理环境,这就使地理环境与政治直接地自然地连接在了一起,因此,地缘政治是人类政治中最原始、最古老、自然形成的政治关系,是全部政治现象中的最基本的方面。

人既是时间的存在,同时也是空间的存在。早期人类主要是依赖于土地而生存,陆地空间是人类的根基,“地球”“大地母亲”等称谓就是这种观念的体现。但是,由于陆地上交通技术的落后,同时陆地上又有高山、大河的阻隔,机动性比较差,造成了不同地区人类之间交往的困难,从而形成了在陆地上相互隔绝的生存状态。而将陆地联结在一起的是海洋,准确地说,是海洋技术的进步。长期以来,海洋对于人类来说还只是阻隔,随着远洋技术的发展,人类的活动空间开始从陆地延伸到了海洋。造船技术和远洋航行改变了人们对海洋的认识,通过海洋这一机动性强的高速通道,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之后的商人、传教士、冒险家、政治家纷纷通过海洋行走到世界各地,开启了世界的“大航海时代”,欧洲的商船游荡在世界海洋上,为新生的资本主义四处寻找贸易机会。与此同时,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在殖民掠夺的同时,也将西方的文明带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将世界的陆地空间和海洋空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开启了世界整体性的全球化资本主义发展进程。

20世纪下半叶以计算机为基础的数字化光纤网络通信和卫星远程通信技术革命,进一步突破了传统的空间局限,使世界由工业化时代发展到了信息化时代。人们惊叹:“地球变小了!”马歇尔·麦克卢汉更形象地把这种情形描绘为“地球村”。技术的进步为全球交往提供了新的可能,为全球化趋势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技术基础和支撑。尤其是计算机和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缩短了人们之间交往的距离,也减少了长距离的交易成本,实际上也进一步拓展和更新了人类活动的空间形式。互联网成为全球化进程中新的实践空间,互联网的出现真正实现了人类“地球村”的梦想,它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无线互联。由于互联网的虚拟性,现实中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网络空间呈现出全球性的特征:通过互联网,人们可以实现实时发送信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发生的新闻可以瞬时传遍全球;通过互联网,跨国公司的总部可以指导和参与世界各地分公司的生产经营决策活动;通过互联网,世界各地的人们可以同步在线观看各种各样的体育比赛或文艺演出。[7]

第二,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动力带来地缘空间的重组。一般意义的全球化指的是,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军事、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众多要素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并相互联系、影响、制约的现象。但是从实践来看,现有的全球化更多指的是经济的全球化,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各地区之间经济联系的广度和深度是前所未有的,尽管此时全球化的内容多限于货物、人员、资金以及较低频率的信息传输,但这些仍为后来全球化的进一步深化奠定了物质基础。

从经济动力的角度来讲,全球化的趋势首先源于世界市场的形成和发展。从本质上来说,它是资本的无限增值和扩张本性的一个外在表现。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动机和决定目的,是资本尽可能多地自行增殖,也就是尽可能多地生产剩余价值。”[8] 这就使资本必然要冲破国内市场的狭隘界限而走向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发展物质生产力并且创造同这种生产力相适应的世界市场的历史手段”[9]。因此,全球化趋势从一开始就是资本力量自发作用的结果,正是由于这种力量的推动,各国各民族才开始打破或被迫打破了相互封锁和相互割裂的状态,使各国各民族的发展走向了全球。

经济的动力也体现在各国发展的自主选择上。首先,由于地球上资源分布是不均衡的,这带来了国家间互通有无的需要,同时,也是由于这种非均衡性的存在,决定了人类活动在空间上的流动性和扩展性,对外开放成为各国发展中的必然选择。开放打破了国家间地理边界的限制,使国家发展走向融合。其次,参与国际分工使各国根据发展的需求而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地域间的联系。国际分工的存在及其细化本身就会带来分工各组成部分之间的依存关系,是全球化发展重要的内在动力,而跨国公司作为实物经济的载体,进一步将国际分工联结在一起,使全球经济成为网络化的整体化的存在。最后,在经济发展需求的推动下,区域集团化得到很大的发展,甚至比全球化更具有现实的意义。地缘上比较相近的国家,由于历史、文化传统等方面的相似性,更容易形成区域性合作,从而带来区域性的空间整合,比如北美的自由贸易区建设、欧共体到欧盟的发展、亚太经合组织的建立等。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经济发展的动力之下,一方面通过对外开放和国际分工的进展,全球化得以迅猛发展,人类活动的空间实现了整合,而另一方面,区域集团化的发展相对于各国来讲是一个地缘整合,而相对于全球化来说又是一个分散化的过程,这两方面并行不悖,共同成为全球化时代空间重组的突出表现。

“当代全球化特别突出的一点是,社会交往的所有关键领域中的全球化趋势交汇在一起。因此,政治、军事、经济、人口迁移、文化以及生态等领域中的发展不仅出现了特有的交汇,而且相互间产生了复合的互动关系,这使当代全球化的独特形态和动力不断重现。”[10]

第三,权力流散过程中地缘政治空间的重组。从权力角度看,全球化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组织规模和活动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全球化所到之处,权力网络的复杂程度和空间范围都在增加。在这种“权力流散”的过程中,全球化在空间意义上的拓展也表现为权力关系的构建、调整、深化、重构的过程。从民族国家的角度看,直至20世纪末,民族国家的意义在全世界范围内才得以确立,作为全球化的主要载体,民族国家为全球化的深入推进奠定了权力基础,拓展了空间范围。在此基础上,全球和区域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把地区共同体、国家、国际组织、非政府组织以及跨国公司等各个行为体之间的关系编织成一张复合性全球网络,在这一网络中,民族国家的权力得到分散和转移,权威在各种行为体之间进行重新分配,地缘政治被分割成不同层次的场域,而不同场域的权力之间有时也会存在着流动和竞争,这是全球化时代空间重塑的特殊表现。

“由于跨越了政治边界,全球化涉及到社会—经济以及政治空间的解领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和再领土化(reterritorialization)。随着经济、社会以及政治活动逐渐‘扩展’到全球范围,它们的主要或者唯一的组织原则也不再是领土性的了。虽然他们可能扎根在特定的地方,但摆脱了领土的限制。在全球化条件下,‘本土的’、‘国家的’,甚至‘大洲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空间得到了重构,因此它不再一定与既定的法律和领土边界相符合。”[11] 也就是说,全球化时代的空间重组打破了以往由民族国家所构成的空间秩序,变成了由包括民族国家在内的多元主体的互动而构成的全球网络秩序。

因此,作为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全球化在深刻地改变着国际行为体之间的联结方式,使它们在不断的互动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依存关系,将世界凝结成一个整体。同时,全球化在空间的不断扩展中,尤其是在经济动力的驱动下创造着新的空间形式,包括物理的空间,也包括虚拟的空间,最终这些空间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空间网络。在这种全球化的影响下,作为地理和政治互动产物的地缘政治显然不能不受到全球化的影响,全球化从根本上打破了国际政治经济旧秩序主导下的地缘政治关系的内在结构,重塑了世界地缘政治形态,地缘政治结构的多元化趋势显现;同时,各个国际政治行为体之间日趋紧密的相互依存关系大大加强了地缘政治关系中的全球性,在现今世界地缘政治发展过程中,全球化的影响力之大是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