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国内现有对中亚研究状况的评估及其问题
近几年来,已有不少成果对国内中亚研究的状况做了回顾和梳理。如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许涛研究员与其合作者于2016年发表了《中国中亚问题研究概览:回顾、问题与前景》一文,将中国的中亚研究置于苏联解体以来的时空背景中,讨论了中亚研究的学科归属、机构设置、人才培养、代表性人物、代表性成果,以及值得关注的重要议题等内容。经过对中国中亚研究自中亚国家独立以来30年发展状况的梳理,该文一方面充分肯定了我国中亚研究者从无到有开展中亚研究的艰辛,以及其为促进中亚研究取得进展付出的辛勤耕耘和无私奉献;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中亚研究有待进一步加强的研究方向:一是加强后备人才的培养,完善研究人才年龄结构和学术梯队;二是改善中亚研究的全面布局,解决研究力量地域分配失衡的问题;三是更新知识结构,完善研究方法。[4]再例如,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所长孙壮志研究员2019年先后刊发的《21世纪以来的中国的中亚研究:进展与不足——孙壮志研究员访谈》与《中国中亚研究70年:成就与问题》两篇文章,同样对中国中亚研究的状况做了全面盘点。孙壮志与许涛等人一样,在对中国研究取得的丰硕成果予以充分肯定的同时,也指出了中亚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并给出了改进之道。孙壮志指出的主要问题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人才成长缓慢;二是后继乏人;三是一味追踪热点,但缺乏对特定领域或议题的持续关注,成果缺乏深度;四是科研机构之间的合作力度有限,而且动力不足;五是对中亚五国的分国别研究不充分;六是研究方法单一,而且创新程度不高。[5]与许涛、孙壮志主要基于公开发表的代表性著作对中亚研究的进展状况进行分析不同,同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的肖斌副研究员则从学术论文入手,通过对近30年(1992年1月至2018年12月)里涉及中亚研究的公开发表学术论文进行收集和整理,对中国中亚研究中的主要关注议题、认可度高的人物与观点做了较为全面的梳理。他认为,中国中亚研究存在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重政策取向,轻基础研究;二是主要关注宏观议题,原创性知识较少;三是研究队伍青黄不接,地域分配集中。针对这些不足,他从学术交流、人才培养、概念创新、学科建设、关注议题等方面提出了改进建议。[6]
尽管国内学术界就中亚研究的进展和不足做了盘点,但并未就中亚研究涉及的几个重要问题达成共识,也未构建一个契合中亚研究且能对其他区域研究状况进行全面评估的分析框架。大体而言,学术界对国内中亚研究状况的现有评估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现有的评估具有浓郁的经验主义色彩,不一定能保证研究过程与结论的科学性。上述对中亚研究状况进行分析的成果之所以富有价值,是因为这些研究者本身就是亲历者,他们见证和参与了中亚国家独立以后国内中亚研究的发展进程。亲身参与的研究经历和丰富的人脉关系,使研究者在总结中亚研究成效的过程中对诸多研究者、研究机构、代表性作品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耳熟能详。换言之,目前对中亚研究发展成效的评估,虽然也有与美国、俄罗斯等大国中亚研究状况的横向比较,但更多的是一种历时性的评估,即对当前成效的分析是以中亚国家独立之时几近从零开始为参照的。显而易见,这种评估方式具有重要的经验主义特征。研究者的阅读所及与自身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评估的准确性。尽管这种评估具有明显的人文关怀,但美中不足是其科学性可能难以保证。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肖斌博士的评估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经验主义模式。在主要以国内的中亚研究论文为样本的分析中,他明确根据研究议题对这些论文进行分类,并在此基础上讨论各议题研究取得的进展、主要的代表性观点及相应的代表人物、议题研究中存在的不足等。这一评估方式相对于只是纵向地罗列中亚研究中的主要论著或许具有更多的科学性。诚如作者所言,其开展中亚研究成果评估的初衷是“通过回顾中国中亚研究30年的发展历程,分析知识增长和知识发展的贡献及未来需要努力的方向”。[7]中亚研究构成区域研究的组成部分,而区域研究的主要目的是围绕特定地区产生情境性知识,故“分析知识增长与知识发展”的进展,的确契合区域研究状况评估的基本精神。
其二,现有研究成果在中亚研究的性质及能否作为一门学科的问题上存在明显分歧。国内中亚研究的评估者意识到中亚研究与学科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联,而且也意识到了在未来的研究中有必要从学科高度来推进中亚研究。然而,在此共识之下,评估者对于中亚研究学科性质的认识却存在明显分歧。许涛等认为中亚研究本身即构成一门学科,即“中亚学”。他们认为:“中亚学作为国际学术体系的一部分,至今在中国还应算是一门年轻的学科,它的起步应该是在苏联学术制度影响下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8]这一观点借鉴了知名中亚研究专家赵常庆的观点,但修正了其有关中国“中亚学”是在苏联解体、中亚五国独立后起步的判断。[9]孙壮志大体上也认可中亚研究应该成为一门学科的看法,认为我们“应该加强中亚研究的学科建设。要规划好中亚研究的学科布局和学科发展方向,如果总是跟在别的学科后面走,体现不出来自身的学术价值和特点,这一学科的重要性就无法凸显……中亚研究也很容易被其他学科影响,比如,受到俄罗斯研究的影响、美国研究的影响等。中国的中亚研究应该有独立的学科设计和科学的研究方法,这方面工作需要加强。”[10]而肖斌不认同中亚研究构成一门学科的观点,认为“中国中亚研究需要与学科建设共同发展。作为区域国别研究,中国中亚研究涵盖多个一级学科,但覆盖学科广并不代表中国中亚研究属于成熟的学科体系,相反,中国中亚学科体系并不成熟。因为成熟的学科体系不但是科学知识的基本的单元,而且能够在研究上形成涵盖整个中亚研究的宏观、中观和微观理论体系,在具体的问题上需通过持续不断地证伪形成‘理论饱和’。”[11]他对中亚研究与学科之间关系的判断,更契合西方学术界和当前中国从事社会科学理论相关研究的学者对区域研究之学科性质的理解。按照这种观点,无论是美国研究、俄罗斯研究,还是中亚研究,亦或针对其他区域——如中东、东南亚等——的研究,均是区域研究的一部分,它们本身不能构成一个学科。这是因为,区域研究的主要目标往往被认为是生产情境性知识,而学科则追求普遍性知识,致力于构建一般化的理论。就此而言,认为中亚研究是“中亚学”或者可成为一门独立学科,正如对中国周边地区开展研究可以构建“周边学”、对中国边疆地区的研究可以构建“边疆学”一样,实际上是对学科性质的一种误解。当然,我们这里并不是否认区域研究可以产生普遍性知识的可能性,但至少针对某个特定国家或地区的研究而言,由此生产丰富的普遍性知识是非常困难的,否则西方学术界也不会就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进行长时间的争论。[12]换言之,区域研究本身可成为一门学科,但构成其组成部分的俄罗斯研究、美国研究、中亚研究、东南亚研究和东亚研究等地区研究则难以成为独立的学科。
其三,现有成果尚未尝试构建一种具有一定适用性的区域研究成果评估框架。尽管中亚研究本身不足以成为一门单独的学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可以构建一个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区域研究成果分析框架。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对特定研究成果的评估可以从非常多的角度切入,如代表性人物的影响或学术共同体的成熟程度、原创性理论或概念的多寡、研究方法的进步亦或停滞、人才培养的成效(包括数量和质量)、知名研究机构的演进及相互关联,甚至相应领域教材的有无等,均可作为衡量一个区域研究领域是否取得进步的评估指标。运用这些指标来评估区域研究成果均有必要性和合理性,如许涛、孙壮志、肖斌等对国内中亚研究状况的评估就是从以上角度切入的,而且这种评估属于“内生评估”。“内生评估”有别于“外生评估”,“外生评估”是将围绕特定区域产生的成果置于比较研究的光谱上,将该区域与其他区域的研究状况,或者其他国家的同一区域研究状况进行横向比较。显而易见,中亚研究与美国、欧盟、日本、东南亚等区域研究相比不占优势,孙壮志甚至认为中亚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是附属于俄罗斯研究的。另外,基于某个维度将特定时间段内美国与中国的中亚研究状况进行比较,也属于横向比较。[13]尽管这两种横向比较同样能带来重要启示,但客观而言,横向比较得出的结论可能会遭遇可比性方面的质疑,如不同区域的研究和不同国家对同一区域的研究会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这意味着由此得出的结论虽有借鉴意义,但参考价值有限。故我们更应该对区域研究进行“内生评估”,如此才可真正明晰特定区域研究成果取得的进展和存在的不足。“内生评估”的第一种方式是纵向比较,即将目前与特定时间前的研究状况进行比较,然后讨论进展和差距等问题。现有关于中亚研究的评估方式大都属于内生评估,这种评估的确能为人们了解中亚研究的进展和不足提供丰富的洞见和独特的启示。不过,历时性的纵向比较问题如第一点所述,它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和经验主义特征,难以保障其评估的科学性。另一种“内生评估”的方式是依据区域研究本身所具有的一般性特征进行评估。鉴于区域研究的首要使命在于提供丰富的情景性知识,其次是在此基础上通过加强与学科理论之间的对话,尽可能把情境性知识上升为普遍性知识,这意味着我们在对区域研究成果的评估时需要紧紧围绕区域研究的这两重使命来进行。
基于上文对中亚研究评估中存在的三点争议或困惑,我们或许可以对中亚研究的整体状况重新进行评估。新的评估,首先需要尽可能地摆脱经验主义的束缚,尝试提高评估的客观性与科学性。尽管纯粹客观、中立的评估很难做到,但我们仍有必要通过各种方式令评估尽可能地接近科学。其次,我们需要明确中亚研究很难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这是由其研究对象所决定的。尽管我们很难就中亚研究的具体范畴达成共识,但中亚研究的范围主要是指研究中亚五国及附属地区应无疑问。鉴于此,根据社会学科主要针对某一类型社会现象构建普遍性知识这一特征,我们很难说中亚研究产生的均是普遍性知识。正如复旦大学任晓教授在评估中国区域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时所指出的那样:“中国的地区研究与社会科学基本上是互相脱离的。地区研究学者的学科意识相当淡薄,对相关学科的理论问题所知不多。与美国相较,中国社会科学没有强烈的寻找‘普遍规律’的思维方式和冲动,因而也就没有美国式的学科和地区研究之关系的激烈辩论。”[14]这一区域研究与学科理论对话不够甚至缺失的状态,在中亚研究中不仅存在,事实上还比较明显。在此基础上,我们不如暂缓将中亚研究视为一门学科,而是着力推进区域研究与学科理论之间的对话和互鉴,以实现两者之间的相互促进和共同进步。最后,对区域研究成果的评估可采用“内生评估”或“外生评估”两种不同的方式。相对而言,“内生评估”可以更准确地把握区域研究的整体状况。基于以上三个原则,本章将基于中亚研究构成区域研究的一部分的认知,构建一个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区域研究成果评估框架,对30年来中亚研究的状况进行内生性评估,后简要讨论学术界未来应该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