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夏金政治思想史(全三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辽太宗的强国观念

辽太宗耶律德光(902—947年),字德谨,小字尧骨,耶律阿保机次子,即帝位后先用天显年号,后改用会同、大同年号,并将契丹国号改为“大辽”,在位二十二年,主要显示的是强国观念。

一 新旧理政观念的交织

在治国理政方面,耶律德光有三个特点。一是承袭耶律阿保机的做法,以武功为上。二是倚重于述律皇后的政治智慧,如后人所记:“德光事其母甚谨,常侍立其侧,国事必告而后行。”“天皇王(耶律德光)性孝谨,母病不食亦不食,侍于母前应对或不称旨,母扬眉视之,辄惧而趋避,非复召不敢见也。”[62]三是愿意听到不同的治国建议,并在新旧治国观念中作出选择。

(一)制度更新

在耶律阿保机革新制度的基础上,耶律德光即位后又有了一系列的更新制度举措。

一是在国号和官制方面,改国号为大辽,并正式建立了南、北面官制度。耶律德光即位之后,依然延续耶律阿保机的天显年号。天显十三年(938)十一月,有上尊号、改元、改官制等重要的作为。

十一月甲辰朔,命南北宰相及夷离堇就馆赐晋使冯道以下宴。丙午,上御开皇殿,召见晋使。壬子,皇太后御开皇殿,冯道、韦勋册上尊号曰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甲子,行再生柴册礼。丙寅,皇帝御宣政殿,刘昫、卢重册上尊号曰睿文神武法天启运明德章信至道广敬昭孝嗣圣皇帝。大赦,改元会同。是月,晋复遣赵莹奉表来贺,以幽、蓟、瀛、莫、涿、檀、顺、妫、儒、新、武、云、应、朔、寰、蔚十六州并图籍来献。于是诏以皇都为上京,府曰临潢。升幽州为南京,南京为东京。改新州为奉圣州,武州为归化州。升北、南二院及乙室夷离堇为王,以主簿为令,令为刺史,刺史为节度使,二部梯里已为司徒,达剌干为副使,麻都不为县令,县达剌干为马步。置宣徽、閤门使,控鹤、客省、御史大夫、中丞、侍御、判官、文班牙署、诸宫院世烛,马群、遥辇世烛,南北府、国舅帐郎君官为敞史,诸部宰相、节度使帐为司空,二室韦闼林为仆射,鹰坊、监冶等局官长为详稳。[63]

参之以“改元会同,国号大辽。公卿百官皆效中国,参用中国人”和“契丹当庄宗、明宗时攻陷营、平二州,及已立晋,又得雁门以北幽州节度管内,合一十六州。乃以幽州为燕京,改天显十三年为会同元年,更其国号大辽,置百官,皆依中国,参用中国之人”的记载,[64]可以知道改国号与改元等是同时进行的。恰是由于国土扩大,才需要以改国号、改元、上皇太后和皇帝尊号来显示大朝的新政治气象。

大量改官名,实际上就是设立南面官和北面官的制度,正如后人所记:“至于太宗,兼制中国,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国制简朴,汉制则沿名之风固存也。辽国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辽有北面朝官矣,既得燕、代十六州,乃用唐制,复设南面三省、六部、台、院、寺、监、诸卫、东宫之官。诚有志帝王之盛制,亦以招徕中国之人也。”[65]

北面官亦出现了孰高孰低的问题,耶律德光则采纳了耶律颇德的建议,依然维持旧制,不做改动:

旧制,肃祖以下宗室称院,德祖宗室号三父房,称横帐,百官子弟及籍没人称著帐。耶律斜的言:“横帐班列,不可与北、南院并。”太宗诏在廷议,皆曰然,乃诏横帐班列居上。(耶律)颇德奏曰:“臣伏见官制,北、南院大王品在惕稳上。今横帐始图爵位之高,愿与北、南院参任,兹又耻与同列。夫横帐与诸族皆臣也,班列奚以异?”帝乃谕百官曰:“朕所不知,卿等不宜面从。”诏仍旧制。[66]

都城制度也有所更新,耶律阿保机建立的皇都,被耶律德光改名为上京,幽州(今北京)被确定为南京,渤海国旧地的辽阳则被确定为东京,开始实行三都的制度。

在兵制方面,耶律德光将自己的御帐亲军称为“大帐皮室军”,即所谓的“太宗选天下精甲三十万为皮室军”。皮室军是在耶律阿保机的腹心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则皮室军自太祖时已有,即腹心部是也,太宗增多至三十万耳”。皮室军加上述律皇后的属珊军,“合骑五十万”,成为支撑国家统治的最强大武装力量。此外,占据燕云十六州后,汉军的规模也迅速扩大,形成了“民众兵强,莫之能御”的态势。[67]

在重农方面,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举措。如会同元年(938)三月,耶律德光“将东兴,三剋言农务方兴,请减辎重,促还朝”,这样的建议被耶律德光所采纳,“寻诏有司劝农桑,教纺绩”[68]。会同六年,耶律德光特别下了两条敕令。一条是“兵行有伤禾稼损租赋者,以军法论”。另一条是“于每村定有力人户充村长。与村人议,有力人户出剩田苗补贫下,不逮顷亩自愿者,据状征收”[69]。会同八年(945),耶律德光向臣僚询问军国要务,臣僚上言:“军国之务,爱民为本。民富则兵足,兵足则国强。”耶律德光认可这样的言论,在次年七月下诏征诸道之兵时,“仍戒敢有伤禾稼以军法论”[70]

在朝政方面,耶律德光创立了集议和纳谏的制度。天显五年(930)二月,“召群臣议军国事”。天显七年七月,“召群臣耆老议政”。会同五年(942),“诏求直言”[71]。集议和纳谏是中原王朝皇帝常用的理政方法,耶律德光显然是认可这样的方法,并且有了以直言选人才的实例。

会同五年,诏求直言。时(耶律)海思年十八,衣羊裘,乘牛诣阙。有司问曰:“汝何故来?”对曰:“应诏言事。苟不以贫稚见遗,亦可备直言之选。”有司以闻。会帝将出猎,使谓曰:“俟吾还则见之。”海思曰:“臣以陛下急于求贤,是以来耳;今反缓于猎,请从此归。”帝闻,即召见赐坐,问以治道。命明王安端与耶律颇德试之,数日,安端等奏曰:“海思之材,臣等所不及。”帝召海思问曰:“与汝言者何如人也?”对曰:“安端言无收检,若空车走峻坂;颇德如着靴行旷野射鸨。”帝大笑,擢宣徽使。[72]

在礼仪方面,耶律德光在灭后晋后,才准备采纳中原王朝的传统礼制,实行蕃汉杂糅的礼乐、服饰制度。

大同元年(947),太宗皇帝自晋汴京收百司僚属伎术历象,迁于中京,辽始有历。[73]

太宗会同三年(940),晋宣徽使杨端、王朓等及诸国使朝见,皇帝御便殿赐宴。端、朓起进酒,作歌舞,上为举觞极欢。会同三年端午日,百僚及诸国使称贺,如式燕饮,命回鹘、敦煌二使作本国舞。

大同元年,太宗自汴将还,得晋太常乐谱、宫悬、乐架,委所司先赴中京。[74]

辽国自太宗入晋之后,皇帝与南班汉官用汉服;太后与北班契丹臣僚用国服,其汉服即五代晋之遗制也。[75]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耶律德光灭后晋后未返回契丹故土即已病逝,所以只能说是为辽朝的礼仪制度创造了一些基础性的条件。

(二)以汉法治渤海

耶律阿保机灭渤海国后,即强调了新建的东丹国以“汉法”治渤海之民的做法。耶律德光延续了耶律阿保机的做法,“治渤海人一依汉法”[76]

耶律德光即位之后,任职中台省右次相的耶律羽之特别就如何治理渤海旧地上了奏章,全文转引于下。

我大圣天皇始有东土,择贤辅以抚斯民,不以臣愚而任之。国家利害,敢不以闻。渤海昔畏南朝,阻险自卫,居忽汗城。今去上京辽邈,既不为用,又不罢戍,果何为哉?先帝因彼离心,乘衅而动,故不战而克。天授人与,彼一时也。遗种浸以蕃息,今居远境,恐为后患。梁水之地乃其故乡,地衍土沃,有木铁盐鱼之利。乘其微弱,徙还其民,万世长策也。彼得故乡,又获木铁盐鱼之饶,必安居乐业。然后选徒以翼吾左,突厥、党项、室韦夹辅吾右,可以坐制南邦,混一天下,成圣祖未集之功,贻后世无疆之福。[77]

耶律德光接受了耶律羽之的建议,于天显三年(928)“诏遣耶律羽之迁东丹民以实东平。其民或亡入新罗、女直,因诏困乏不能迁者,许上国富民给赡而隶属之”[78]

既然是以汉法治渤海人等,就有汉人官员主动采用了劝课农桑等方法,如韩延徽之子韩德枢就有此作为:“时汉人降与转徙者,多寓东平。丁岁灾,饥馑疾厉。德枢请往抚字之,授辽兴军节度使。下车整纷剔蠹,恩煦信孚,劝农桑,兴教化,期月民获苏息。”[79]

(三)以中国人治中国

耶律德光南下灭后晋(详情见后述),曾因暂时的军事失利,将抚绥中原民众的方法改成了杀掠的方法:“初,契丹主得贝州、博州,皆抚慰其人,或拜官赐服章。及败于戚城及马家口,忿恚,所得民,皆杀之,得军士,燔炙之。由是晋人愤怒,勠力争奋。”[80]

杀掠之风一直延续到辽军入汴梁时,“入汴,诸将萧翰、耶律朗五、麻答辈肆杀掠”,随从耶律德光南下的汉人大臣张砺特别呈上了谏言。

今大辽始得中国,宜以中国人治之,不可专用国人及左右近习。苟政令乖失,则人心不服,虽得之亦将失之。[81]

耶律德光正被胜利冲昏头脑,完全听不进张砺的意见。反之,耶律德光还“纵胡骑四出,以牧马为名,分番剽掠,谓之‘打草谷’。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以沟壑,自东、西两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财畜殆尽”。不久,“东方群盗大起,陷宋、亳、密三州”,耶律德光乃有“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的感叹。待他率大军北返时,“见所过城邑丘墟”,乃对属下说:“致中国如此,皆燕王(赵延寿)之罪也。”又对张砺说:“尔亦有力焉。”[82]耶律德光把中原破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下属,显然未明白这恰是未采纳“以中国人治中国”新观念所带来的恶果,其结果就是增强了中原汉人对辽朝的恐惧感,连契丹人本身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正如胡峤所记契丹人之语:“夷狄之人岂能胜中国?然晋所以败者,主暗而臣不忠。”“子归,悉以语汉人,使汉人努力事其主,无为夷狄所虏,吾国非人境也。”[83]

倡导“以中国人治中国”的张砺,则在耶律德光去世之后,遭到了契丹贵族的报复,忧愤而死。

顷之,车驾北还,至栾城崩。时砺在恒州,萧翰与麻答以兵围其第。砺方卧病,出见之。翰数之曰:“汝何故于先帝言国人不可为节度使?我以国舅之亲,有征伐功,先帝留我守汴,以为宣武军节度使,汝独以为不可。又谮我与解里好掠人财物子女。今必杀汝。”趣令锁之。

砺抗声曰:“此国家大体,安危所系,吾实言之。欲杀即杀,奚以锁为?”

麻答以砺大臣,不可专杀,乃救止之。是夕,砺恚愤卒。[84]

也就是说,耶律德光要以改革旧制和引入新制的方法达成强国的目标,并尽可能将契丹旧制与汉法、汉制糅合。但是这样的做法和与其相应的强国观念,只适用于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的辽朝境内,耶律德光并没有久占全部中原汉地(即时人所指的“中国”)的意愿,所以也就谈不上中原汉地的治理。尤为重要的是,“中国人难治”成为一种严重的警告,影响了辽朝后来的历位君主,限制了他们在中原立国的想象和实践。

二 介入中原政治

与耶律阿保机相比,耶律德光更深层次地介入中原政治,起了主导中原王朝兴亡的重要作用。

(一)立晋灭唐

耶律德光在后唐王朝与割据晋阳(今山西太原)的军阀石敬瑭的争斗中,选择了支持石敬瑭。天显十一年(936),耶律德光率军南下,击败围攻晋阳的后唐军队。石敬瑭问耶律德光能如此速胜的原因,耶律德光有以下回答。

始吾自北来,谓唐必断雁门诸路,伏兵险要,则吾不可得进矣。使人侦视,皆无之。吾是以长驱深入,知大事必济也。兵既相接,我气方锐,彼气方沮,若不乘此急击之,旷日持久,则胜负未可知矣。此吾所以亟战而胜,不可以劳逸常理论也。[85]

耶律德光还对石敬瑭说:“吾三千里赴难,必有成功。观汝气貌识量,真中原之主也,吾欲立汝为天子。”[86]天显十一年十一月,耶律德光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并发出了正式的册立诏书。

维天显九年(应为十一年,引者注),岁次丙申(936),十一月丙戌朔,十二日丁酉,大契丹皇帝若曰:于戏,元气肇开,树之以君;天命不恒,人辅以德。故商政衰而周德盛,秦德乱而汉图昌,人事天心,古今靡异。

咨尔子晋王,神钟睿哲,天赞英雄,叶梦日以储祥,应澄河而启运。迨事数帝,历试诸艰。武略文经,乃由天纵;忠规孝节,固自生知。猥以眇躬,奄有北土,暨明宗之享国也,与我先哲王保奉明契,所期子孙顺承,患难相济,丹书未泯,白日难欺,顾予纂承,匪敢失堕。尔惟近戚,实系本枝,所以余视尔若子,尔待予犹父也。

朕昨以独夫从珂,本非公族,窃据宝图,弃义忘恩,逆天暴物,诛剪骨肉,离间忠良,听任矫谀,威虐黎献,华夷震悚,内外崩离。知尔无辜,为彼致害,敢征众旅,来逼严城,虽并吞之志甚坚,而幽显之情何负,达于闻听,深激愤惊。乃命兴师,为尔除患,亲提万旅,远殄群凶,但赴急难,罔辞艰险。果见神祇助顺,卿士协谋,旗一麾而弃甲平山,鼓三作而僵尸遍野。虽以遂予本志,快彼群心,将期税驾金河,班师玉塞。

矧中原无主,四海未宁,茫茫生民,若坠涂炭。况万几不可以暂废,大宝不可以久虚,拯溺救焚,当在此日。尔有庇民之德,格于上下;尔有戡难之勋,光于区宇;尔有无私之行,通乎神明;尔有不言之信,彰乎兆庶。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尔躬,是用命尔,当践皇极。仍以尔自兹并土,首建义旗,宜以国号曰晋。朕永与为父子之邦,保山河之誓。

于戏!补百王之阙礼,行兹盛典;成千载之大义,遂我初心。尔其永保兆民,勉持一德,慎乃有位,允执厥中,亦惟无疆之休,其诫之哉。[87]

这封出自汉人臣僚的诏书,既强调了奉天命立晋帝的旨意,又明示石敬瑭为“儿皇帝”,还强调了皇帝应有庇民、无私、守信、执中等德行,显然是体现了耶律德光对君主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对自己如何做皇帝的基本要求。

耶律德光册立晋帝,并未打算帮助新建的后晋王朝灭后唐而统一中原,因为他担心后路被断,带来全军覆没的恶果。在他准备率军北返之时,石敬瑭派使者明确表示“且使晋得天下,将竭中国之财以奉大国”后,耶律德光也只是表示:“余远来徇义,今大事已成,我若南向,河南之人必大惊骇;汝宜自引汉兵南下,人必不甚惧。我令太相温将五千骑卫送汝至河梁,欲与之渡河者多少随意,余且留此,俟汝音闻,有急则下山救汝。若洛阳既定,吾即北返矣。”[88]有耶律德光做后盾,石敬瑭很快攻入洛阳,后唐灭亡。

(二)辽晋关系的变化

石敬瑭灭后唐之后,以汴梁(今河南开封)为都城,并在耶律德光改国号为大辽之后,努力维持两国间的良好关系。

帝(石敬瑭)事契丹甚谨,奉表称臣,谓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皇帝”;每契丹使至,帝于别殿拜受诏敕。岁输金帛三十万之外,吉凶庆吊,岁时赠遗,玩好珍异,相继于道。乃至应天太后、元帅太子、伟王、南北二王、韩延徽、赵延寿等诸大臣皆有赂。小不如意,辄来责让,帝常卑辞谢之。晋使者至契丹,契丹骄倨,多不逊语。使者还,以闻,朝野咸以为耻,而帝事之曾无倦意,以是终帝之世,与契丹无隙。然所输金帛不过数县租赋,往往托以民困,不能满数。其后契丹主屡止帝上表称臣,但令为书称“儿皇帝”,如家人礼。[89]

会同三年(940)九月,侍中崔穷古向耶律德光上言:“晋主闻陛下数游猎,意请节之。”耶律德光即明确表示:“朕之畋猎,非徒从乐,所以练习武事也。”[90]也就是说,尚武的契丹人以大规模的狩猎作为军事训练的重要手段,不会因为中原人的不理解而有所减省。

后晋拥兵自重的安重荣上书要求与契丹决战,以雪国耻,晋臣桑维翰特别向石敬瑭上书,说明了不能与契丹交恶的理由。

陛下免于晋阳之难而有天下,皆契丹之功也,不可负之。今重荣恃勇轻敌,吐浑假手报仇,皆非国家之利,不可听也。臣窃观契丹数年以来,士马精强,吞噬四邻,战必胜,攻必取,割中国之土地,收中国之器械;其君智勇过人,其臣上下辑睦,牛羊蕃息,国无天灾,此未可与为敌也。且中国新败,士气凋沮,以当契丹乘胜之威,其势相去甚远。又,和亲既绝,则当发兵守塞,兵少则不足以待寇,兵多则馈运无以继之。我出则彼归,我归则彼至,臣恐禁卫之士疲于奔命,镇、定之地无复遗民。今天下粗安,疮痍未复,府库虚竭,蒸民困弊,静而守之,犹惧不济,其可妄动乎!契丹与国家恩义非轻,信誓甚著,彼无间隙而自启衅端,就使克之,后患愈重;万一不克,大事去矣。议者以岁输缯帛谓之耗蠹,有所卑逊谓之屈辱,殊不知兵连而不休,祸结而不解,财力将匮,耗蠹孰甚焉!用兵则武吏功臣过求姑息,边藩远郡得以骄矜,下陵上替,屈辱孰大焉!臣愿陛下训农习战,养兵息民,俟国无内忧,民有余力,然后观衅而动,则动必有成矣。[91]

桑维翰站在后晋的立场上,指出耶律德光治国有方,国力强盛,显然不能视为阿谀之辞,而是对现实状态的承认,石敬瑭亦高度认同他的看法。

会同五年(942),石敬瑭病逝,子石重贵即位,在给辽国的上书中后晋新皇帝只称“孙”而不称“臣”,使者还明确表示:“先帝则圣朝所立,今主则我国自册。为邻为孙则可,奉表称臣则不可。”[92]辽、晋之间的通和关系破裂,耶律德光乃着手准备灭掉后晋,先派军队进行试探性进攻,其结果是“中国疲于奔命,边民涂地;契丹人畜亦多死,国人厌苦之”,于是就有了述律皇太后与耶律德光之间关于战、和问题的对话。

述律太后谓契丹主曰:“使汉人为胡主,可乎?”

曰:“不可。”

太后曰:“然则汝何故欲为汉主?”

曰:“石氏负恩,不可容。”

太后曰:“汝今虽得汉地,不能居也;万一蹉跌,悔何所及。”

又谓其群下曰:“汉儿何得一向眠。自古但闻汉和蕃,未闻蕃和汉。汉儿果能回意,我亦何惜与和。”[93]

述律皇太后希望辽、晋和好的愿望最终落空,会同八年(945),耶律德光亲率大军南下,展开灭后晋的军事行动。但是战事发展并不顺利,耶律德光萌生退兵念头,时任北院大王的耶律图鲁窘明确提出了反对意见。

臣愚窃以为陛下乐于安逸,则谨守四境可也;既欲扩大疆宇,出师远攻,讵能无廑圣虑。若中路而止,适为贼利,则必陷南京,夷属邑。若此,则争战未已,吾民无奠枕之期矣。且彼步我骑,何虑不克。况汉人足力弱而行缓,如选轻锐骑先绝其饷道,则事蔑不济矣。[94]

耶律德光以“国强则其人贤,海巨则其鱼大”称赞耶律图鲁窘的敢言,并接受其建议,调整了军事部署,继续对后晋军队展开进攻,于会同九年十二月占领汴梁,后晋灭亡。[95]

(三)对政治失策的总结

耶律德光风光地进入汴梁,实则是把灭后晋当成了统一中国的事业,所以特别向臣僚夸赞麾下勇将高模翰:“此国之勇将,朕统一天下,斯人之力也。”[96]他还骄傲地对后晋降臣说道:“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不知也。”恰是在耶律德光的“知中国事”的表态后,后晋降臣有了以耶律德光作为中原皇帝的动议。

契丹主(耶律德光)召晋百官悉集于庭,问曰:“吾国广大,方数万里,有君长二十七人。今中国之俗异于吾国,吾欲择一人君之,如何?”皆曰:“天无二日。夷、夏之心,皆愿推戴皇帝。”如是者再。

契丹主乃曰:“汝曹既欲君我,今兹所行,何事为先?”对曰:“王者初有天下,应大赦。”二月,丁巳朔,契丹主服通天冠、绛纱袍,登正殿,设乐悬、仪卫于庭。百官朝贺,华人皆法服,胡人仍胡服,立于文武班中间。下制称大辽会同十年,大赦。[97]

大赦天下只是摆摆样子,耶律德光也没有重复在中原立“儿皇帝”的举动,而是席卷后晋的府库珍玩等北上。后晋的君主、后妃、官僚等,亦大多随之北上。[98]

辽军主力北上后,中原各地叛乱更盛,耶律德光则感叹道:“我有三失,宜天下之叛我也!诸道括钱,一失也;令上国人打草谷,二失也;不早遣诸节度使还镇,三失也。”[99]

对于如何处理中原的后事,耶律德光也作了一个总体性的交代。

初以兵二十万降杜重威、张彦泽,下镇州。及入汴,视其官属具员者省之,当其才者任之。司属虽存,官吏废堕,犹雏飞之后,徒有空巢。久经离乱,一至于此。所在盗贼屯结,土功不息,馈饷非时,民不堪命。河东尚未归命,西路酋帅亦相党附,夙夜以思,制之之术,惟推心庶僚、和协军情、抚绥百姓三者而已。今所归顺凡七十六处,得户一百九万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热,水土难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镇州为中京,以备巡幸。欲伐河东,姑俟别图。其概如此。[100]

所谓“河东尚未归命”,是指后晋灭亡后,刘知远已经在晋阳建立了后汉王朝,耶律德光明确要求先不要征伐后汉,是为了先稳定内部。能够在去世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较深刻的检讨,并作出稳妥的政治安排,耶律德光确实称得上是一位政治谋略不俗的君主。元人修《辽史》时对耶律德光作出的评价是:“太宗甫定多方,远近向化。建国号,备典章,至于厘庶政,阅名实,录囚徒,教耕织,配鳏寡,求直言之士,得郎君海思即擢宣徽,嘉唐张敬达忠于其君,卒以礼葬。辍游豫而纳三剋之请,悯士卒而下休养之令。亲征晋国,重贵面缚。斯可谓威德兼弘,英略间见者矣。入汴之后,无几微之骄,有‘三失’之训。《传》称郑伯之善处胜,《书》进《秦誓》之能悔过,太宗盖兼有之,其卓矣乎。”[101]这样的评价所彰显的,恰是耶律德光的强国观念。耶律德光就是用强国观念将辽朝带入鼎盛时期,并为立足于北疆的新王朝确立了新的政治准则,治史者确实不能忽视他在辽朝政治思想发展中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