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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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命中的雨

屋中,霉味暗暗浮游,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檐下青石。我伏于案前,摊开书卷,窗外雨水声不绝于耳,竟似人声喧闹,心中亦如檐下积水,沉闷而难泄。案头油灯昏黄,摇摇晃晃,映着书页上几行墨字:“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古人笔下之雨,何其雅致超然?我暗忖,雨声固然入耳,而世间多少雨,无声无息地浸透生命,却总在无人处悄然滴落。

雨势渐大,如泼如注,檐下雨水如帘幕垂落,将外面世界隔开。我起身推开窗扉,一股湿冷扑面而来,眼前街景竟在雨幕中全然改换了颜色。

雨水如鞭抽打街面,地面早已成了浑浊的泥潭。行人狼狈不堪,疾步奔走,衣衫紧贴于身,显出嶙峋骨架。偶有黄包车夫艰难跋涉,车轮深陷泥淖,车夫只得弓起脊背,青筋暴突,拼尽全力拖曳前行。雨水混着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滴落泥中,瞬间消逝无痕。他们呵出的白气,刚刚升起便又被冰冷的雨水无情打散。

忽然,街心传来一阵凄厉嘶鸣。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马,拉着一辆堆满货物的破车,车轮陷于泥泞之中,任凭车夫如何鞭打,那老马四蹄徒劳地挣扎,蹄下泥水飞溅,却终究无力自拔。车夫声嘶力竭的咒骂与抽打声,穿透雨幕传来,竟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悲怆。老马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仿佛在泥泞中刻下无言的疲惫与绝望。

对面粮店前,一位妇人用身子护着刚买的米袋,雨水顺着她灰白的鬓角流下,在她憔悴的脸上留下道道水痕。她眼中惶急如灼,唯恐那点糊口的粮食被雨水泡胀。我凝视着那妇人,心头不觉沉重:檐下点滴,于我是闲愁点缀,于她却是压垮生计的最后一根湿重稻草。雨丝本无贵贱,却偏要依着人心,分出悲欢冷暖来。

雨更急了,如同天河倾覆,每一滴都挟着沉重的分量。街角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蜷缩于湿冷的墙角,瑟瑟发抖。他瘦小的身子在湿透的破布下清晰可见,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那小小的躯体在风雨中蜷缩着,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抽打的残叶,薄薄的衣衫紧贴着小小的肋骨,每一次颤抖都令人心悸。那孩子单薄的身躯仿佛风雨中一截残烛,随时可能被浇熄。

此时,一位中年妇人踉跄奔来,一把将孩子搂入怀中,紧紧裹在自己同样湿透的衣襟之下。她枯瘦的手臂如同藤蔓缠绕,徒劳地想替孩子遮挡漫天风雨。妇人眼窝深陷,雨水与泪水在她脸上早已汇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河流。她怀抱着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躯,踉跄着奔向街角的药店,每一步都踏在泥水四溅的绝望里。

我心中陡然一紧,撑起伞便冲入雨中。

药店门槛之内,药香与霉味奇异交织。那妇人跪伏在地,怀中孩子身体僵硬,面色青白如纸,早已没了声息。她怀抱那小小的躯体,如同抱着沉入水底的石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水磨石地砖,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叩击声:

“先生,行行好,舍点药吧……救救我的儿啊!”

伙计立于柜台后,面如石塑,眼皮半抬:“死了,还救什么?不如省下几个钱,买领席子卷了埋掉干净。”话音未落,一个油纸包在柜台上滑了半尺。那伙计用指尖轻轻一推,油纸包在柜台上滑了半尺,动作轻巧得如同拂去一粒灰尘。

妇人身体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枯叶。她抬起头,脸上是雨水冲刷不尽的泥垢与泪痕,眼中却只剩下空洞的灰烬,仿佛被掏走了灵魂的躯壳。她嘴唇翕动,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账房先生拨弄算盘,珠声清脆,噼啪作响,淹没了妇人无声的悲恸。店门口,几个躲雨的人缩在檐下,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伸头探脑,脸上竟挂着一种近乎满足的麻木神情。

恰在此时,门外一辆包车停下,一位衣着光鲜的太太款款而入,雨水并未沾湿她半分。她蹙眉抱怨道:“这雨可真恼人,昨日刚开的荷花,今日怕是要打残了!”她轻轻弹落旗袍上若有若无的几点水渍,仿佛弹去什么不洁之物。

我僵立当场,只觉药铺里外成了两个世界——门内是无声的生死,门外是无关痛痒的闲愁。同一个雨天,于有些人只是残荷的叹息,于另一些人则是席卷一切的灭顶洪流。天地间这同一场雨,竟落成了如此泾渭分明的两重人间!

我踉跄走出药店,雨水浇在脸上,寒意刺骨。回望那妇人,她依然抱着孩子枯坐雨地,仿佛已化作了街头另一尊被风雨剥蚀的塑像。雨水冲刷着她,也冲刷着这冰冷的长街,却洗不掉人间这深入骨髓的沉疴与麻木。

归家途中,雨势渐弱,街上行人重又穿梭。人们步履匆匆,各自奔向那或暖或寒的屋檐,仿佛方才街角那场无声的死亡,不过是雨幕中一个模糊的剪影,轻易便被新的水痕覆盖。

檐下青石,经年累月,竟被雨水滴凿出浅浅凹痕,如同岁月无声的刻印。我立于檐下,默视这雨痕,恍惚间觉得那凹处蓄的不是雨水,分明是无数无声坠落的眼泪与汗水——它们日复一日,固执地凿穿坚硬的磐石,只为在石头上刻下卑微者存在的印记。

雨势渐歇,檐角水珠依然断续滴落。我回到书案前,铺纸提笔,却觉笔端滞涩。案头清供的瓶中,一枝残荷在雨后微光中垂下头颅。我凝视着它,忽然起身,将那枝残荷投入窗外浑浊的积水之中。

此时墨迹未干的纸上,唯有一片雨水晕染的混沌。

我默默洗净毛笔,墨色在清水中丝丝缕缕散开,宛如稀释的夜色。窗外檐溜滴答,汇入街面浊流,蜿蜒流向未知的深处。那水流浑浊,浮沉着枯叶与尘泥,不知为何,我仿佛从中嗅到了隐隐的铁锈气息,心头悚然一惊。

这无声之雨,终将渗入大地,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春日,催生出一株沉默的新芽——它未必能撑起一片晴空,却固执地以根须追问着脚下这片土地,那深埋的、混着血与泪的淤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