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与冬的奏鸣曲(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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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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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葬礼布幔。

从远处围来,又伸向遥远的前方。布幔挂在笔直向前的石阶两侧,仿佛指明了这世界的唯一通道,吸引着人们走向分辨不出远近的终点。

布幔外侧,乔木林立。浓绿的乔木枝叶肆意生长,很是繁茂。树干上停着的褐色油蝉,正奏出沙哑低沉的和声。雨过乍晴,石阶还带着晨露的湿润。低洼处残留的清水,映射着从云间洒下的阳光。那点点闪光仿佛被棱镜折射成了七彩光束,与乔木枝叶的浓绿以及水汽的蒸腾遥相呼应,刺痛了人的眼睛。

表面刻成斜方格形状的石阶小道很快就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座背靠深山的大宅。大宅正门的上方中央凸起,两侧如同仙鹤的双翅向左右伸展,那气势给人感觉宅主应为地方名流。黑白布幔在此处也转向两边继续延伸,好似在仿效宅门的形状一般。

入口处的格子门正中央嵌着一枚菱形家徽,门上挂着面朝里的布帘。往里走去,用墨汁写在日本纸上的“忌中”[1]二字尤为刺眼。

——屋内是取下隔扇后两间合一的大房间。诵经声中,身穿丧服的宾客正静悄悄地传递着玛瑙色香炉。大家神态各异,有人面无表情地默默上香,有人一只手拭着眼角,一只手捏着线香,有人则拼命忍着不哭出声……屋内香气缭绕,仿佛几种特别的香薰交织在一起后沉淀了下来,整个灵堂笼罩在令人沉重的烟雾之中。

祭坛覆盖着白色丝绸,设了五层,上面有牌位、灯笼、烛台、菊花……正中央安放着死者遗像——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顶部悬挂着黑色缎带。照片中的面孔还很年轻,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笑容灿烂,双唇微启,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死者或许做梦也不曾想到会有今天。

祭坛前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貌似是死者的父母。只见母亲弓着背,似乎悲痛难忍,此刻正用丝绸手帕捂脸啜泣。伴随着压抑的哭声,她的双肩、背部,甚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的啜泣声传到后排,加重了出席葬礼者对故人的怀念。

前来吊唁的人脚步沉重且缓慢,捻动佛珠的声音让人想起冥河河滩上堆石头的情景。[2]昏暗烛光映射下的遗像主人虽不至于年幼到去堆石头,但人生也未免太过短暂。

死者父亲黑眼圈很重,虽然努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十指却紧紧抠着大腿。从翘起的指尖来看,他似乎已无法承受更大的压力。

死者母亲身边端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此刻她正不安地攥着母亲的衣襟,时不时打量一下周围,一脸茫然。女孩长着一对黄色眼眸,目光迷离惶恐。不知何时她才能明白此情此景的真正含义。

烈日炎炎,远处的油蝉依旧聒噪地鸣叫着。时值盛夏,唯有这间房吹进了与季节相悖的冷风。或许是山风吧,才会如此冰冷无情。风车随风疯狂转动,转出了螺旋状的轮回棱线,仿佛故人的灵魂在缓缓升空,却无法慰藉亲人内心的悲痛。

葬礼一结束,身着白衣的遗体周围便被装饰上了白色的鲜花,有百合、菊花、女郎花和桔梗。自古以来,这些花专门装点葬礼,虽然美丽,却给灵堂平添了些许寂寥与哀愁。几位亲友在告别遗体时碰落了一些花瓣。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棺柩便被钉上了。咚、咚、咚……随着一根根钉子被敲入棺木,死者父母的表情也愈加痛苦。母亲已强忍不住呜咽,面部因悲伤而扭曲变形。身穿丧服的小女孩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眼眸里满是纯真。

不知何时,石阶小路已干。送葬队伍在一盏灯笼的指引下整齐有序地前行。草鞋、木屐和皮鞋踩踏出的嘈杂脚步声打破了森林里世外桃源般的寂静。将世界分出内外的布幔此刻纵横交错,犹如莫比乌斯环一般扭在了一起。

死者的黑白遗像被高高举起,正对着前方。照片中的他唇角上扬,目中含笑,皓齿微露,仿佛在歌颂已确定无疑的美好未来。此时母亲正靠着父亲的肩头,在檐下目送送葬队伍离开。那个黄色眼眸的小女孩则一脸不安地抱着牌位,低头走在棺柩的前方。

这是通向墓地的唯一道路。大家都低着头默默前行,面无表情,好似戴着能面[3]一般。

只有花篮中的鲜花在风中摇曳生姿,与送葬队伍的庄严肃穆形成鲜明的对比。

[1] 意思是服孝、服丧期间。

[2] 在日本传说中,夭折的孩童亡灵必须到冥河河滩去堆石头,可好不容易堆起来又有鬼来破坏,因此石头永远也堆不起来。

[3] 表演能剧时角色佩戴的面具,无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