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评点中的阅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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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学性:评点的对象

“为了说明诗如何重要,首先必须弄清它究竟是什么。迄今为止,这个第一步做得极不妙。”[31]瑞恰慈在其理论生涯开始时,就给自己,同时也给未来的新批评派,规定了这样一个任务。

同理,为了说明小说如何重要,首先也必须弄清它是什么。作为一种人的与现实环境相关联的意识活动,小说与其他此类活动有什么区别,也就是说,小说与现实的关系有什么特殊点呢?

从语源来看,“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与《庄子》的用法相近似,《荀子·正名》中有这样一段话:“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所愿皆衰矣。”《庄子》、《荀子》对照来看,先秦时期的“小说”只是一种贬义的泛称,指各种不合于大道的肤浅、琐屑言论。

至东汉初年,桓谭在《新论》中道:“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稍后,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又对“小说家”作了更为详细的说明。《汉书·艺文志》的“诸子略”共列儒、道、阴、阳等十家,小说家列名最末。他的解释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班固的“稗官”说影响甚为深远,以致不少人把文学小说径直称为“稗官”。但班固并没有对何为“稗官”,以及它与“小说”的关系,做出明确说明。[32]

班固以后,“小说”仍然保持为文体名称,但其范围日趋扩大,各种内容的著作,只要不是宏论大文,都有可能归入此类。明清两代是小说创作的黄金时期,以小说评点为代表,人们开始对小说的文学特质和文体特征进行自觉和有效的理论探讨。

李贽在评点《水浒传》时道:“《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常见近来文集,乃有真事说做假者,真钝汉也!何堪与施耐庵、罗贯中作奴。”[33]李贽明确承认《水浒传》之“假”,不仅为小说创作指出了虚构的正路,而且将小说从稗官野史、笔记杂录的母体中剥离出来,对这一文体的属性做出了最基本的规定。

金圣叹在继承李贽等前辈的理论的基础上,对小说这一文体的本质特征做出了进一步的探讨。在《水浒传》第二十八回,金圣叹批道:

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述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34]

在金圣叹看来,同以历史为题材,有两种不同的写法:一种是官史,以实录、叙事为目的,“文非其所务也”;另一种则是“绝世奇文”,包括文人之史与小说,以发挥“珠玉锦绣之心”为目的,“为文计不为事计”。既然“为文计不为事计”,就说明在这一类型的文体创作中,“文”是第一性的,而“事”则是第二性的,金圣叹将二者之间的关系概括为“事为文料”。

那么,“事”如何作“文料”?金圣叹提出的方法是:“有事之巨者而栝焉”,“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35]总而言之,“事”既然是“文”的原料,作者就可以根据“文”的需要对其进行剪裁、夸张,乃至取舍。而同为文学笔法,小说与文人之史在“虚构性”上,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区别。他进一步指出: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36]

在这里,金圣叹以《史记》与《水浒传》作比,前者是文人之史的代表作,而后者则是典型的小说。虽然在这两种文体中,“文”的地位都高于“事”,但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处理“文”与“事”关系的技巧和原则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史记》作为文人之史,虽有史公高才,但毕竟其所记载的“事”属于历史范畴,这就给创作者形成了一定的规约性,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对“事”进行随意剪裁,而只能“以文运事”,戴着镣铐跳舞。而在小说创作中,故事的编造则完全服从于文学性的需要,以文学性为追求的最高目标。金圣叹指出小说的本质特征是“因文生事”,这种观点也是他的小说艺术理论的基础。金圣叹在第八回评语云:

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灿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缕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之而成彩,我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拙,翚尾不必金碧间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37]

金圣叹在这里不惜笔墨,连用比喻,无非还是强调小说中“文”重于“事”的观点。既然“文”重于“事”,那么评点的重心自然也在“文”而不在“事”,金圣叹最恨将小说只作“故事”来读的“呆汉”,要求读者要把小说当作“文章”来读,注重其中的“文法”。他在评点的具体过程中对小说的文法技巧也多有总结,并在小说叙事结构、人物形象、小说语言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理论命题,其后的评点家继承并发扬了金圣叹的这一传统,在强调“文学性”的基础上,奠定了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理论的整体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