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出宫
崇祯十六年九月十一。
太子车驾缓缓驶出东华门,东宫属官、侍从跟在太子车驾之后,后面是大汉将军手举太子仪仗,八个火者手持净鞭在前开道,鞭梢抽打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爆响。
朱慈烺掀开车帘目光缓缓扫过周围,这是他十四年来真正第一次踏出紫禁城,没有宫墙的遮挡,秋风裹着小冰河时期特有的寒意卷进车内,空气中却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
东华门外二百勇卫营将士已经列阵相候,见太子仪仗,其中一个魁梧的将领疾趋至车驾前单膝跪地道:
“卑职勇卫营把总唐朝臣参见太子殿下,恕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
“嗯,走吧。”
见太子示意,唐朝臣起身发布号令,二百勇卫营将士分列太子车架左右缓缓的朝潜邸驶去。
“周显。”
“臣在。”
周显策马来到车驾旁,朱慈烺看了一眼这个自己的准妹夫,本来他与坤兴公主在今年三月完婚,可是国事颓唐,婚礼只能一拖再拖,现在当值东宫侍卫掌东宫直房事。
“你持本宫手令去顺天府找郝府尹让他帮忙寻找吴有性,南直隶人,此时应该在京中行医。”
周显脸色大变道:
“殿下身体有恙?为何不找宫中医官?”
“本宫无恙,让你去你就去,多嘴!”
“是,臣领旨。”
见太子呵斥了,周显脖子一缩,立马拨转马头离开队伍朝顺天府衙而去。
车驾驶出御道离开青石板碾在松软的黄土上,由于古代马车没有减震,所以道路都以黄土覆盖就是为了不至于太颠簸。朱慈烺皱了皱眉头,用帕子捂住口鼻,刚那股腥臭味愈发浓烈了。
“停!”
车驾一顿,朱慈烺掀开车帘望去。
长街两旁如今除了廖廖几家营业的店铺外,几乎都是门窗紧闭。几个顺天府衙役正在清理倒地不起的尸体,这些尸体只用草席裹着便被扔上了板车。
一阵秋风吹来草席掀开一角,露出了那枯瘦的身形。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蜷缩在胡同口的墙根下,眼珠木然的随着衙役的动作转动,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哑戏。
“小爷,此地污秽,恐脏了您的千金之躯...”
李守忠小跑靠近,欲言又止。
朱慈烺没有答话。他目光盯着一个跪在地上头上插着枯草的妇人,此时妇人身旁还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只是这孩童脸色灰败,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京师已疫大半年,十室九空,这些流民从保定、真定逃来,原本是想求条活路,可谁知...”
出声的是东宫属官左中允李明睿。
朱慈烺喉头滚动,史书载“京师大疫,死亡枕籍。”不过八个字,可是眼前……
“我的儿,我的儿,你们不能抢走。”
几个衙役正要把妇人身边的孩童收上板车,那妇人却死死的抱着孩子,其中一个衙役骂骂咧咧的抬脚,妇人蜷身护住孩子,枯草从发间抖落。
“住手!”
朱慈烺喝止道,那几个衙役抬头看见是太子仪仗,吓得跪地连连磕头,
“你过来。”
朱慈烺指着其中一个衙役道:
“本宫问你,京中每日死者多少?”
“小人不知,小人等只是奉了府尹之令,每日清理京中尸体,除了小人等还有兵马司的也在处理此事。”
“尸体如何处置?”
“其中染有疙瘩瘟的,先用石灰覆盖,便送去京郊化人厂焚烧,没有中疫者,拉至城外乱葬岗掩埋。”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衙役如蒙大赦,急忙跑开回到衙役队伍中。
“李守忠,给那妇人二两银子,让她葬了她的孩子吧。”
朱慈烺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马车再度前行,朱慈烺指节攥的发白。他想起史书记载的那句“户丁尽绝”。想起梦中那杆染血的“闯”字旗,史笔如刀,可刀锋哪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如今自己正站在历史裂缝的边缘。
车驾行至潜邸缓缓停下。
“殿下,到了。”
李守忠趋步至车驾前小心的替朱慈烺掀开车帘,朱慈烺点点头,弯腰走出车厢。
朱慈烺站在潜邸前,抬头望着这斑驳的府门。这座府邸曾是崇祯登基前的住所,如今已经十来年无人居住了。
李守忠轻步走到朱慈烺跟前小声道:
“小爷,府邸虽仓促收拾,但寝殿和书房已经备妥,其他地方工部修缮还需待些时日。”
朱慈烺摆了摆手,抬腿迈步跨过门槛,此时府内几个小火者正在手忙脚乱地打扫庭院。他带着一众东宫属官径直走向承运殿。
“臣等恭请太子殿下千岁。”
“平身。”
东宫属官的朝拜声在承运殿内回荡,朱慈烺端坐于主位之上,到这里太子出宫的所有礼制算是全部完成了。
“你等都退下吧。”
待众属官退下后,朱慈烺转头对李守忠道:
“李守忠,今日文书房奏本可有送来。”
“回小爷,送来了,已经差人送到书房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朝书房而去。
当朱慈烺踏入书房时,案几上已经放着文书房送来的十二本奏疏。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户部哭穷的呈文:“太仓仅存银八万两,九边欠饷数月,请陛下发内帑。”
朱慈烺冷笑一声,随手丢开,户部惯会哭穷,自万历三大征以后,朝臣几乎已经习惯请皇帝发内帑,倒把天家内帑当成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了。
他随手又拿起一本,是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急奏:“贼再犯潼关,臣率残部死守,然粮秣断绝,士卒饥疲,恐难久持…”
朱慈烺闭眼凝神,仿佛看见了潼关血战的士卒和孙传庭那疲惫却倔强的眼睛,混合记忆里《明史》载“传庭死而明亡矣。”他不由紧握奏疏,指节泛白。
“唉...”
一声轻叹回荡在书房,想起孙传庭,便难免忆起卢象升,这两位国之栋梁,一个困守孤城,一个战死沙场。他本想保全他们的,可每次在经筵上提及边事,崇祯的眼神就会变得锋利如刃,朝臣们也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随时扑上来以“干政”相胁,让他倍感无力。
朱慈烺缓缓放下孙传庭的奏疏,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的轻叩。
窗外秋风卷过,太阳已经西斜,远处传来兵马司差役申时的梆子声,沉闷而迟缓,仿佛打更人都被这世道拖的疲惫不堪。
朱慈烺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压住。
“小爷…”
李守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朱慈烺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沉闷的情绪,再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何事?”
“小爷,该用膳了。”
“搁着吧!”
“是,小爷,周显回来了,说有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