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去死的漫漫旅途(Ⅰ)
这羊皮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有,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
——《百年孤独》
A
当国王再也不能从远方传来的胜利消息中获得快慰时,不断送来捷报的马蹄声只是让他感到无聊,随之而来的,是对这种毫无悬念的单调旋律的厌倦。如今国王只热衷于棋盘上的厮杀,这样每一次胜利或者失败之后,他都可以从头开始。
有时候,国王甚至会羡慕棋盘上的那个王,至少那里的疆土一目了然,而自从把战争交给那些家伙之后,国王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宫。对那些不断纳入帝国版图的陌生土地,国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担心自己的帝国已经过于庞大了。
国王的忧虑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在翻阅那些远方呈递的长长的奏折时会显出无聊的神色。即使当宰相恭敬地提到今天的捷报将会是最后一份时,国王仍旧不动声色,沉默良久才开口:“难道说,战争就这么结束了?”
“最远的城市也插上了陛下的旗帜,如今帝国不再需要边界了。”
千秋大业就这么在他不留神的时候完成了,国王体味不到那瞬间的快乐,甚至没有来得及捕捉到这一刻,帝国就已筑成。
国王已经放弃了去感受喜悦的努力,只好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发布公告,明日开始庆贺。”国王的职责就是发布命令。
“是。”宰相也时刻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懂得措辞的微妙,“另外,您的勇士,帝国的英雄,已经归来,正等待着您的下一个命令。”
国王知道自己迟早得面对这个问题,但只是站起身,走到棋盘前坐了下来,于是宰相恭顺地坐在了对面。直来直去或者斜线出击,国王喜欢这种有规则的战斗,他通常选择出奇制胜——他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略逊一筹。国王一边出击一边观察着对面这位忠实而智慧的宰相。宰相也在观察国王,两个人在互相观察,揣度对方的心情和计划。不过宰相知道,此刻国王心中想着别的事。
“下一个命令?”毫无威胁的一着将军之后,国王陷入了沉思,回想起自己当初的一时冲动:为了一统天下,找到了两个异士来制造这些不死的战士,而这些怪物就真的被造出来了。当那两个异士保证,没有任何外在的因素可以杀死这些战争机器时,国王并不相信,但是帝国的版图不停歇地扩张证实了这一点:这是一群正宗的不死者。从战场上归来的人描述了这些妖怪的可怖:他们可以随意改变自己身体的形状,谁也没法消灭他们。有人甚至说,国王请来了魔鬼为他效劳。如今这些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家伙征服了四海,完成了使命,正一声不响地守在外面,等着下一项命令。
国王得到保证,不死者永远服从他的命令,但他仍然不知该如何安排这些令人不安的机器,没有人能消灭他们。其实国王早已厌倦了他们那套不败的神话,也不打算供养他们,如果真的有神灵,他倒是愿意打发他们去与诸神厮杀。
国王知道自己会输,也猜到宰相会故意走错棋,而宰相知道自己会赢,也明白国王猜测自己会故意走错,于是,他反而一下子把对手的王将死了。
棋盘上的王已经动弹不得,只等着死亡的命运,国王则坐在原处不动。
“陛下……”宰相恭敬地说。
国王站起身,脸色阴沉,转身离开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让他们去死吧。”
B
第一定律
必须绝对服从圣王的命令。
——不死者第一定律
在宇宙中,普遍存在着一些基本的法则,我们必须认识这些法则,并遵从它们行事,其中一些法则优先于其他。我们称凌驾于他者之上的最高法则为第一定律。因此,这里并不存在任何荒谬和怪诞,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基于圣王的如下指示:你们去死吧。
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一任务,我们必须首先就其内容做出严谨正确的理解。作为不争的事实,省略了最后一个无实意助词后,这个命令是由一个主谓短语构成的祈使句来表述的。“你们”指我们这些战士,作为任务的执行者,我们被要求完成谓语部分“去死”表述的行为。困惑从这里开始:我们尚不理解这一行为。
不错,我们一直在和死打交道。我们曾经赐予他人死亡,但仅限于对那些敢于违背圣王意志的敌人。对于这些有违帝国利益的人,我们被要求消灭他们的一切反抗,该指令的定义为通过武力方式解除敌人的全部战斗能力,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目的。
人类是脆弱的,他们由一些柔软的器官精细地构成,他们的构造远非严谨,有些甚至存在严重的漏洞,造成了相当程度的不和谐,即他们称之为“丑陋”的形式。然而这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称作灵魂的东西就存在于其中。构成他们的材料可以说毫无防御力,一旦整个结构遭到破坏,人类将被还原为一些破败的物质。因此,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轻易地终结他们的生命,使之不再具有任何潜在的威胁。
我们依照宇宙的基本法则行事,人类的情感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怜悯是一件极为复杂的行为,它看起来与坚定的信念和刚毅的作风相悖,但我们对此并不确定。也许,利益的最优化要求考虑某些模糊的因素,这种考虑超出我们目前的理解范畴。所以,是否一劳永逸地赐予敌人死亡,或者冒着一定的风险仅仅解除他们的武装,完全取决于命令。我们谨记自己的职责,坚定地贯彻圣王的意志是我们的使命。
人类肉体的缺陷迫使他们求助于计谋和利器。在他们彼此的杀戮中,这两者带来了以较小的损失获取对方较大的损失并最后赢得胜利的常见方案。但这一套在我们面前毫无用处:身体的构造决定了我们的不可磨灭。父亲[1]说过,凡是符合“完美定律”的事物,都将具有永恒的特征。父亲穷尽一生发现了它,这是一组闭合方程,它保证系统所有的参数和谐一致,使系统不会出现错误。我们就是根据“闭合定律”建造的,因而我们的存在是严谨的,“令人战栗的可怕完美”,我们体现了宇宙真理的完满。
所以,即使我们偶尔中了敌人的圈套,也无所谓:说到底,阴谋最终是为了使对手受到损失,而我们显然没有任何可以损失的东西。或许会有重创,可是人类只懂得在形态上毁灭对手,而我们的身体即使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也能立刻在一种凝聚力的召唤下恢复原样,这就是真理的意志,闭合性永远保护着我们。那些第一次看见这种力量的敌人,总是露出惊恐无助的神色,当他们终于明白我们是无法被消灭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我为他们——人们大概会这样说——“感到悲哀”。
因此,死亡对于我们完全是陌生的概念。为了明白其中的含义,我们不得不开始思考了。全体将士一起讨论,仅仅得出了一个仍然不明确的结论:“去死”是一种行为,我们要去干这样一件事,它能带来死亡。但什么是死亡呢?死,似乎和闭合定律相冲突,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军人应该果断,是时候上路了。即使这一任务将耗尽宇宙的全部时间,我们也要努力完成。
圣王的意志就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根据,毫无疑问,我们必须去死。
——《上校日志》
C
在路上
无论白天或黑夜,任何时候他都是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
——《不存在的骑士》
1
在过去,对上校来说,白天或黑夜并无区别。无论是太阳暂时地驱走一切黑暗,还是满天的繁星静静地闪烁,都不会影响他的部队果敢坚毅的品质。光明从来只对他的敌人们影响深远,那些人在白天的时候勇敢地挥着宝剑作战,丝毫不惧怕命定的死亡,而在黑夜,他们则守在自己的营地和城堡里,乏力地卸下沉重的盔甲休息,变成一个个脆弱的肉体,甚至一阵幽怨的笛声都会使他们感到悲凉,而上校则从未体验过类似的感情。
其实每一次战斗结束后,他的部队只要稍微休整就完全可以重新走上战场,不过国王那时候还年轻,沉浸在战争的艺术中,喜欢御驾亲征,带领着他的铁骑,在丛林中冒着被瘴气毒害和被蚊虫叮咬的风险在七月的酷暑或者连绵不绝的细雨中行军,在寒冬的风雪和冰霜中艰难地跋涉,有时候甚至带着令敌人恐惧的战象,把大军开到一座座异域的城市下。这些被征服大军的脚步惊得战栗的城市,有许多国王甚至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因为这些陌生拗口的发音听起来总是那么相似。国王愿意按照规矩出战,派出自己的骑兵与敌人在旷野上厮杀,让大地去震动。到了夜晚,国王也给敌人喘息的机会,然后从容不迫地消灭他们。除非陷入不可收拾的僵局,或者由于各样的原因而感到厌烦,国王不轻易命令上校的特种部队出战。不死的军队一旦行动起来,将无人能敌,这扫了国王的兴致,让他觉得自己胜之不武,有一种在游戏中作弊的羞耻感。就是在那些随军行进而不能出战的夜晚里,上校开始对夜晚有了一些机械的感知。
直到由于身体的不适,或者对整个这场战争感到彻底的厌倦,国王才把剩下的战争交给了不死者们。在战争后期的那些日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有力的抵抗了,这时候上校闲暇的时间更多起来。每晚部署好行军计划后,他习惯性地走出帐篷,在星空下站立,仰望着满天星斗。上校在头脑里绘制出一幅星空图,标出每颗星星的位置,确定它们的坐标,描绘出它们运动的轨迹,或者为它们连上线,按照人们说的那样用星座来给它们分组——这儿一只琴,那儿一只熊——然后把线条和真正的物体相比较。上校很难发现两者有何相似,当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只是为了消磨掉夜里的时光,就像手下的其他人一样。那些战士,有的在静静地观察着帐篷灯下乱哄哄飞舞的小虫;有的在侧耳倾听旷野中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的则一副认真的模样读着人类的著作,但只是为了分析句子的语法结构。很多人像上校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客观世界的一切,认真地记录,换算成一些数学运算,然后又把这一切数据统统消抹掉,继续默默地等待着黎明到来时重上战场,与敌人交锋,或者说把胜利这件事完成。因此这对他们来说谈不上什么游戏,只不过是为了打发夜里漫长的时光。毕竟,对于不死的人来说,时间是有点嫌多的。
可是现在,国王不再给他们供给,上校的部队只能依靠太阳能了。夜晚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艰难的时刻:白天储备的能量必须谨慎地使用,合理地安排,做每一份计划之前都要预留出一些能量。关于这份不动产,上校在最近新颁布的临时补充条例中做出了明确的规定:除非别无选择,不得擅自使用预留能量。虽然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但军人的严肃不允许他们凭任何侥幸心理来行动。只要大地还在夜神的权杖下,耗尽能量的人就有失去行动能力的可能。不错,太阳会升起来,你还能“活”过来,但是整个部队的行动将受到影响,国王的命令不能尽快并顺利地完成。因此,没有看到曙光之前,谁都得谨慎行事,纪律必须要严守。
因此,撤掉补给的第一个夜晚,上校没有休息,他认真地检查着军营中的每一处岗位,没有发现不妥的地方。执勤的士兵向他致意,上校平静而严肃地向他们点点头。这时候,其他人都安守在自己的营房中,虽然每个人都储备了足够的能量,但大家尽量不做太耗能的事,有的干脆把自己调整到最低耗能的状态,学着人类的样子休息。就像冷血动物一样,夜晚终于对他们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如今,他们战胜了所有的敌人,自己却变得脆弱起来。
2
部队在黎明的时候出发了。
没有选择大道,而是在不见人烟的小路上前进。在一片迷蒙的晨雾中,士兵们沉着地迈着步子,整个队伍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以平稳而不容置疑的步伐前进,行列之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既不多一分显得松散也不少一分显得无序。在这支队伍中,你不会看见混乱和喧闹,没有嬉笑和下流的叫骂,听不见粗俗的笑话和逗趣。一如战争期间,他们静悄悄地行进,时刻保持着警惕,防范着敌人的偷袭,细致地勘查每一处可疑的地方,辨别着天然存在的物体和人为制造的陷阱。从未有过一支军队,如此有序而务实,远离尘世的一切低级趣味,以非凡的气势和令人生畏的平静,在亘古不变的苍茫大地上这般走过。
对于这一次的任务,每个人都尽心尽力地去理解,他们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思考着。对于上校来说,死亡是一件存在于远方某个未知角落里正等着他们去与之相会的事物。同以往一样,原则上来说,上校是欢迎不期而遇的各种突发事件的。这样的变数和不安,有利于一个指挥官磨砺自己的头脑,显露自己卓而不凡的才智,激发出无尽的潜能。遗憾的是,在过去战斗的日子里,他们一直习惯于服从国王直接做出的各种明确指示,这虽然大大简化了事情的复杂性,却难免让人觉得单调。如今国王给了他们充分自主决定的空间,上校对可以自由地执行任务感到满意。
不过,死亡如果在某个时刻突然降临——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闭合定律在起作用——他并不会因为如愿地完成任务而感到更多的高兴。相反,上校希望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任务应该尽量完成得出色,用人类的话说就是“干得漂亮”,因此应该先充分地理解任务,主动出击,慢慢靠近目标,最后顺利地赢得胜利。这就要求一切都应该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即使死亡也不该例外。
所以,当他们走过一程又一程,仍然没有发现任何预示着死亡可能存在的迹象时,上校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每天都一丝不苟地指挥着部队前进,严格按照条例处理军中的大小事务。到了晚上,上校就在自己的帐篷里详细地写下行军日志,默默地思考着身上的重任,直到夜已经很深的时候,他才站起身,最后一个去休息。
3
国王年轻的时候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这些纷乱的梦的碎片发着灰色的亮光,暗示着一些神秘的事物。这些被认为来自天使的启示,无法破译但能感知,国王根据这些启示编制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谜语。每当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池,总要说出一个谜语,承诺如果能有人猜到答案,他就放弃进攻。然而从未有人能说出谜底,因而没有一座城池能够逃脱战争的恶梦。
因此,当他们在上校的带领下,沿着当年国王征服整个星球的路线重新经过那些一个又一个曾被他们无情攻陷的城市时,人们以为他们又带来了谜语和灾难。站在城墙上的人们总是一眼就认出他们那令人不安的整齐步伐:“上帝啊,是他们!”人们惊慌失措地打开了大门。
然而,上校只是在四处询问哪里有最智慧的人,打听着哪里可以找到死亡。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上来,于是他们就从城市穿过,又走入了荒野,直到他们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遇见了一个流浪的部落。这些人的家园在战争中被摧毁了,他们无家可归,带着自己的家当和马车在帝国的大陆上漂泊。长久的流浪造就了他们坚强而狡猾的性格,因此当部队在地平线上刚刚露面,人们就拿起了自己的武器,排好阵势等待着。在足够近的地方将士们停下来,两边的人互相看着对方。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上校打破了沉默:“以圣王的名义,请你们当中最智慧的人出来谈话。”
人群中一片骚动,一位老者走上前来。上校欠了欠身:“我们奉圣王的命令,寻找死亡。您可知道它在何处?”老者没有开口,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到地狱去吧!”与此同时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上校的目光越过老者,看见一位气得脸色通红的母亲正拽着一个小伙子想把他拖进帐篷中。上校急忙喊道:“请不要走。”惊恐的老妇人只好停下来,一边责骂年轻人一边哀求:“请您宽恕他吧,大人,他的脑袋被驴子踢了。”上校温和地示意小伙子过来,年轻人一边揉着自己火热的脸颊一边委屈地说从来没有人认真对待过他的话,然后解释说如果要找死亡就应该去地狱那里看看,可惜的是他自己还没有亲自去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走。上校拍拍他的肩膀,命人给了他一枚帝国的金币作为奖励,然后带领部队继续前进。走出很远的时候,那个快活的年轻人在后面大声喊着:“祝您好运,替我问候死神!”
4
上校的部队并不是总能听懂沿途每一个城市的语言,在这些不熟悉的地方,人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被同化就被帝国遗忘了。各地递交上去的公文,国王并不总是过目。对于那些过于遥远的地方,国王打算给他们充分的自治权,只要他们宣誓效忠帝国并按时上缴粮食和税款。因此当上校率领着部下经过一座座插着帝国国旗的异族城市时,总是能听见各种奇怪的语言。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为什么这群怪物又回到这里勾起他们伤心的回忆。后来关于不死者寻找死亡的说法渐渐传播开来,人们听得糊涂,以为国王实在是闲得无聊以至于想要和死神开战,不禁惊讶地注视着这个从城市匆匆穿过的不死军团。一见到他们不祥的样子,大伙便远远地躲开,窃窃私语。如果上校和善地打听地狱的入口,人们便面色苍白地纷纷逃离。上校虽然不在意自己受到的冷遇,但得出了一个经得住考验的结论:人是怕死的。
那个时候星球上人还不是很多,城市和城市之间离得很远,因此部队多数时候是在猛兽出没的草原上,在冰雪覆盖的高山上,在奔流不息的河谷里行进。因为作战指挥部根据如下逻辑制定行动:既然死和生是相反的,那么应该向背离生命存在的地方寻找死亡。结果他们远离人们居住的地方,远离文明,在天寒地冻的冰川上,在空气稀薄阳光明媚的高原上,在弥漫着热浪和幻影的沙漠里,在充斥着腐烂气息和尸骨的沼泽地里留下足迹。他们遭遇过猛兽怪禽,碰见过孤魂野鬼,可是却没有找到那个地狱的入口。
在那些凡人难以进入的死亡之地,上校总是命令部下仔细地记录着那里的气候条件、地貌特征、土壤的结构、生物的种类等等。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就会有一份关于该地区的粗略报告。起初也许是没有别的事可干,后来上校意识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认识事物的需要,这种需要以前没有体现过,自从他们不再是帝国的一件兵器而开始自己思索时,经过这旅途上的慢慢积累,体内的某些东西苏醒了。
就在他们如同勘探员一样,坚定不移地走过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走进一个又一个岩洞,试图找到那条死者通往冥间的大路,但每一次都落空的时候,住在城里的人们在各种彼此矛盾的传言和猜测中弄明白了国王的意图:那道命令不过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一句恶毒的诅咒,而这些笨家伙竟然当了真。于是那些遭受过战争伤害的人感到了某种来自恶意的快乐,似乎他们的创伤终于从这些活该受诅的没有人性的战争机器落得了那遭遗弃的命运中得到了补偿。大家津津乐道着这一群在大地上孜孜寻觅地狱之门的傻瓜,编出了各种关于他们的笑话来解闷。当军队穿越一座城市的时候,人们仿佛观看马戏团演出一样聚在街道的两边,互相使着眼色,这时一个自认为幽默的男人勇敢地冲着他们喊了一声:“怎么样了,宝贝儿?”
不死者并不是聋子,也并非不懂得什么叫作侮辱,但是在和平年代他们并不把这样的事放在心头。他们知道人类的脾性是难以捉摸的,他们既不厌恶也不同情更不怜悯那些贱民。他们努力完成任务,那些无聊的攻击不能伤害他们,也丝毫不会让他们难堪。说到底,他们满足于尽忠职守,不懂得被遗弃的意思。因此上校把那句嘲笑判断为一句不友好的废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一切顺利。”
他们一直在向高纬的地方前进。经过推测,上校和作战指挥部的全体军官一致认为,假设存在着一个最有可能通往地狱的极端险恶之地,那一定是极地。
5
他们发现自己许多有待开发的潜力。最奇特的一点:身体可以流动如水,又可以坚固如山,这种随意变形在国王看来仅仅是一种玩具的功能,然而在他们去往极地的旅途上却逐渐显示出非凡的实用性来。
在帝国大路的最南端,他们等了两天,储存了充足的能量,然后上校和他的部下们做出了一项颇具想象力的举动:每一个人吸进大量的空气,使身体能够在海上漂浮,然后把自己塑造成一种配有螺旋桨的机帆船。于是,这支历史上从未有人听闻过的神奇船队下到水中,在一片茫茫的大洋上,驶向极地。
在上校的指挥下,他们借着流向极地的洋流和西风,一路前进。等待他们的是来自极地的冷水团和流向极地的暖水团相汇形成的涌浪。这些上下翻腾的涌浪毫无规则,高达十几米,向他们袭来,使他们在风浪中颠簸飘摇。上校当机立断,命令每一只船都伸出两支触臂,船队彼此连接,组合成了一艘坚不可摧的巨型连锁洋轮。而当洋流为他们送来那些在碧蓝的海面上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显得晶莹剔透的一座座小冰山的时候,他们又还原成一只只小船,借着强劲的风力灵活地在浮冰间穿过。
很快,洋面上的浮冰越来越多,汇集成了密集的白色冰障,但这也难不倒生来注定完成最辉煌伟业的战士们。他们把自己化为一摊薄薄的液体,像油一样贴着冰面有条不紊地静静流过。这样子的变形,加上寒冷造成的黏性增加以及冰面的摩擦,耗费了他们许多能量,但是只要太阳还会出现,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积攒动力。
即使面对这样艰巨的考验,他们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荣誉,发扬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坚毅作风,在这巨浪滔天的世界里努力保持着队形,永远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不管。如果有谁感到自己的体能不够用了,周围的人就会靠过来和他对接,彼此共享着能量,直到太阳再次给他们足够的温暖。虽然不能说是兄弟般的情谊,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懂得要彼此帮助,因为他们是战友,是伙伴。
他们就这样永不停歇。他们是坚强的勇敢的无畏的,从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能战胜他们。他们在浓雾弥漫的海洋上同舟共济乘风破浪风雨无阻。就这样,在上校的带领下,经过几十天的航行,他们看到远方现出一片陆地。
他们登上一片裸岩,看见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面对这个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土地,上校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国王一定乐于知道自己的帝国还有这样一片不为人知的神秘大陆。上校知道自己有权利为它命名,于是叫它:冰陆。
根据对这里气候的初步了解,上校判断冰陆极不适合生命的发展,也就是说,他们找对了地方。考虑到这片陌生的大陆可能有的难以预料的情况,他们建造了一个简单的基地,以便发生意外的时候在这里会合。然后部队稍作休整,就毫不迟疑地出发了。这一回,上校决定放弃以往那种地毯式的搜寻思路,逻辑不排除合理的猜测,如果指挥部的假设不过分的话,寻找地狱的最佳地方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冰陆的极点。
于是这一群不生不死的人,这一群幽灵,闯进了未知的冰冷雪原。这片千百万年来都在安静沉睡的冰雪世界,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客人。
6
不少时候他们看不到太阳。
风雪总跟着他们,变形的能力开始显现出重要性。他们有时候步行,有时候把双脚变成雪橇的形状,在较为平坦的雪地上滑行,有时候则变成一把把锐利的刀子把自己扎进地上的冰霜中来抵抗暴风的袭击。冰陆的风非常强劲,这些沉甸甸的冷空气从高原上稳稳地飘过来,随着地势的陡降形成猛烈的大风。有时候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昏暗,接着刮起一阵足以将他们全部掀飞的风雪,他们只好降低重心,用“刀脚”牢牢地抓住地面的冰雪。就在这里,他们在风雪的侵袭下,在严峻的事实面前,开始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上校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身上有着相当可观的潜力等待开发。
他们来得很是时候,冰陆的夏天已经开始了。虽然经过这一路由低纬到高纬的变化,上校和他的指挥官们已经推测出极地的昼夜情况,但是当亲自体会了太阳整日不落的极昼时,他们还是感到一种可以认为由满足与和谐产生的叫作高兴的情绪。太阳就在地平线上不断地绕着圈子,在天幕中画出一道北高南低的倾斜的椭圆轨迹。日照量显然很低,不过,持续不断的能量补充多少弥补了这一缺憾。走在这没有硝烟没有污浊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痛苦的洁白纯净的世界里,影子就在脚下按逆时针方向不断变幻位置。他们终于暂时摆脱了黑夜,可以日夜行军,可以体现他们那机械般的执着和不知疲惫的优势,在这片无人能够生存的白色荒原里孤独地、坚定不移地前进。
但这里并非死寂,他们看到了许多生命。根据简单的命名法,他们管它们叫雪鸟、雪燕、雪鹅、雪豹、雪狐……看见散落四处的尸骨和残骸,上校才明白,即使到了世界的尽头,也一样存在着无情的杀戮。
不过这些冰陆上的土著居民,依旧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王国里,对这些闯入者表示了充分的冷漠,只有那些胖乎乎懒洋洋的雪豹会偶尔赏脸,抬头望他们一眼,接着就趴在冰上,不再看他们。这一群不速之客,没有引起丝毫恐慌,似乎他们只是一群无声的鬼影,而它们则对虚幻的事物视而不见。
天气异常寒冷,变化无常。有几次,铺天盖地的大雾突然袭来,空气中充满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像千万个小镜子将光线散射开来,和地上冰雪反射的阳光混在一起,于是四周弥漫着一片雾蒙蒙的白色,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他们如入云雾之中,分不清哪里才是地面。在这片乳白色的包围中,上校冷静地命令所有人停在原地。大雾有时候可以持续几十个小时,大家握着身边人的手,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就是在这无声的等待的时间里,上校意识到自己开始用“一团牛奶”来试着进行比喻了。
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极点前进,沿途却不忘勘查着那些在冰的裂缝纵横交错的地方形成的在斜阳照射下如水晶宫般光彩夺目的洞穴,不忘巡视那些由冰下河流侵蚀而成的从洞口看去光线由明变暗的地下长廊,他们甚至检查了一座矗立在天际冒着巨大烟柱的火山,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像地狱之门的入口,于是他们没有留恋那奇丽的景色,继续奔赴极点。
气温变得更低,这对他们很不利。地上的雪变成了坚硬的冰碴,黏着他们的身体,迈出每一步都变得更加困难。过低的温度使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他们不得不耗费一定的能量来暖身子。现在他们不能进行复杂的运算,只能机械地向着极点缓慢地前进。
开始有人掉队了。个人能力的差异显露出来,某些人的能量用得比别人更快,于是队伍不得不停下来,迎着风筑起雪墙,抵挡肆虐的风雪,然后静静地等着太阳为他们补充能量。还有更糟的事:有人掉进了冰盖的裂缝中,没等他来得及做出反应,受到震动的裂缝很快合拢,尽管他迅速地化为液体,努力沿着缝隙向上攀延,但是由于能量耗尽,最后还是停了下来。上校果断地命令几个能量富足的人立刻化为液体沿着缝隙与他会合,这样才好歹把他救上来,部队不得不全军休整了一天。
而时间在流逝。夏至已经过去了,上校预料到,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段长长的黑夜笼罩大地,他们必须尽快到达极点。不过即使是这样严峻的时刻,上校还是注意到,在风速已经显著减小的高原腹地,晴天的时候空中徐徐飘落着细小而明亮的冰晶,像钻石一样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每当此时,上校总是一边望着漫天的钻石雨,一边想着什么叫作美。
一件意外:冬天来得比他们预料的更早。路上的勘查和休整耽搁了时间,夜晚开始降临了。他们又看到了那漆黑的夜。起初只是一会儿,接着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他们在风雪寒霜的重重包围下,前进的速度变得更慢。黑夜降临的时候,部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白天补充的能量显然已经入不敷出,上校意识到,有些人已经不可能走到极点了。事实上,从黑夜来临的那一刻起,队伍就难以再维持严整的队形。他们像一群在长跑中力气渐渐耗尽的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不再有方阵,而是排成了一条线。后面的人越走越慢,然后在某一个时刻,能量完全耗尽,于是戛然而止,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好像一座石雕。风雪围绕着这个凝固的幽灵,迅速将他冷却,一层一层地包裹住。然后扑通一声,他被吹倒在地上,不能再起来。
没有人能帮助别人了,每个人都无法维持自己的需要,只是无怨无悔地继续跋涉。开始的时候队伍越拉越长,接着后面的人一个个倒下去,队伍又开始收缩。走在最前面的是上校,他早就想到一个问题:作为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为了确保每个人都真正完成了死的任务,他不得不保证自己最后一个死去,因此他拥有最多的能量,缓慢地走在队伍最前列,朝着那个世界的尽头,一步,一步。
就是在那些残酷的夜晚,上校第一次见到了那种绚丽夺目的极光。在晴朗无云的夜里,天边会出现那如烟火般美丽的光,有时候是白色和蓝绿色的,斜挂在天际,呈现放射状,有时候是七彩的光带,飘飘忽忽地从天空的一端贯穿到另一端。光的强度并不高,对他们来说基本没什么帮助,但是当那黑色的天幕中出现这样瑰丽的巨大光环时,整个冰原都被照亮,上校停下脚步,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抬头仰望着天上那缤纷的色彩,注视了很久很久。
太阳不再升起,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在快要到达极点的时候,上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被风声掩盖了,上校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一路坚持跟着他的最后一位副官,如今只剩他一人,在这片前所未见的黑夜和不曾被人体会过的寒冷中艰难地迈进。每一步都很吃力,上校知道自己的体能快要耗尽了,但他仍然执着地挪动着身体。不曾体验过的低温,让他全身僵硬,思维开始变得迟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命令,告诉他要前进,不停地前进,即使耗尽能量,即使到了……对了,即使到了死,人们通常是这么说的。难道说,这样就可以算是死去了吗?上校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死亡,但是他无法清楚地思辨,双脚仍旧机械地迈着沉重的步子。
终于,极点到了。
现在他站在了整个星球的端点上,周围仍旧是莽莽冰雪,没有什么地狱的入口,更没有天堂,只有无法想象的冰冷。就在此刻,在这无尽黑暗的宇宙中,星球还在绕着自己的轴旋转,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旋转,这转动从这个世界诞生之日就开始,不曾停歇,可如今他虽然精疲力竭,却毫不动摇地站在这里,不再跟着万事万物转动,避开了那持续了亿万年的眩晕。
又一阵暴风雪袭来,上校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了。他没时间思考这样是否算是死亡,只是把脚变成两把刀,用最后一点能量把自己植入这坚硬的冰盖,然后抬起头,仰望夜空。
上校在寻找,他想在合上双眼之前再看一看那炫目的极光,他没有看到。只有风雪向他袭来,围绕着他飞舞,给他涂上一层又一层冰的铠甲。他合上眼,然后像一座冰碑一样矗立在这无尽的黑夜里。
注释
[1]父亲:不死者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