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离散遇
第二日码头边不见那一抹青色身影浣衣,赵蝉儿心下疑惑,匆匆奔回张家,只见院内无人,门窗紧闭,任凭如何敲门叫喊,皆无人应答,独余哔哔啵啵的烧炭声。
张巧儿不在家,婆子也一个都不见了,怎么屋里还烧着炭?担忧着伯父身体,她干脆破了窗翻了进去。
“张伯父!”
梨木床上躺着的人,两颊口唇绯红,四肢却僵直,她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大惊,竟是没了气!
她吓得闯出了门,满大街的找张巧儿。一路上慌慌张张撞到了不少人,再一次开口道歉时却被一只手抓住扯入了胡同。
“你,你是谁!”
身着广袖烟紫纱衣的撑伞高挑男子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示意噤声。
待她平复心跳,方才悠悠开口:“且称本尊为因果仙人吧,今日突然拦阻乃因窥见你正处一桩深重孽债之中。往后你要找本尊,就来此处。”
不等她反应,那男子一挥袖便没影了。她也听过一些修真术法,对此并不多稀奇,继续火急火燎找起张巧儿。
能去的地方都寻遍了,硬是没有看见,无奈,只能回了家叫赵氏夫妇帮帮忙,出出主意。
“你个死丫头去哪儿猖了!衣服呢,衣服洗哪儿去了!啊!”门口站着的婆子伺机拧住她耳朵破口大骂。
“阿嬷快放我进去,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可别坏了少爷好事儿!”她极不屑,卯足劲狠狠揪着不放,指甲都陷进肉里,似要掐下一块不可。
“急事!张伯父他过世了!”赵蝉儿又是惊又是疼,凄惨地哭喊。
许是被她唬得分了神,手收了几分力,倒让她挣了开,急忙往堂内跑去。
“赵老爷,赵夫人!张伯父过世了,巧儿不在……”
在赵家她连最低等的丫环都不如,自然不配称爹娘。没等她说完,一热汤茶盏便迎面掷来。
“谁叫你来的,啊,他死了关我们什么事,难不成还要替他亲戚什给他操办白事!”赵氏揩揩手,没好气的挖苦道。
正巧,一脸餍足的赵明宇提着裤腰从后门悠哉悠哉的走上前,语调颇扬,“妥了,爹娘!这小娘们刚开始还有劲得很,锤了两拳就老实了。”边说边下流的嘿嘿笑起来。
耳边赵氏一家子的淫言秽语叫嚣个不停,她死死盯着他绕在手里把玩的青色腰带,脑中轰然一响,朝后院踉跄奔去。
推开柴房木门,一地凌乱,衣不蔽体露出的雪白胴体满身伤痕,像一只白狐遭了夹,静静伏在地上。
“巧儿!”
赵蝉儿一说话,泪水便流了出来,飞快上前抱住已不省人事的女子,气愤的踢开碎片似的衣物,脱了自己的外衫裹住她,欲背起她离开这儿。
“呦,小贱人要背你嫂子去哪里啊。”赵明宇一脚踢开门,吊儿郎当的站着,身后的赵氏立马冲出来推倒二人,抬起三寸金莲短足朝她小腿肚狠狠捻了上去,凶神恶煞道:“小娼妓别发痒了,下个就是你!”
吃了痛她还是习惯咬唇不发,只翻身紧紧抱住同样清瘦的女子,一边抵抗她拼命拉扯的手。
“你们丧尽良心!你……你们要遭报应的!”
“去你丫的。”赵明宇一脚蹬开她,高声咒骂,“她一个孤女,爷收了她,是她的福气!”
孤女,他怎么像早知道了的,知道了还……还如此下作行事,此刻她恨不得撕碎他不可。
不知后事如何,睁眼醒来还在那窒息的柴房门里,外面红绸结花,爆竹声声,吹吹打打甚是热闹。
结亲?谁要结亲?
门窗紧拴,门外还站着原张家的家丁,手里拿根棍子,气派得很。
她脑袋晕乎乎的,手脚并用爬到了门口,用力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人不耐,“少白费力,大喜日子你就别添乱了。”
“你不是张家的吗?为何给赵家当差。”
“张老头前三日快不行了就遣散了我们,不过赵家要用人,就招了几个回去。”说完,拍门道,“去去去,你管我呢!”
“巧儿不愿的,你们怎能逼她结亲!”
“谁管她愿不愿!自己做丑事气死了自个老子,现有人捡这破鞋,难不成还委屈了她!”
“不是的!不是的!她没有!是赵明宇他……他……”她急切地想要反驳,可后半句似要划破嗓子般,痛苦得使她哑了声。
前些日子,赵家趁夜色将昏迷的张巧儿扒了衣服,扔在了张家门口。清晨,她当街淫乱气死老子的消息便传遍大街小巷。
“不是的!我没有!是他,是赵明宇他以蝉儿之名诱骗我,奸辱我!”
她的自白,无人相信,反倒佐证了失节之实。
“不得了了,我儿虽与你青梅竹马,素日也算亲厚,可你自己做了丑事可不能让我儿给你接盘啊!没天理了,我儿昨日可是读了一夜书啊!”
如此一来,张巧儿彻底孤立无援。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即将溺毙在流言的漩涡里。
赵家子见形势到位,便对外大发慈悲的说:“自幼见此女长大,可怜可爱,原有姻意,一时走错路,乃奸人所害,惜其独身一人,无亲无故,外艰在身,便接来宾礼之,后妻之。”
这一出吃绝户之大戏,彻底洗白。
旁的人也只说,可惜张老白事都没办,女儿先办了喜事。
惶惶又惶惶,忧忧复忧忧。赵蝉儿心痛如绞,却又无可奈何。门再次开了,她被两人轻易压住,看着赵氏一步步走来。
“小贱种,赵家养你这么久,是时候回报了。”她皮笑肉不笑,一把掐住那瘦削的下巴,熟练挥钳——鲜血滋满了两张脸。
她的舌头被生拔掉了。
“来人,先拖到胡同尾,再卖了瓦子去。”
刚记事起便知终有这一天,十几年的苦力讨好,还是换不了一丝温情。
她拼命攒钱,攒足了盘缠,就溜出去,带上张巧儿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们的地方,两人依偎在一起,从此不相离。
趁小丫头送水,敲晕了她,换上衣服,下到后河,游了开来。
幸好月色正浓,行人也无,赵蝉儿翻墙进了张院,爬到那棵葳蕤的枇杷树杈上,小心窥着二楼窗子里的人。
她愈发瘦了。
泪水逐渐盈满眼眶,砸进怀里竟比那日的枇杷更重。
张巧儿很快就发现了她,曳着夜色,于墙外望着她。
“跟我走。”赵蝉儿无声做了个口型。
她摇了摇头。不似赵蝉儿逆来顺受,她有脾性,有骨气,是做过小姐的,不说多尊贵,至少是敬重着长大的。爹爹那日被他人害死,自己还辱了声名被迫嫁给仇人,本该早绝命的,苟活多日,今日见了挂念之人尚活在世,心里任何牵绊都放了下,于是转身进了柴房,点了火。
院里有一口井,她割了吊桶绳,一袭白裙,坐在井边晃荡腿。
火势渐显,赵蝉儿赶忙跛着腿,趔趄跑来,摊开她指甲深没的手掌,避开伤,一字一画,无比真诚写到:你我二人好好活。还从怀里掏出捂得发烫的银钱,举了举。仰起苦涩万分的桃花面,不甘地流花了脸。
张巧儿捧起她的脸,拇指细细抹掉脂粉残留的痕迹,爱怜道:“好姑娘,你能放下一切,我做不到。死了倒求得干净。”
火舌霎时嚣张,惊醒熟睡的众人,热浪裹挟着尖叫,只眼看她投井的片刻耳边再无声响。
泣出的血泪与棍棒下的鲜血交织成一具残破不堪的身躯。
火熄了。她奄奄一息坐在灰烬里,不日又将回了瓦子里去。
腿脚断了,她就顺着狗洞爬出去,手指先是起了血泡,磨破了便染了整条路,她强行掰正腿脚跪于巷口,双手合十,似虔诚的信徒,“求因果仙人现身,帮帮信女!”
紫袍自巷子深处露出一角,接着他果然撑一墨色油纸伞款款而来。
这伞下竟无一丝月光,更衬得此人极为鬼魅。仙人缓缓蹲下身,温和道:“苦难多矣,是非不怪你。”
后来的事她竟也记不清,偶有片刻清醒,便作一只孤魂游荡,听得大概:
自她一袭红嫁衣吊死在赵家房梁上,一夜之间家畜死了个干净,井里涌出血水,床上无故多出红布衣,店里摆得阴力士竟还暴起勒死过下人。
再加上赵明宇染了脏病,起了疹子,流言更多了,说什么厉鬼索命,缺了阴德,渐渐还隐隐有揭开当年张老死因的苗头,一家子终于蹲不住了,不过处理绝户来的铺子田地废了点时间,第三年才灰溜溜的离了乐陵镇到云月山来,还费心请了师父来驱邪保家。
这赵家不愿透露往日做的“好事”,便干脆隐去了她们的存在,不过比起诡异吊死,羞愧自溺更显得正常,问起时真假掺半的就说了,反正事是有这么个事,降鬼驱邪的就看道人本事了,态度极其恶劣。